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大漠茫茫,狂风怒号。草原的天,女人的脸。碧空万里眨眼退却,贯穿整座草原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劈来,卷起万千飞沙走石,顷刻间天昏地暗
寒啊,好寒的风。从天的一头吹来,轰轰烈烈地狂霸席卷,要吹到地之彼端去的寒风
寒啊,真寒的风。能活生生将人冻死的寒风
但再寒的风,也寒不过顾惜朝心里的寒风。
傅宗书给他吹的一股寒风。
这股风,它将人的心生生冻死,却还要人支着躯壳、忍耐这颗冻死的心强活
顾惜朝顶着风,裹紧身上的披衣,背压得更低,在大漠中踽踽前行。
“顾惜朝,两个计划,你要选哪个去执行”
小北宋宰相府的烛光下,傅宗书的问话犹在耳畔。
“唳”鹰击长空,展翅御风三万里。
顾惜朝抬头。裹脸的巾帽下,露出半张眼窝深陷、忧愁倦意的俊雅脸孔,白眉苍鹰愈飞愈高的身影映入他的眼中。
一只鹰都能如此意气勃发。
眼底盘旋高升的鹰越肆意得志,就越衬出人眼中的失意和不甘
顾惜朝曾高中探花,但因身在贱籍,功名被革。
顾惜朝曾投军,但军功屡屡被上官所掠,始终只能做个小卒,没有出头之日。
顾惜朝曾著兵书七略,毛遂自荐投书朝堂权贵,但无人赏识,最终沦为笑柄。
顾惜朝曾穷困潦倒,于闹市卖艺以求生计,遇到当朝宰相傅宗书之女傅晚晴,两人互生情愫,共许一生1。
顾惜朝低谷低谷再低谷的人生,终于照进一道辉光。
顾惜朝欲娶,傅晚晴待嫁。但当朝宰相之女,岂是顾惜朝一个寂寂无名的贱籍穷酸,轻易能娶的
彼时,傅宗书的面孔在烛光下掩出阴影“本相的女儿,出阁前就是本相的掌上明珠,出阁以后嫁的,至少也要有名有权,是能给她挣个诰命的英雄人物。顾惜朝,你又是哪根葱”
说到这里,傅宗书深吸一口气“但谁叫晚晴求我”
顾惜朝当即跪下“愿为傅相效力。”
傅宗书道“本相这里有两个计划。第一个计划,前往连云寨卧底,行刺通敌卖国的连云寨大当家戚少商;第二个计划,前往大漠蒙古卧底,取信成吉思汗帐下若相盛年,并伺机行刺,嫁祸成吉思汗,离间君臣两人,削弱蒙古。
“两者相比,前者易,后者难,且九死一生。但后者一朝功成归来,也足以让你一介布衣在朝中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顾惜朝,两个计划,你要选哪个去执行”
话说到这里,已不是顾惜朝要选哪个,而是傅宗书要他选第二个言语暗示,全在此节,容不得顾惜朝再做他想
顾惜朝斩钉截铁道“惜朝愿入蒙古,行刺盛年”
“好、好好小子是个有种的你对晚晴的心,本相看见了”傅宗书把他扶起,亲昵地拍他肩膀,“行刺蒙古若相盛年这个计划本就绝密,本相本来还在疑虑,你要是选择行刺戚少商,要怎么叫你对后者保密,现在看来是本相多虑了好啊,好晚晴没有看错你,惜朝,待你计划成功归来,我就把晚晴许配给你”
不选后者,就要杀他灭口保密么顾惜朝心底冷道。
但他此去蒙古,危险重重,在傅宗书眼中,他也已是个死人了吧
他这一选,傅宗书哪怕对晚晴也有了说法你那心上人为了向我求娶你,自愿险涉蒙古,可惜他不自量力,最终葬身在那里女儿,忘了他,爹再给你找一个吧
但是。
顾惜朝自诩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2,学识武功无一不会、无一不精。纵使身如草芥,却心存鸿鹄之志;奈何胸藏山河抱负,偏逢时节不济
顾惜朝的不甘如狂草蔓长。
他的心未死,志未灭,明珠何能与砂砾同睡,仙鹤何能与鸡群共鸣
顾惜朝只差一个赏识他的伯乐,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
现如今,这机会就在眼前
这是傅宗书眼中送他去死的无解之局,但在顾惜朝眼中,何尝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他此去,不仅要活下来,还要携胜利归来
故而,顾惜朝不介意傅宗书的态度,他的全心都已在他的行刺目标身上。
顾惜朝道“傅相,惜朝有一事不明。”
“你说。”对一个死人,傅宗书总是不介意给他更多的耐心。
顾惜朝道“十六年前,金人挥师南下,完颜宗弼率军踏破前宋国门,将钦宗赵桓掳掠囚禁,史称靖康之难。
“那一年,当今官家第九子、钦宗赵桓之弟赵构,携一批朝臣于南京应天府登基,改元建炎,建立现今定都临安的南宋。
“靖康次年,岳飞于南宋投军靖北王越覆潮麾下,一战成名,被靖北王赏识提拔。而后,靖北王与岳将军兵分两路,联合其余旧军和十九路江湖军,三十六计尽出,大败完颜宗弼,令金军接连后退,一直撤至前宋国境线外,只占了几座小城。钦宗病死在金军中,当时的太上皇、当今的官家被金军送回。
“自此,在金军占据又退去的这块地皮上,当今官家重新登位,建立小北宋,哀戚情切,又常自称前宋遗民。”
傅宗书道“不错,前宋灭亡后,分裂成小北宋和南宋,但金军窥我宋地之心一直不死”
一个跟随太师蔡京一直暗中勾结金人的宋人宰相,说这话时,也不知是否会暗自发笑
顾惜朝没有当面笑出来。
顾惜朝道“这正是需请傅相为惜朝解惑之处。蒙古和金国的战争已经连续打了五年,自从盛年效力成吉思汗帐下,两人君臣一心,在蒙金战场上打得金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离间两人,蒙古内乱,金国在蒙金战场上重拾优势,金国就有精力出兵征我小北宋,这于我小北宋恐怕不利。”
傅宗书道“以你之见”
顾惜朝道“以我之见,嫁祸金国欲杀蒙古若相盛年,更能激化两国战事”
傅宗书摇头道“错了。金国和蒙古的矛盾不用激化就已经够烈,至于嫁祸金国欲杀蒙古若相盛年且不说两国交战,金国想杀盛年本就是理应之事,在此之外,金国的完颜洪烈数年来坚持不懈地派人到蒙古暗杀盛年,各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就完颜洪烈还扯着那块遮羞布不放”
顾惜朝道“据我所知,那盛年身为蒙古若相,现今也不过刚及舞象之年,一个铁板钉钉的宋人,且是在几年前的蒙金战场上,被成吉思汗从金人军中掳至蒙古”
傅宗书道“不错。那盛年本是金国都城会宁府街头一个与野狗争食的小乞儿,完颜洪烈的王妃包惜弱路上偶遇,见他与自己儿子同年,心生可怜,便将他捡了去。
“谁料这小乞儿天资不凡,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在战争上更有惊人的天分。时值蒙金战争刚刚打响,完颜洪烈几次听取盛年的建议后,干脆让他一试,发现盛年只需坐在大帅帐中读取战事情报,对各将领说话发令,即可指挥一场战争取得大胜”
顾惜朝惊叹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莫过如是”
傅宗书也叹道“金国的完颜宗弼金兀术、蒙古的成吉思汗铁木真、南宋的靖北王越覆潮,为将为帅,都当称一世之雄。而盛年此人的军事才能,为将尚且不知,但论帅才,其妙其俊其诡其奥其正其邪,已在三人之上,天下莫能御之这是完颜宗弼于帅帐中旁观盛年发令赢取一场战争后,对身边将领说的话。”
傅宗书继续道“完颜洪烈见才心喜,当即让金国皇帝完颜亶作见证,认了盛年作义子,一应待遇皆从世子,一时间尊贵无两。”
顾惜朝道“我曾从军,常听战场上的金人骂什么完颜盛年,怪不得。”
闻言,傅宗书轻笑道“完颜这个姓,那盛年也用不了多久。盛年在金人军中时,雷厉风行,令自帅帐出,全军莫敢不从。他在金人军中的那几个月,也是蒙古军队被打得节节败退、噩梦连连的几个月。
“战场上军队行军的风格变化,蒙古军队哪能看不见成吉思汗早就知道了盛年这个让金军忽然所向披靡的帅才,见麾下蒙军连败几月,绝望之情弥漫,他终于见识到盛年掌军的可怕之处。
“于是,成吉思汗精心谋划,以三场大败、十一场小败、三千近身精军、两百多位谍子为代价,将盛年从金军帅帐中掳掠至蒙古军中”
顾惜朝道“成吉思汗要招揽盛年,投入他的麾下他是怎么做到的”
傅宗书道“详情经过已不可考,单看现在的蒙金情势,显然成吉思汗成功了。他不仅成功,还逼得盛年的便宜义父完颜洪烈至今坚持不懈暗杀盛年原本,那盛年与金国或许还有些香火情,至于现在早已撕破脸了”
顾惜朝道“蒙古本是茹毛饮血的草原蛮子,建国不过十年,不知礼仪,无所传承,若非成吉思汗起始的千户制,蒙古国的官僚体系至今都要空无一物。但成吉思汗偏偏为盛年特别设立一个若相职位,他对这个掳掠来的臣子,看重程度可见一斑。”
傅宗书道“成吉思汗给盛年的这个相,和本相这个宰相不同,不是中原历代以来权力被一削再削的相,而是秦始皇时期李斯的那个相位总揽吏、户、礼、兵、刑、工大权于一身,上面的成吉思汗还舍得放权,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仿若丞相、仿若丞相,他让效忠自己的盛年仿若丞相,成吉思汗自己是不是想仿若秦皇蒙古窥伺中原,妄图统一天下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傅宗书道“顾惜朝,如今成吉思汗和若相盛年齐心断金,一旦破灭金国,下一个就是剑指我小北宋只有两人生出嫌隙,才能拖慢蒙古这架战车的脚步。本相需要蒙古和金国继续角力,他们磨得越久,就对我小北宋越有利顾惜朝,这就是本相给你的回答”
白眉苍鹰在前方盘旋。
“什么名字”
顾惜朝收紧衣襟,佝偻了身子,眼中的锐光和野心一概掩去,再抬头,露出一张失意的、落魄的脸庞,声音也同他的脸一般,无甚活力“顾惜朝。”
“行了,拿了名牌,去那边检查吧。万一被选中,进了若相大人建的举贤帐,就好好为大人出力。路遥知马力,若相大人不会亏待每一个有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