夜已深。
万籁俱寂。
吃了它。
吃了它,你才能活过这一遭。
吃了它,以后你的伤将瞬息痊愈,包括致命伤;毒与蛊,也将杀不死你。
但二十岁以后,你受过的伤都会重新找上你,日夜不休地纠缠你,直到耗干你的生命
这是你该付的代价”
“我要你永远记住,你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永远记住,活在这张人皮底下的你,骨子里是怎么个恶鬼
越归翼我只教你这一次恨比爱可靠。
马车顶上,盛年骤然睁开眼睛。
入目是兜帽下雪白厚软的貂毛。
静谧的深夜里,零星传来几声犬吠。
距离他闭眼才过去不到半刻钟。
草叶渐黄,夜里秋寒正盛。
盛年默默打个冷战,默默裹紧了披风。他是那种对气温变化极度敏感的体质,夏天特别怕热,冬天特别怕冷,春秋时节一天能穿脱外衫百来次。盛年自认已经很注意保暖,却还总是能轻易染上风寒。可惜不管是内力还是幼年时他吃的那粒让他活下来的东西,都管不到风寒头上。
田纯打开窗户,从悦来客栈的三楼往下看,正巧看见无情雪骨单腿屈起坐在马车顶上。
“无情雪骨,你也睡不着吗”田纯问。
藏青垂珠的兜帽动了一下,表示回应。
田纯消失在窗边。不一会儿,田纯抱着古琴出现在马车前“我也睡不着,要听琴吗”
“就是想听琴也不行,”还不等无情雪骨作答,就见田纯狡黠一笑,“夜深了,大家都在睡觉,不能扰民。”
无情雪骨一个翻身旋飞,像柳枝点蘸水面一般,无声息在田纯身边落座。无情雪骨伸腿,脚尖不知怎地点了点马屁股,那乌云踏雪就醒了。
田纯这才注意到,无情雪骨脚上的靴子,竟是一双机关精密的玄铁重靴。这样一双靴子穿在脚上,无情雪骨平时走起路来,竟然像柔软的猫爪垫子踩在沙滩上,叫人听不见一丝杂音
前方,乌云踏雪的马头转过来,长睫毛下乌黑水润的大眼睛眨巴,熟稔又哀怨地嗔了无情雪骨一眼。
这乌云踏雪丝毫不像无情雪骨新买的马。
它仿佛很熟悉无情雪骨这半夜把马叫醒起来工作这惨无马道的操作,当即哒哒走动,拉着马车上的两人上了街道,往城外人烟稀少的山林跑去,绕着山静悄悄兜风。
田纯开始奏琴。
像夜色,像忧愁。不拘曲谱,即兴而作。
间或夹杂达达的马蹄。
无情雪骨静静地听。
他的生辰在夏季最为炎热的三伏天,二十岁生辰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
二十岁以后,你受过的伤都会重新找上你,日夜不休地纠缠你,直到耗干你的生命
兜帽下,盛年摸了摸覆在喉骨上的藏青色丝绸。
那下面是一道不堪入目的狰狞伤口。
致命的伤口。
火烧火燎的疼痛和麻痒顺着喉管上下蔓延,每一次吞咽都堪称一场酷刑。这痊愈多年的伤在半月前重新出现,全身近八成的强悍内力和残余药力双管齐下,令不断开裂的伤口不断愈合,岌岌可危地维持在不致于令他立即没命的状态,却导致他暂时成了个哑巴。
还好还好。
至少喉咙不会漏风。
不然盛年想象了下他喝牛乳时,牛乳从喉咙里呲出来的画面。
盛年默默地、安详地闭上了眼。
乐声悠悠。
田纯弹累了,就停下手,靠着马车,看这茫茫夜色。
无情雪骨一直都很沉默,他是个体贴的旅伴,完美的倾听者,介于冷漠的陌路人和心灵相通的知音之间,只要她不说话,无情雪骨也永远不会主动问她。
“无情雪骨,你应当知道我不是个纯粹的琴女,你为什么还愿意带我同行”
田纯本不该问。
但许是夜色使人感性,许是她还存着曾经的执拗,不愿做个为了所谓的目的、为了功成名就而全然腐化的江湖人,又或许,只是因为无情雪骨懂她的曲。
真是奇怪。我又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答案呢田纯自问。
我早就知道是谁派你来,把你带在身边,就是为了防备你。像是这样
她自认冲动之下跟上了无情雪骨,便想从无情雪骨这里换取一个同样真诚的答案么
“昂”无情雪骨叩响刀鞘。
田纯随之望去。
地面上,纵横无序的刀气刻画出一行惊心动魄的狂妄字迹
杀人的时候有乐声伴奏,才更像一段浪漫的传说。
“”田纯愣愣地看着那一行字。
我曾经也想仗剑天涯,叫万众颂扬,奈何筋脉细弱,不能习武。
“哈、哈哈哈哈哈”田纯捂住嘴巴,倏忽笑了出来。
竟是这样的理由
她笑得好厉害,像冲出残损镣铐的白鸟,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成为那悠久传说中一部分的未来。
不能习武又怎样阴谋窥伺又如何全都一刀斩之,琴音破之
只是想想,都畅快已极
田纯的胸膛涌现久违的热意。
这才是江湖儿女该做的梦。
田纯的梦,少女田纯求而不得的幻梦。
现在触手可及的梦
天边熹微。
马车在悦来客栈门前停下。
袁紫霞跃上马车,狐疑地看他们“好你们两个,昨天夜里不会只有我在睡觉吧”
田纯回以一个纯然又神秘的笑靥。
无情雪骨翻身旋飞,在马车顶部翾然落座。
白眉苍鹰甩落满翅膀露水,在马背上昂扬挺胸。
就算走了个白玉京,三个人再加上他的麻薯圆子,加起来的阵营也只增不减。
哼。朝秦暮楚、见异思迁、身在汉营心在曹的鹰
品种为白眉苍鹰,现役职业马夫,大名麻薯圆子,某种意义上能跟白玉京斗个旗鼓相当的鹰“”
大早上起来驾车的白眉苍鹰仿佛听到临时主人心中的腹诽,鹰首窣窣转动,在马背上警惕地四顾。
车轮辘辘,马车向南驶去。
原野苍茫,铮铮琴音从车厢一路流泻,间或加入几道昂扬刀鸣,溅起层云叠响。
一辆马车,一把琴,一泓刀,以这高旷的天地作它们的舞台。
新的传言长出四双翅膀,飞在无情雪骨的马车前头,激起暗涌无数。
他们口口相传“小心琴声如果你听到有琴声从远方传来,其中夹杂着零星的金戈刀鸣,那就是刀魔无情雪骨的马车到了乌云踏雪拉车,白眉苍鹰驾马,上品海南沉香木作车厢,刀枪不入的天山雪绸作门帘,藏青斗篷的无情雪骨就坐在车厢顶上”
“逃赶快逃听到琴声就立马逃跑别像有些蠢货等马车到了眼前再跑除非你一生问心无愧,否则别抱着愚蠢的庆幸,幻想自己不在无情雪骨杀人名单上不、不没人能跑得过无情雪骨的刀,没有人能从他的刀下逃命无情雪骨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知道么无情雪骨从不在他要杀的人面前说话。”
“难道堂堂刀魔是个哑巴”
“不无情雪骨不屑和他要杀的人说话因为那些人在他眼中,都已经是死人无情雪骨不会和死人聊天,他甚至一个字、一个表情都不肯施舍给他的刀下亡魂”
“只有琴,那马车上的琴声,昭示众人无情雪骨到来的琴声琴是天籁音,更是替无情雪骨报死的无常”
“琴声刀鸣声是这个吗真动听啊”
直至乐声淡去,刀气交织久久不散,车辙碾过的长长道路向后蜿蜒。
粉色血雾轻袅如梦。
月光洒落,照耀凌乱四散的盈盈白骨。
信鸽集翔,洁白翅膀凑成翻飞的幕布。
数个不知名的庞大势力枝节交错,末端细微繁多的触角悄然活动,又无声息暗去。瞬息之间,数不清的信息顺着枝干一节节向上流动、集合,整理成一沓沓大同小异的、名为“无情雪骨”的情报本。
其中一沓情报在塞北新鲜出炉,被恭恭敬敬送到一只苍老的手上。
这只苍老的手将情报本子带入万梅山庄,替山庄的主人沏了茶,递上情报本子,站在一旁尽职随侍,口中称赞道“被无情雪骨杀死的人,也算有幸了。这世间最美最亮的刀光,和世间最美最动人的音乐,都叫他们在死前一同得见。”
一只年轻的手接过情报本。
一只筋骨匀称、一看就是握剑的手。
顶级剑客的手。
万梅山庄主人,剑神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翻阅着情报“以登峰境之身,一刀重伤五个登峰境”
老管家答道“就在金国境内,昨天傍晚,七个时辰以前。”
“刀道之极。”西门吹雪评价道。
也是。
老管家暗自赞同。
大家都是登峰境,天下武林赫赫威名的人物,又不是街边的大白菜,凭什么他无情雪骨就能轻飘飘一刀打五个
若只论无情雪骨的刀道造诣,连同廖廖数个至臻境乃至其上更为飘渺的境界一同算在内,恐怕天下间,也无几人能出其右
万梅山庄地处西夏境内,秋风吹得格外的烈。
西门吹雪一年要出庄四次,每次都要杀死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今年正好还差一个。
西门吹雪道“可以一战。”
武道之路越到高处,就越是无形相联,一通百通。他的剑道已到了瓶颈,对手久旷,不若见识一番刀道巅峰的光景。
老管家没有意外。他把无情雪骨的情报送到庄主手上,就预料到庄主会有的抉择。
“庄主,”老管家道,“按无情雪骨现在的行进路线,他将在三天后的下午进入大汇汴梁境内。汇帝命秉烛卫统管江湖武林,禁止私斗杀人,汴梁城内更有传闻已在至臻境之上的关七坐镇,一旦发生登峰境之间的战斗,关七就会出手。”
老管家顿了顿“按照您从前的习惯,需要沐浴焚香三日再启程,但三日后无情雪骨进入汴梁,您恐怕无法与无情雪骨启战。”
西门吹雪沉吟三息,决定道“沐浴焚香的时间缩短一天,我去汴梁城外等他。”
此时的无情雪骨还不知道,西门吹雪还没有见到他,就已经为他打破了一个惯例。
而在未来,剑神和刀魔成为朋友、成为知交、成为终生挚友,他们还将为对方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