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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马儿长嘶一声,倒在地上,蹬弹两下前蹄,再无生息。

    “还跑吗,表哥”

    追兵朝两侧分散,现出那位九五至尊的领头人。

    温随以手合上马的双眼,起身面向那些瞄准他的弓手,目光轻蔑扫过,什么也不再多说,举起手里的弓。

    对面一排士兵不约而同后退。

    “怕什么,他没箭了。”

    可突然银光一闪,温随竟抽出自己腿上中的那箭,飞快搭在弦上,根本来不及看清怎样出手,那支箭便离弦而出。

    “不好护驾,快护驾”

    “保护皇上”

    已经晚了,箭支窜衣入腹越过重重掩护,正正刺在皇帝身上。

    所有人惊慌失措,无人注意那边的温随,已毫不犹豫拉住弓弦反扣向他自己。

    这次是真的没有箭了,温随想,但他还有虬龙,虬龙弓弦柔韧无比,绷紧到极限便利如锋刃。

    父亲曾说温家的儿郎只能终于战场,若有一天被俘,唯有自我了断,方不辱没祖先之名。

    粗粝的弓弦被强硬划破脖颈、刺入血管、锁断呼吸,温随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可叹将死之际,仍见无数箭镞朝他激射而来,怕是恐他死得不够透彻。

    他终没闭上眼,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唇角泛起冷笑。

    为所谓人臣本分,只好留你一命。

    但仇不能不报,这一箭送你,虽未亲眼见你国破身死,却信朗朗乾坤,自有来人替我温家补刀

    致命的窒息中,浑身血液由此遏止,流速冻结直至彻底冰冷。

    冷到骨髓里,像有无数箭尖密密实实扎在身上。寒光铁衣,无休无止。

    温随不知道死亡原是这么痛苦的事,曾经在冰天雪地的塞外,差点埋骨荒原时,都没觉得这么冷。

    当时他甚至还想,死再简单不过。

    可后来,后来怎么了呢

    后来有一只受伤的雪狼循猎物气息寻来,温随诱它放松警惕,绝地反击解决了它。

    靠着鲜热的血肉温随活了下来,裹着腥味的毛皮在雪地里扛过两天两夜,直至遇到一户牧民才重获生机。

    那只狼是真的很温暖。

    没想到啊,他都快要死了,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温暖。

    就像那个人的鲜血,曾经溅到他脸上时,令人心颤的温暖。

    他拼死对他说出那个字,走。

    温随做到了,只可惜终究没走出结局

    其实倘若有路活,谁又愿意放弃呢那只狼,那个人,都是很想活着的吧。

    温随拥紧身上的温暖,将脸完全埋在里面。

    既然都要死了,他想怎么舒服便怎么来,又有什么关系。

    再睁眼时,温随还是蒙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入眼却是陌生的方块地板,陌生的同时又隐约有那么一丁点熟悉。

    更奇怪的是,他觉得他抱着的该是雪狼的毛皮,定睛一看却赫然是某人的手臂。

    温随抬眼,和席舟低头望来微微含笑的目光恰好对上。

    “”片刻沉默后,他自觉松手坐正,脊背绷得像一棵茁壮生长的小树,身上盖着的毯子滑掉了也没注意。

    席舟则将文件夹合拢放在一边,从容不迫地捡起瑜伽毯搭上身后椅背,再扶正歪斜的靠枕。

    两人默契地谁也没提刚才,甚至这件事的起因经过温随不问,席舟也没刻意去解释。

    气氛最尴尬的顶点莫过于对视那一瞬间,之后就渐渐趋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意外地心照不宣。

    “12点40了,觉得饿吗”

    席舟先开口的时机也恰到好处,不紧不慢,自然到仿佛老友间的问询。

    温随摇头,他是有打算趁机站起来直接从门走出去的,但因偏睡太久,刚暗地里试了下发现右腿有点抽筋,还没缓过来。

    席舟变戏法似的从右边口袋摸出几粒东西,摊开递到温随面前。

    椭圆的白色壳的坚果,小口露出一点黄绿色果肉,“开心果,先吃点”

    温随看都没看,再次摇头,“不用,我不饿。”

    “外面那些人战斗力太强,咱俩的盒饭已经被瓜分了,新订的还在路上。”席舟陈述完现况,又将手抬了抬,“所以多少还是垫垫吧。”

    他已经尽量收敛笑意,为免小朋友对刚才的事产生心理压力,怎奈温随实在太过别扭。

    考虑到某种可能,席舟收回手,挑了颗最饱满的开心果,剥掉壳再次递过去。

    这次他递得更近了些,诚意十足。

    温随不是没见识过席舟的锲而不舍,内心稍作权衡,低头瞧一眼,便拿起果仁放进嘴里,同时看向席舟,眼神仿佛在说满意了

    席舟莞尔,这次是真的忍俊不禁,“阿姨在楼上睡午觉,外面还有学生没休息,教室里清静,我建议我们还是先在这儿待着,等盒饭来。”

    温随正无声酝酿的某个行动自此夭折,短暂犹豫后他还是选择坐定在椅子上。

    开心果嚼着不软不硬,味道又甜又咸,怪怪的,不难吃。

    “还要吗”席舟又递给他一颗。

    温随看着依旧剥好的开心果,顿了顿,“谢谢,我自己来。”

    少年声音像是努力从泥土中往外萌发似的,开始时还勉勉强强,到后来又镇定自若。

    席舟把剥好的那颗自己吃了,将剩下的开心果都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不过单手便能握住的量,满打满算也就那么多,两位男士分吃,说是垫肚子,也就比塞牙缝可观那么一点点。

    之后席舟便继续做手头的工作,白纸卡在文件夹上写写画画。

    铅笔与纸面摩擦发出的沙声,流淌在安静的教室里,渐渐让这只有两人的空间也不再那么局促。

    温随第一次见席舟写字,都说字如其人,席舟的字不属于他从前所知的任何笔体,不华丽甚至普通,但挺括方正、笔划清晰,好辨认也很有特点。

    “馆里过几天要办个比赛,就在外面那块场地,这是布置图,”席舟用铅笔另一端轻轻点了点白纸,“能看懂吗”

    事实上,温随只能看懂个大概。

    席舟指着白纸上的几条直线,“这是起射线,往后一米是候射线,候射线后四米再有一条准备线。起射线前面的区域分割出六个箭靶的靶道线,这里圆形位置放置箭靶,在起射线上正对靶心的位置要做一个中心点,起射线前三米放置再这个箭靶对应的靶位牌。场地两侧这里各放一个风向袋”

    他先照着图讲了一下,见温随似懂非懂,又道,“看不懂图也没关系,在正式比赛前,组委会要先来人画场地的,到时候你也可以跟着实际看看。”

    “哪天比赛”温随难得主动问。

    席舟本来低头看图的,这时抬眼看向温随,笑容中带了些许惊讶,“按计划是在下周六,如果天公作美不刮大风的话。”

    下周六温随想,那应该刚好能看到吧。

    “舟舟教练再见”

    “教练再见,下次我们还要来”

    小学生们依依不舍跟席舟挥手道别,郑许然则一脸哀怨,“我这个副教练就这么不招待见吗他们怎么不跟我说再见,好伤心”

    “你行了啊。”席舟无奈又好笑,“你是孩子王,所以他们没把你当教练,自然就不跟你说再见了。”

    “哦,是这样吗”

    “不然呢。”

    等大巴车开走,两人转身回箭馆,见梁舒正在收拾茶几上的杂物,席舟忙过去制止,“您歇着我们来就好。”

    “我下午歇那么久,现在才有精神呢,你让我动活动活,”梁舒笑着推开席舟的手。

    席舟见争不过,便去整理周围那些被摆乱的折叠椅,“阿姨,您跟小随一会儿没安排吧,我请你们出去吃饭”

    梁舒停下收纸杯的动作,“今天不是有晚课吗出去吃会不会太赶了”

    “平时是有,”席舟将十几个椅子叠住,一气儿抱起来,“但今晚没有了,因为知道要接待这两个班,把晚上的课提前取消了,怕万一活动时间延长会来不及。”

    “那正好,”梁舒高兴道,“我们也别折腾去外面了,不如去民宿,我做给你们吃,小郑也一起来,你们今天都辛苦了。”

    郑许然正在厅里转来转去,瞅着满室狼藉不知从何下手,听到这话简直激动坏了。

    “上次吃过阿姨包的馄饨我就一直念念不忘,总算又可以吃到您做的饭,我宣布,我现在一点儿也不为那些小屁孩伤心了。”

    “哪有那么好吃,都是随便做的。”梁舒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嘴角的笑意却是止都止不住。

    而郑许然则是跃跃欲试好像半秒都等不及,狗腿地跟在梁舒身后,难得懒散的人也跟着收拾起来。

    他们都这么愉快地达成一致,席舟自然不能扫兴,虽然早就计划要抽空请温随他们吃饭的,现下也只能先接受邀请。

    此时的温随尚在多功能教室,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下午,倒也不无聊,这面书架上有不少书,其中那本武经射学正宗译注,引录了许多射学典籍,还有对诸家射法利弊的评析,语言恰好能读懂,很难得。

    “小随,该回去了。”

    梁舒在门口叫他,温随视线扫过书页右下角,这本前面其实有夹了一张书笺,但温随不想移动别人的位置,记下页序便将书合拢放回原位。

    四人一起走回民宿,路上梁舒接到温从简的来电,有意同众人拉开距离,温随也自觉走慢了一点。

    席舟本来同温随并排,还没等开口说话,就被郑许然一把拽到旁边。

    “席哥,怎么办啊,我给忙昏了头了,忘记今天跟我女朋友有约刚她发信息我才想起来。”

    “我如果现在跟阿姨讲,说我不能去吃饭了,她会不会觉得我很不靠谱”

    “席哥,帮帮忙,梁阿姨跟你关系熟,你替我编个理由跟她说说,不要显得我太那啥就行”

    郑许然可能自以为在说悄悄话,但其实温随不想听也都听清了。

    虽不知“女朋友”是什么人,但总归答应别人又临时爽约,不守信诺确实不怎么好,更别提后面似乎还想让席舟帮他编排说辞。

    郑许然还在哀求,“席哥你这么好,怎么能见死不救”

    “喂,道德绑架也得有个限度。”席舟半是打趣半是认真道,“没那么夸张,你直接跟阿姨说你刚想起来有事,她不会介意的,还是说你怕下次再吃不到美食”

    “哎呀你既然知道”

    这时梁舒打完电话,回头见三个年轻人都走到她后面去了,就停下来招呼。

    郑许然立马闭嘴,还不忘朝席舟使眼色。

    已经能看到民宿的大门了,郑许然突然使劲咳嗽两声,事实上这最后几步路他一直在咳嗽,只不过这次动静最大。

    梁舒忍不住关切问,“小郑嗓子不舒服呀,是不是今天带孩子说太多话,待会儿到了阿姨给你炖点梨汤。”

    “我咳咳,我那个”郑许然对席舟一通挤眉弄眼。

    席舟虽装得没看见,可面部表情还是诚实地出卖了本人。

    梁舒疑惑,“怎么了你们这是”

    郑许然似乎吃定席舟不会真不救场,居然直接杵那不解释了,倒是席舟终究没能扛过两秒,率先出现松动。

    温随旁观者清,忽然有些好奇他会怎么应对。

    明明直接不管最简单,可他非要替人出头,那莫不如实话实说。

    若是温随自己,必定只存在这两种选项。

    但席舟偏偏选了第三种,他虽表情仍旧做不到太自然,却还是对梁舒道,“许然的女朋友刚联系他,说有急事需要他过去一趟,许然觉得不太好意思跟您开口,毕竟先答应您了,所以”

    换种说法,听起来也不完全就是谎言。

    没想到梁舒听到这话,反而乐了,“原来小郑有女朋友了呀,那好那好,那你还不快去呀,别让人家女孩子久等,下回还有机会阿姨再做饭给你吃,把女朋友带来更好。”

    这种来自长辈独特的、有些揶揄又带喜气的神色,让温随仿佛理解了所谓“女朋友”的含义。

    风花雪月他不沾边,但不代表就没人上门提过亲。

    郑许然这下两边不得罪,高高兴兴去赴约。

    温随有些看不惯,下意识瞥了眼席舟,没想到对方刚好收回视线,两人眼神在半空不期而遇,席舟愣了愣,唇角一弯露出个笑来。

    他原本就笑着,只是方才还有些无奈,这会儿的笑才是真笑。

    温随也不知怎么,脑子就冒出一个词,光风霁月。

    雨过天晴明明是一种景象,他竟会想用来形容眼前人,真奇怪。

    不过,席舟还真是“司马称好,好好先生”,不负郑许然夸他那句“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