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啊,下啊。
越下越大。
顾惜朝的心中却下起了雪。
层层的无尽的厉雪。
衣公子降给他的一场暴雪。
顾惜朝干涩道“我本不该知道这些。”
衣公子道“但你已经知道了。”
顾惜朝脸色更白“我至少,不该这么早知道这些。
“因为我激怒了你,说了你不爱听的话”
衣公子厌烦道“你懂得就好。”
他明明白白教训道“以后不要再犯。”
犯什么
不要再对衣公子讲什么“你应当记住身份,为大汇如何如何”
不。
不止。
衣公子要他记住的是不要自以为是,以任何名义左右他,对他指手画脚
顾惜朝领悟道。
盛年不、听、谏、言
顾惜朝深深深深地吸气。再吐气。
盛年、盛年
是两年的帝王生涯改变了他,令他唯我独尊至此;还是这就是他的本性,他从来如此、一直如此,现在甚至懒于掩饰
或许,我从没真的了解过他。顾惜朝心道。
人与人之间,最好不要了解得太深。
尤其是他和盛年之间,这样别扭的、悬丝般的关系。
他知道盛年越多,背叛起他来就越方便、越防不胜防。
顾惜朝不信盛年不知道。
盛年知道,却故意袒露
一个试探。
当知道了盛年随时可以不是汇帝,他顾惜朝的“请用我”、他顾惜朝的忠心真的还能纯粹么
顾惜朝回想起两年前下毒的那天,盛年口中那头最终落水的丹顶鹤。
紧接着,过去潜伏蒙古的三年里,那些似玩笑似试探的一幕幕,接连浮现在他的脑中。
究竟只是试探,还是眼前之人
就喜欢看他在一次次试探中颤心徘徊的模样
“我记住了,”顾惜朝道,又提前道,“但我不一定能做到。”
他时刻谨记对方的要求,扮演两年前,那个“站着的顾惜朝”。
衣公子轻瞥他一眼,低下眼去,微微地勾了勾嘴角。
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道“坐下吧,惜朝。”
顾惜朝坐下,咽下心中无数的思考,问了最无伤大雅的一个问题“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吗”知道汇帝盛年,其实是个随时可以抛却帝位,任凭大汇生乱的独夫君主
衣公子指了指马车的门帘,道“你和阿康,是唯二两个。”
顾惜朝早就注意到阿康。
一个气质如王孙公子般的人物,一个武功显然不凡的马车夫。
顾惜朝道“阿康是谁只是一个马车夫”
衣公子道“一个马车夫,一个护卫,一个什么都能干点的长工。一个死人,一个没什么用的小角色。”
门帘动了动。
驾车的阿康将门帘掀起。
阿康转头看了车内一眼。
刚才两人的对话全听在阿康耳内,但他却像没听见一般,没有半点反应。
衣公子说得果然不错。
俊美贵气的阿康,确实是个死人。
他的眼睛是死的,他的气息是死的,他的存在,也是死的。
这样一个死人,你不管在他耳边说什么秘密,都不用避开他。
阿康转回身,侧开,露出马车外的景色。
雨中汴梁的街道上,两辆马车相对
而遇。
一辆三匹乌云踏雪拉的红漆马车。
一辆华贵已极,契丹、蒙古、女真三位骑术好手掌辔的马车。“八大刀王”护法,“铁树开花,指掌双绝”掀帘。帘子里,车厢内,坐着个貌似桃花、神容稚嫩的贵公子。
浓眉星目的贵公子率先道“好大的雨呀,衣公子。”
他笑容深挚,只问候了句天气,都亲切得雨儿生暖。
衣公子坐在车厢内,搁下银耳莲子羹的瓷勺,望过去。
顾惜朝坐在他身边,敏锐感到他的状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只见衣公子也亲切地笑了,道“是啊,真大的雨。有眼睛的都能看见,方公子。”
方公子丝毫不恼,仍然真挚地笑“不敢叫衣公子称呼一声公子。”
衣公子也真挚地笑“叫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神枪血剑小侯爷、神通侯、武林至尊方巨侠之传人方小侯爷方应看,称呼我一声公子,我倒勉强满意”
方应看的诚挚笑容是焊在脸上了“久闻衣公子不喜客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是我多有得罪。”
衣公子也学着他,把诚挚的笑容焊在脸上“受不起我一声公子的方小侯爷,你早知我最厌恶浪费我时间的客套,却还故意试探一番,你确实将我大大得罪。”
方应看竟然还能再笑,只是委屈地扁了扁嘴,他一个二十上下的男人做起来竟能显得毫不做作,当真是一种本事“千金散尽衣公子,天下无双孟尝君。早就听说,衣公子有三绝,一绝为钱,钱多富可敌国;二绝为友,友多遍布四海;三绝则为嘴,嘴毒杀人无形。只这两回,我已经被衣公子杀了两遍。”
衣公子推荐道“小侯爷,我飞衣商行旗下的飞衣棺材铺物美价廉,在汴梁就有分店,你被我杀死的那两具尸体若要下葬,还请照顾照顾我飞衣棺材铺生意。记得报我的名字。”
方应看受宠若惊道“报你衣公子的名字,飞衣棺材铺的掌柜会给我打折”
衣公子道“不,报我的名字,掌柜知道是我推荐你来的,就会晓得你是个不差钱的冤大头,他会给你推荐最好的、最贵最贵最最贵的棺材。”
方应看“”
方应看脸上的笑,变成了全然的嗔怪委屈“衣公子,我与你第一次见面,你就要坑我的钱你不打算与我做朋友了么”
衣公子摇头叹气,道“这你就不懂了,方小侯爷。”
方应看道“我不懂什么”
衣公子道“你不懂,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
方应看道“所以”
衣公子道“所以,我这么有钱,怎么会没朋友呢”
方应看“”
方应看为难地、语重心长地道“衣公子,只靠钱,是交不到真朋友的。”
衣公子道“但只靠钱,一定能交到方小侯爷你这个朋友。”
方应看顿时恼怒道“衣公子,你把我方应看当作了什么”
衣公子神秘一笑,道“我说的不对吗,方小侯爷或者说,有桥集团的主人,背靠方巨侠余荫,有才华有人脉有本事,想干一番大事业却至今还是个汴梁看客的方小侯爷”
方应看脸色终于微冷。
不知道是说中了他的野心,还是说中了他尚且一事无成的痛处。
却见衣公子左手支颐,无辜地眨了一下右眼,问道“方应看、方公子、方小侯爷,你真的真的真的,不需要一个,像我这么有钱的朋友吗”
方应看沉默了数息,脸上全无表情。
然后,方应看的脸上,又慢慢地挂上那诚挚的、年
轻的笑容,仿佛他是个离了笑容就活不下去的笑容妖怪“汴梁的雨,真大呀,衣公子。”
这一回,衣公子附和道“是啊,真大的雨,小侯爷。”
方应看道“这天上的雨再大,也大不过今天,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雨。”
衣公子道“雨嘛,下了,总会停。管他哪来的雨,谁下的雨。”
方应看笑“今日三合楼里,六分半堂的雷总堂主、狄大堂主,和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一会,谈了事,了了局,苏楼主给我一个快乐的笑容。估计雷总堂主给出的,也是一个满意的笑容。双方都保密得很。这信息,我刚得了来,就要去回禀相爷了。”
这么秘的信息,方应看却在告诉相爷的路上,停下来特意告诉衣公子。
衣公子拣起莲子银耳羹里的瓷勺,尝了一口“小侯爷交朋友的心,果然够甜。”
方应看谦逊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衣公子也刚从相爷那里出来吧”
衣公子道“是,刚见完傅相,与他做成一笔生意。
“傅相虽被蔡太师提携,但傅相自有一番本事,蔡太师也太拘着傅相,这不好。
“傅相和蔡太师不太好,我就能与傅相聊得很好了。”
傅宗书这是跟衣公子达成了合作,要升一升权,反一反蔡
方应看会意,道“那衣公子这是要去”
衣公子道“蔡太师已在等我。”
方应看没反应过来“去见蔡太师”
衣公子淡然道“是,我与蔡太师,也有一笔生意要做。”
方应看“”
你可是刚跟他蔡京的党羽傅宗书谈完了一笔坑蔡京的生意
你衣公子刚到汴梁的第一天,第一个拜访的就是傅宗书,从傅宗书府上出来后直接大摇大摆地赴蔡京的约,你当蔡京是瞎的吗
先不论拜访顺序先卑后尊,蔡京会不会记上衣公子;就论这么一来,傅宗书跟蔡京之间,已经被衣公子离间了一把
方应看满心不解。
衣公子这么做,损蔡损傅又损己,他图什么
衣公子只笑道“方小侯爷,蔡太师在等我,傅相也是知道的。我先去赴约了。”
阿康甩鞭,马车辘辘而去。
方应看跟傅宗书汇报完今日京城内两大帮派的动作,问起此节。
傅宗书还真的知道“方小侯爷,你会赌吗”
方应看道“请傅相指教。”
傅宗书道“你知道飞衣商行能在十年内迅速崛起,成为诸国首富,它靠的是什么”
方应看道“飞衣商行有三大擎天之柱老板衣公子负责大方向掌舵,甚少插手商行事宜;林诗音林大掌柜是飞衣商行的主事人,大大小小的决策调度都由她一人经手;秦叠明秦二掌柜,则是林大掌柜早年发掘的人才,缜密周全,负责给飞衣商行各方面查缺补漏。”
傅宗书道“传闻有这样一句话飞衣商行的良心共一石,林大掌柜独占十九斗,秦二掌柜一斗不占,老板衣公子倒欠九斗”
方应看道“但和衣公子做过生意、交过朋友的,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
傅宗书道“当然没有,因为同一时段,衣公子总会和两个及以上的人做生意。会说衣公子不好的,早在开口前,就被另一个说衣公子好的,斗败了,弄死了衣公子做生意,用的不是商场上的手法,而是这朝堂上的斗法”
方应看道“这便是相爷方才说赌的原因这样看来,和衣公子做生意,就是上了赌桌,赌博的人会赚,但做庄家的衣公子,却永远不会赔”
傅宗书道“不错
“从衣
公子进我相府的那一刻起,蔡太师就已知道我上了衣公子的赌桌;蔡太师与衣公子约见,也是为了得一笔衣公子的助力,好在这赌桌上有更多的筹码”
说到这里,他呵呵笑了笑“和衣公子做生意的人,都是有自信的人,都是自信的赌徒,相信自己会是这赌桌上最后的赢家
“而我傅宗书,当然也有这个自信”
方应看微微地、纯真地笑了。
他看傅宗书,已不是看一个政客的眼神。
而是看一个赌徒的眼神。
每一个赌徒,在赌桌上时,都狂热地相信自己会赢
他不一样。
他还没有上衣公子的赌桌。
所以他清醒得很。
方应看很自信。
他自信,就算等他上了衣公子的赌桌,他也会清醒地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