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黑惠来到平安时代的第三个晚上就是月圆之夜也是安倍晴明口中“适合封印八岐大蛇”的日子。
牛车早就等在门前,大阴阳师抄着袖子不急不缓地向门口走,他身后还慢吞吞地跟着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的黑发少年。
前一天晚上,在加茂保宪的见证下,安倍晴明已经解除了曾加诸于少年记忆的限制。
按照正常人的记忆轨迹,不管记性再好、对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得有多清楚,他们对那段回忆只会像被蒙上一层灰蒙蒙的滤镜,很难跟遥远过去中的那个自己共情。
但惠的情况不同。
那段记忆被封存时他才三岁,如今乍一恢复,所有色彩温暖而清晰的记忆都在向上涌,那些三岁小屁孩时期发生过的事都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放重映。
要说什么是让中二时期的青少年最社死的,大概就是在他们面前无限循环自己的童年黑历史。
而黑发少年正在经历的则更进一步在脑内360度无死角沉浸式体验,将他幼儿时期曾经做过的一切完美重现出来。
伏黑甚尔那时大概已经发现了他有术式,却没履行与禅院家的合约,直接联系他们把自己领走,而是迅速再婚,将自己丢给津美纪的母亲。
那个男人对自己确实没有那么在意,可也并非完全不在乎自己想到这里,早已发誓过不会再在意那个男人的惠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那之后,那个男人就不告而别、这十年都不曾联系自己,这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注定已经被他压进记忆深处的男人也就算了
为什么、为什么记忆里还会有无比清晰的、他抓着晴明的袖口睡得正香,睡到迷迷糊糊流口水直接就地取材抹上一把的场景啊
想到这里,惠捂着脸,小步小步挪到牛车前。
不得不说,这样的场景出现在自己记忆中的感觉,实在是太
还有。
虽然安倍晴明后来为他做出的的考量更加深远,但究其根本,三岁的惠会做出束缚自己术式的决定,最开始只是因为不想和父亲分开。
可伏黑甚尔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为此束缚住自己术式又封存了这段记忆的自己,简直就像是笑话一样。
三岁小孩对“分别”的定义暧昧懵懂,只是贪心地想将一切自己想要的都揽进怀里,最终却连原本抱在怀里的那份也骨碌碌滚落在地。
在那些曾经被埋藏起来的时光里,是曾经有那么多人在关照自己的
但他却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单方面地斩断了与他们的联系。
发现这孩子又开始钻牛角尖,原本还在欣赏他窘迫神态的晴明只得无奈安抚“如果是惠的话,大家一定是是可以理解的就像我一样。”
他还记得初见时小孩对自己的名字认同度并不高,只有成年人小腿高的小屁孩已经早熟到撇嘴嫌弃这是女孩子的名字,是他那个不知所踪的爹给自己取的。
“虽然我至今不知道你父亲和你之间有怎样的过往,但是,正如他给你起的名字,你是上天赐予的恩惠。”
大阴阳师有力地压了压少年爬上牛车后又变得凌乱的发顶,体温透过干燥的掌心传递到惠的头顶。
“因为你是被爱着的。”
被宠爱着的小孩,就是有权力任性,就是有权利去武装着保护自己,就是有权利去渴求更多的爱。
大阴阳师的眉眼带笑“甚至你还可以更贪婪些。”
名字是“咒”。
爱亦是“咒”。
他们所期盼的,不过是被所有这些源自“爱”
的诅咒环绕着的孩子能够幸福罢了。
海胆头少年抱着不知何时再度钻出来的黑白玉犬,有些迷茫地重复“上天的恩惠吗”
那个不辞而别的人竟然会有想如此多的、情感如此丰沛的一面吗大概是不可能的。
幼年那些只剩高大背影的稀薄印象还留在惠的脑海里,这是从来不曾被封存的记忆。
但是,当自己已经记不清面容的母亲这样轻柔而婉转地呼唤着这三个音节的时候,她朦胧的声音里应当是带着笑意、相当满意这个名字的。
至于那些突兀闯进他生活中的人,突然交织在自己生活中的,突然和自己梦境交错的世界
倒不如说,一度被封存起来的那些回忆、一路上他认识的人,才是命运赐予他的恩惠。
小白在他手上留下一个几乎没用力的牙印,抬头对黑发少年傻乎乎地笑,小黑直接把他挤开,将脑袋搁在少年的膝盖上。
它们仿佛听懂两人的对话,此时一个比一个积极地争宠。
哦,还有小黑小白。
大阴阳师手搭在他肩上,轻飘飘的含笑话音仿佛也带了重量“如果想不明白的话,就自己去求证吧,惠。”
“好。”
加茂保宪驾着标有加茂家家徽的牛车从后方赶上来,掀开布帘下摆冲他们笑道“晴明,再不去的话,可是连封印最末的仪式都看不到了哦”
这完全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昨晚才见到像是鸵鸟妖般恨不得将自己埋起来的青葱少年,只觉得非常有趣。
被打断话头的安倍晴明也不气恼,他连帘子都懒得掀“那不是更好”
他可谓是明目张胆地躲懒,直到那一头的阴阳师们已经按照阴阳头的指引开始有组织攻击,大阴阳师依旧拢着袖子站在牛车旁。
他还有闲心指点正注视着场内的黑发少年。
“惠,看到了吗对于这种类型的敌人,应当如何应对”
旁边的小阴阳师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语,只觉得自己在这种身体心理同时遭受创伤的场合里格外痛苦,可他偏偏无法反驳。
毕竟,这可是那个白狐之子啊
作为挂在晴明名下的新晋阴阳生,伏黑惠暂且只有旁观的份,倒不是说实力不够,而是功劳不够分有安倍晴明压阵,“封印八岐大蛇”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功勋。
好在伏黑惠并不会真的长久停留在这个时代也不缺这点挂机经验,安倍晴明更是懒得理会这种无聊的试探。
老实说,这种令人安心又无语的感觉,让惠无比熟悉这不就是前些天五条老师带他出任务围观任务时的景象吗
只是有一点,千年前的阴阳师这边比咒术师热闹多了。
他一边留神牢记着晴明的指点,对这种让旁观者无比迷惑的指导方式接受度良好,一边时不时偷偷看着那只八头八尾足有几十米高的大蛇。
哪怕是惠之前见到的那只完成体的特级咒灵,也没达到这种体型不,应该只是自己见过的咒灵数量太少了。
惠站在晴明身边,甚至能感受到带着强烈腥臭气息的罡风刮破衣袖,能看到近在头顶骤然大变的昏暗天色。
惠看着黑夜之中那条正在道道攻击下扭曲咆哮的巨蛇,只觉得那道无形之中将自己与自己那只“大蛇”的联系仿佛拨云见日,又清晰了不少。
但是,也正因为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他终于能理解这一回刚见到晴明公时,对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尚且”不是他的大蛇虽然大蛇与八岐大蛇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但它们绝非同一个体。
时间已经快转到子时,安倍晴明终于结束这次的封印,他掸
去洁白狩衣裳沾染的灰尘,颇有几分无奈哪怕强大如他,封印住八岐大蛇也是需要费一番功夫的。
对此,早在出门前就一身黑的加茂保宪只想翻白眼,他从兜里掏出两张熏了香的名帖丢到师弟怀里“喏,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东西送完,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和在阴阳师中地位甚高却无心掌权的安倍晴明不同,加茂保宪在阴阳寮里的地位只高不低,如今八岐大蛇被封,阴阳寮内有大批事项需要紧急处理。
这一路上,晴明没有再坐上牛车,只是带着惠慢悠悠地往回走,仿佛是在等着什么人。
牛车跟在他们身后,也迟缓地走着,空载的木质轱辘在寂静的夜晚发出轰隆隆的回响。
从刚才开始,伏黑惠就有一点点疑惑,但晴明仿佛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只是笑答“那是给你的课后作业。”
几乎是大阴阳师说完话的同时,被阴阳术加持过的牛车就自动停下。
拉车的黄牛虽有晴明的术法加持,让它无需车夫的指引也能识路,但黄牛到底是普通牲畜,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依旧会胆怯。
那一头海胆刺瞬间耷拉下来的惠
他原以为今天的任务只是观摩而已,现在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猝不及防被家长报名补习班的小孩。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在刚才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看到这幅场景之前的伏黑惠眼中,真正的大蛇已被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完全封印起来,所有的他们都以为那就是结束。
就像是五条先生,没人会对最强咒术师五条悟祓除完咒灵的场面表示怀疑。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就像是诅咒师宿傩死后成为诅咒之王两面宿傩、诅咒之王两面宿傩死后无法被销毁的手指会成为特级咒物一样,同样身为特级诅咒的八岐大蛇同样浑身宝物多多。
属于八岐大蛇的混沌邪恶意识被完全封禁,钻进特级诅咒影子中的残余力量只能浑浑噩噩地组成一小团海藻一样蠕动的影子。
黑发少年脑内点光一闪,不敢置信地看向那道没有实物、只有一大片在月光下蠕动的漆黑色块。
他不敢置信地一点点扭过头,发现晴明正满脸无辜地回望着自己“嘛,就当是这次的伴手礼,这不也是惠回来的原因之一吗”
“但是我要调伏的,应该是我自己召唤出的”
晴明带着点狡黠地打断了他的话“就像小黑小白它们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式神吧”
“确实不愧是晴明公,就连这一点都能发现。”
这种时候,连着惠的那根风筝线越发近了。
但是,还依旧不是。
“既然已经用了你的咒力,某种程度上,它就可以被这个世界认同为使用你力量的式神。”
大阴阳师俯下身来,对被在刚才对战中打到只剩一个头的大蛇影子温声道“我给你一个机会。”
“如果你能被这孩子打败,成为被他调伏的式神,我就不会再一次将你封印。”
混沌的影子萎靡不振,却依旧残存着对安倍晴明的恐惧“如果他不能呢”
彷徨中的影子像是终于找到一条生路“安倍晴明如若那小鬼不能将我打败,你是否会放我一条生路”
“哦呀,这样天真的想法,倒是分不清谁还是小孩子了。”大阴阳师的陈述句带着相当程度的敷衍和疑惑。
“那当然是再次把你祓除掉啦”像是怕恐吓力度不够,他还慢悠悠补上后半句,“彻彻底底的。”
那不就是成为他自己的式神或者死这仅有的两个选项吗
原来式神还可以这样调伏吗
伏黑惠大受震撼。
十影法要求术式持有者必须独立打败式神进行调伏。若是发起多人调伏将式神打败,即使能够将对方打败,也不会被算在调伏成功的范畴内。
可是,谁能想到,安倍晴明竟然可以用出场外威胁这一招
尽管有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大蛇影子依旧没有放弃,它还有抱有一丝丝击毙那个小的、趁那个安倍晴明没反应过来再度溜之大吉的希冀。
这还是惠第一次在平安时代进行战斗。
也是时隔多年后,他搭配着咒力第一次使用记忆中的水之呼吸。
才刚刚到狭雾山的时候,他还是个生理意义上的肉团子,鳞泷师父给他做了一振他能够挥得动的小木刀,让那时候还没有一把日轮刀高的小孩能跟在师兄师姐们屁股后面跟着比划。
但是,现在,他已经是跟曾经的师兄师姐们一般身量的国中生,也有足够的身高和力气挥动刀剑。
倒是鳞泷师父曾给他做的那柄小木刀,在他当初简单粗暴地被影子拽离那个世界时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哪怕在记忆封存的时候,他的身体依然牢记着曾经刻入肌肉的身体记忆,也难怪真田爷爷会说自己的剑术是为“求生”。
黑发少年在一片突然升起的回忆中将只剩孤零零一个头的大蛇影子制服完毕。这次安倍晴明没再插手,直到惠带着点狼狈的皮外伤将那影子一刀戳在原地,他才欣然颔首。
“到底是第一次调伏式神,一上来就面对上大蛇,勉强算是够看。”
惠一脸木然地用空出的手捂住脸,脸上的擦伤还在隐隐作痛。
“不,简直是太狼狈了。”
晴明笑着摇摇头“惠才刚解除束缚不久吧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月。”
这样的成长速度,其实已经超过他的预料了。
只是黑发少年身边的长辈和敌人一直以来都是超规格的存在,才会给他一种“自己真的很弱”的感觉。
被一刀固定住的影子到底不是真正的八岐大蛇,但是,为了让它无法反噬,安倍晴明还是挥挥手,直接抹除掉属性为混沌邪恶的最后那一点残念。
但是,在那道混沌的邪念散去后,惠原本已经制服的大蛇影子也彻底消散在原地。
一边回忆着往昔一遍打了很久的惠
难道他理解错了晴明的意思,这真的只是字面意思上的课后巩固练习
对此,安倍晴明失笑”别急、别急,惠,你总要给它一点准备的时间。“
似懂非懂的惠哦了一声。
在与加茂保宪分别前,安倍晴明刚从师兄手上拿到进入这次术师世家集会的名帖。
大阴阳师觉得如今的惠身上有种令人兴味盎然的矛盾伏黑惠明明是抗拒着禅院的,对禅院家也没有什么尊敬和向往,只是有某种底气让禅院家无法强行将少年带走,而另一方面,伏黑惠却依旧理直气壮地用着禅院家这些年才刚开始研究整理的、已经提前被预定为传家之宝的术式笔记。
显然有人在庇护着他这个人,即使是千年之后依旧位居高位的禅院家也动不得。
就个人行为而言,这实在是相当对安倍晴明的口味,这难免让大阴阳师对那个存在升起一丝兴致。
被激起斗志的大阴阳师摸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他忽而郑重地自言自语“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差得太远。”
已经重新把玉犬们召唤出来的惠迷茫抬头
遥远的禅院家主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只觉得背后发凉。
这一届的术师世家集会轮到禅院家举办,面对着各个术师世家已经发出的名帖
,禅院家主不得不开始担忧自家的人才储备情况。
那些子息丰厚的家族也就算了,就连安倍晴明那个不好相与的家伙都收了徒,还破天荒要把小辈带出来遛遛
哎他们禅院家何时才能再出一个十影法,重现禅院最初时的辉煌呢
不管是咒术还是阴阳术,神鬼横行的平安时代总是不缺术师的,当术师们聚集起来时,更是会爆发出几千几百只鸭子在嘎嘎叫的嘈杂八卦声。
“说起天元那个家里蹲现在还在东国地区吗”
“那宿傩可是随时会成为诅咒的呀唉,没有预防之策,真的没法预测”
惠敏锐地在一片议论中捕捉到关键词,他还是第一次在平安时代听到“宿傩”这个名字,他记得医院里出现的那枚特级咒物,似乎就是
宿傩的手指。
平安时代的诅咒之王宿傩,的手指之一。
见海胆头少年有些感兴趣,大阴阳师笑着说“怎么,惠很感兴趣吗回头若是那事成真,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安倍晴明本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这一点,从他周围那帮惊讶的阴阳师们也可以看出来。
但他已经看出了惠对禅院家的态度认回去不行薅羊毛可以。
所以他是来带伏黑惠薅羊毛的。
当然,这一点他还没有告诉黑发少年,但小海胆已经明确表示过,自己无所谓十影法的身份会不会泄露。
平安时代的宴会有吟咏和歌的风俗,更何况他们这帮本就出身世家的人,哪怕新露面的小辈也无法幸免。
伏黑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求助地看向正看热闹的大阴阳师。
谁知晴明正鼓励地看着自己“惠想到什么,说出来就好。”
十种影法术所配套的咒语,其实也跟言灵有点关系即更有针对性的布瑠之言。
在伏黑惠身上,这一点似乎又经过异化,会以文艺作品的手段呈现出来从惠影子空间里扒拉出喵次郎故事的安倍晴明是这样推测的。
这些式神在刚调伏成功时难免会不稳定那么,在这种时候,可以通过类似玉犬的方式召唤出本该在沉睡的大蛇吗
这是晴明好奇之下的一个小尝试。
接到对方的怂恿信号,黑发少年沉吟片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竟真的是和影子有关的俳句。
随着海胆头少年开口,他脚下的影子逐渐蠕动起来。
从那与常人无二的影子里,竟有一只巨型大蛇隐隐现出原身并非是八岐大蛇那样的八头八尾,而是一只冒出影子的部分足有成年人身高的白色巨蛇。
才刚刚经历过八岐大蛇之患的阴阳师们有一瞬间的慌乱。
“言灵怎么,安倍晴明这次收的是狗卷家的孩子”
“不不不,你看那影子那可是操控影子”
伏黑惠呆呆地看着自己未曾做出手影就自顾自窜出来的大蛇。
刚被重置过的大蛇尚且虚弱,仿佛只是个白白胖胖的、刚刚蜕壳的蛇宝宝,头顶上还绘印着“生玉”的咒文。
此刻被突然召唤出来,它有些委屈地咕蛹咕蛹着半爬出影子,凑在少年的脚边摊平。
好困啊呜呜呜,快放我回去睡觉
黑发少年半俯下身,轻轻抚摸着大蛇那身裸口露在外的、泛着粼粼珠光的洁白鳞片,大蛇那双金色的卡姿兰大眼睛近在咫尺,他当真从中读出委屈的情绪。
这才是那只,本应该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式神“大蛇”啊
咳,就是这个“蛇宝宝”,体型有那么一点超规格。
场内的术师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很快看出这并非是八
岐大蛇死而复生,只是一名小辈没控制好术式放出来的式神,一瞬间的兵荒马乱很快平息下来。
接下来就轮到刚才还在暗中讽刺阴阳师们不淡定的禅院家主兵荒马乱了。
白胡子老头颤颤巍巍地指着白色大蛇露出影子的那截身体。
“大蛇生玉影子”
他颤抖的手几乎抖成糠筛。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