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受到打击时,精神会不自觉陷入一种时刻恍惚的状态。
加茂伊吹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眼底朦朦胧胧盖了一层雾气,模糊了视线,却也还没到足以凝聚成泪滴滚落的程度。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能从汽车行驶的震动声中体会到司机的急迫。加茂伊吹不明白对方在着急什么,竟然能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把油门踩得那么深。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着急的人是他。
明明时间没过去多久,他却已经记不清离开禅院家时的具体细节,只能回忆起自己一上车就催促司机快去住处接上黑猫回家的那份焦躁。
加茂家的佣人惯会审时度势,那孩子突然离世,加茂伊吹就又成了本家唯一的少爷,服从是投诚的第一步,也难怪司机这样照顾他的情绪。
加茂伊吹不太清醒了。
他在禅院家调动了全身上下所有表演细胞,前一刻还在故意做戏以挑起禅院直哉的好奇心,后一刻就被命运给了当头一棒。
本就有限的游刃有余瞬间化为飞灰,让加茂伊吹觉得卖力争取来的人气都像是个笑话。
按照黑猫的说法,十二岁的加茂伊吹死去时,加茂拓真膝下只有一个侧室所出的儿子,日后也再无其他子嗣。这样看来,加茂家唯一能健康长大的孩子还没出生,这个弟弟本就活不成。
那孩子继承了术式,刚出生就已经背负起族人的无数期待,却天生孱弱,没熬过人生中的第一场雪。现实与加茂伊吹在满月宴时的猜测不谋而合,他的心情却比当时沉重许多。
神明赐给加茂拓真第二个儿子,或许还有第三个和第四个,但他们活不下来,漫画情节这样设计,既是在给加茂伊吹本就痛苦不堪的人生叠加负担,又是在为还没出生的下任家主提前造势。
加茂伊吹的人气有所上升,他就能逃离被人操控的人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除此之外,他无法应对旁人面临的任何困境,甚至还可能无意间推动悲剧的进度。
返回京都的一路上,加茂伊吹都一直忍不住猜测,说不定正是因为他在神明心中又占据了一定地位,所以那孩子才会成为原来的他,这么快就成为一枚弃子。
无力。
在似乎无法被逆转的巨浪中,加茂伊吹仅剩无力之感。
冷静下来后,没有什么突然想通的大彻大悟,加茂伊吹平静地认清了一个道理在这个被人气操纵着的世界之中,他除了接受这种生存法则,实际上也别无他法。
如果加茂伊吹没与黑猫相遇,恐怕直到他十二岁自尽时也只会将曾背负的无尽悲惨都总结为短短二字“命运”。
这个世界也有连载中的小说与漫画,加茂伊吹将热门作品读过几遍,甚至能从其中找到比自己更糟的配角。自那时起,他就早该明白,没有哪位作者会在构思情节时对认知中没有生命的角色手下留情,保证剧情足够精彩才是最终目的。
飞机终于在大阪落地,加茂伊吹从宠物托运处接回黑猫,将它用力搂在怀里的那时才仿佛终于找到了依靠,长长叹了口气。
人气排名本身就是生死竞赛,你未来要面临的离别只会比这更加沉重。
黑猫的话显得毫不留情,却的确是极度理性的劝导。
加茂伊吹有些消沉,受到打击后的憔悴就直白地挂在脸上,再灿烂的笑容也遮不住其中的苦涩。好在航班从东京到大阪飞了一个多小时,加茂伊吹就想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在回到本家前说通了自己。
“他出生半年,我甚至没见过他,现在他去世了,按理说也和我没关系。”他轻声回答,“我心里的确难受,可说到底,读者听不见我和你说话,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想的,我如果真的哭出来,在他们眼里反而成了莫名其妙的家伙。”
“你看过未来的剧情,知道加茂家的次代当主只有一个无用的嫡兄,说明无论我的表现是好是坏,四年内只要有其他孩子诞生,无外乎还是一个死字。”
“我还没本事将所有人的命都背在身上,与其因逝者伤怀,不如多考虑一下如何保全自己。”
他这样说给黑猫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但这话还有未竟的后半句。
加茂伊吹明白,世界运行的规则说到底还是人气问题,与五条悟接触的经历使他有所感悟。
他与五条悟不算熟识,彼此扶持着死里逃生一次就能使他人气上涨;换个角度思考,如果加茂伊吹这一角色能拥有与主角相同的能量,即使不能保证效果绝佳,至少也能为身边重要的存在提升人气,从而降低对方遇难的可能性。
加茂伊吹像个被重病折磨许久的将死之人,对人气的渴求吊着他心中最后一丝求生的期盼,在没达成这个目的前,大概死了也不会瞑目。
真的只是对人气的渴求吗
他从来没有这样问过自己,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个答案。
是对自由的渴求,是对安全感的渴求,是对平淡人生的渴求。
加茂拓真虽然有大办宴会的爱好,却不适合在此时一展拳脚。
那孩子毕竟是个庶子,这位本就将亲人只看做工具的家主思来想去,竟然连葬礼也不打算办。四乃亲自带人去埋葬那个小小的骨灰盒,算是加茂家给予他的最后一点重视。
送葬的队伍启程那天,加茂伊吹找到父亲,说想去送一程。
加茂拓真抬眸望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绝了这个请求“你时隔一年才回私塾,不把心思都放在课业上,当心先生不满。”
生活回到了车祸前的模式,加茂伊吹却兴致不高,他嘴角挂着温和的浅笑,把心思都藏在眼底,朝父亲鞠躬后悄声退出了书房。
朝侧室的住处走去时,加茂伊吹想,那孩子的满月宴办得那样阔气,谁知道葬礼比好人家的猫狗死了还安静,好在他年纪太小,若是世间真有灵魂一说,也不至于因为这样的落差感到伤心。
丧子的女人靠在月洞门旁翘首以盼,原本美丽的面庞不再同怀孕时一般精神焕发,同院的其他两人不太与她说话,想必她也没能料到,最终向她伸出援手的竟然会是此前连佣人都不屑一顾的大少爷。
男孩步伐稳重,除了盯着看时能发觉右腿稍有些僵硬以外,从外表上已经不会再察觉到他是个残疾的事实。
她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她刚刚成为侧室的那天,她亲眼看着加茂伊吹被人抬走,从没想过他还有翻身的一日。
“夫人,很抱歉,伊吹没能帮上忙。”她愣神时,加茂伊吹已经走到近处,他从袖口中掏出了她的手帕,“四乃会带弟弟去个安静的地方请节哀。”
幼子半岁夭折,比起悲痛与惋惜来说,加茂拓真心中更多的是因为又丧失了一位继承人而起的恼怒。
于是他催促将孩子快些下葬,像是要遮盖他子嗣方面的“不成功”,甚至没让侧室再见孩子最后一面。
加茂伊吹受侧室之托,想将她的手帕与孩子的骨灰盒埋在一起,算是一位母亲的唯一慰藉,最终也只是无功而返。
加茂家发生了不少变化,却又仿佛什么都与原先相同,天空与墙壁都灰蒙蒙的,囚禁住宅院里人们的一生。
在这次丧子之后,加茂拓真终于发觉人生中意外太多,如果只将次代当主的希望寄托在新生儿身上,恐怕他再花五十年也难以等到一个绝对完美的孩子。
孕育生命本就是件难事,谁能保证他的下个孩子不是女孩谁能保证男孩就一定能继承术式谁又能保证继承了术式的男孩能平安长大
加茂拓真再也等不得了,抱着骑驴找马的心思,他第一时间将加茂伊吹叫回京都,就这样,加茂伊吹成了次代当主的备选项之一。
备选项的意思是,只要加茂拓真还能生出掌握赤血操术的男孩,无论那男孩资质如何,但凡不是缺手断脚这样的毛病,加茂伊吹的优先级就要排在其后。
不甘心吗倒也没有。加茂伊吹只是觉得时候未到。
他早已经看透了父亲的想法,表面上也做出一副无比顺从的模样,但他心里知道,他是要争的。
为了人气,家主之位,他势在必得。
回到京都当日,加茂伊吹刚一进门便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热情待遇。
接应的佣人接过他怀里的黑猫,说要比量着它的身材造个有屋顶的猫窝,先带到后院去伺候;走到半路,又说家主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父子俩谈完话就可以到餐厅吃饭,厨房一直温着加茂伊吹最喜欢的甜汤,想喝多少都够。
加茂伊吹受宠若惊地点头,一路跟人到了书房。
再次见到父亲时,加茂伊吹没从加茂拓真脸上看出哪怕一丝悲痛,心中难免多出了些微妙的熟悉感。他的确很熟悉,当初他断了一条腿,加茂拓真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他客气了几句,然后便直入主题,问加茂拓真这样着急叫他回家有何吩咐。
加茂伊吹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此时挺直脊背站在书房中间的空地上,倒真的成熟了许多。加茂拓真在车祸后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将长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心中感叹当时还好为他装了假肢。
至少外形合格了。
加茂拓真如同挑选商品一样给出评价,在他看人的这会儿,安静的气氛几乎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很快,男人打破沉默,开口便将事情推到了加茂伊吹完全想象不到的发展之上。
“年关将近,总监部与族中事务繁杂,这次叫你回来,主要是想让你为我搭把手,若做的好,你就继续回私塾上课吧。”
加茂伊吹领命,却没想到人生中操办的第一件族中大事竟然如此随便。
加茂拓真要他去处理那孩子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