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血操术是咒术界中为数不多能够完美契合任何战斗距离的术式。理论上讲,只要咒力足够强大,术式能触及的最远距离就只取决于施术者体内的血液总量。
但这不代表加茂伊吹刚才的攻击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与禅院家的十种影法术不同,式神可以在得到指令后自主向目标发动攻击,血液却没安装巡航系统,只有动力,不会自行进行瞄准。
五条悟在这段时日内注意到,加茂伊吹每次发动术式时都在追求一种刻意的克制,百敛技法将血液压缩至发丝粗细,用量更是少之又少。
这或许与赤血操术的特点有关,血液的恢复速度远慢于咒力,小心行事也无可挑剔,五条悟更在意的也并非这点。
就是那样一根肉眼难以辨明的血线,哪怕是清晨荡起的一抹雾气都能将其稀释,加茂伊吹却令它准确无误地穿过了最远处的移动靶,正中红心。
答案是实力与天赋缺一不可。加茂伊吹做到了旁人做不到的事情,无需用赤血操术与无下限术式的优劣进行对比,他就是佼佼者。
五条悟望着他,大约几秒后,问道“怎么样”
“我看不清。”加茂伊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的视线微微下滑,似乎是在沉思,“可能中了吗我想可能中了。”
六眼能够探知咒力的流动情况,五条悟早就知道移动靶已被贯穿弥漫在空气中的咒力正通畅无阻地随风穿过那个小小的孔洞,证明加茂伊吹的确击中了靶心。
但五条悟没有接话,因为加茂伊吹已经来到他身边,邀请他一同去验证一下。
两人肩并肩朝移动靶的位置走去,速度不快。到了场边,加茂伊吹比五条悟高些,便先伸手取下了靶子,然后自然地举在对两人来说都合适的高度,对着光看了看表面。
“哦”
加茂伊吹发现了什么,他有些高兴,于是伸手摸摸红心处极为不明显的小洞,体会到指腹下不平的触感,他笑道“中了”
五条悟的目光则落在了加茂伊吹的指尖上。
指尖靠近指甲的部分有道微微泛红的痕迹,大概是出于对外在形象的要求,加茂伊吹割伤自己时往往会谨慎地选择位置,平日里微微合拢五指便能完全藏住伤口。
顺着浴衣宽大的袖管朝里望,他抬手抚摸靶心时,衣袖微微滑落,五条悟便能从这个隐蔽的角度发现他腕部与手臂上的刀口。
划伤时便做足了准备,愈合时又一直被精心呵护,此时,那些细密的疤痕只剩下浅浅的痕迹,在加茂伊吹本就苍白的皮肤上盘踞着生根,仿佛一根根细嫩的垂柳枝。
加茂伊吹没有右腿,如果想要变强,全心全意练习赤血操术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但代价很明显他不能被反转术式治疗,即使尽可能把控了割开皮肤的力道,那些淡粉色的杂乱伤疤也还是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越来越多。
到最后伤上叠伤,原本白皙的手臂恐怕会比干裂的树皮更吓人。
加茂伊吹确认完结果,心满意足地将靶子装回原先的位置,重新放下手臂,衣袖就又轻飘飘地落回原处,盖住了手腕以上的全部位置,也遮住了五条悟下意识投去的探究目光。
五条悟收回视线,面上仍然一派平静。
六眼能够探知咒力,这使他拥有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视野范围,就算视线被阻也能正常行动,其原理大概与某些探测技术类似。
世间的一切都并非处于绝对静止的状态,空气中时刻存在咒力,咒力又时刻自发流动,无法穿越障碍物时便拂过边缘每一丝咒力都会为五条悟描绘出绝对清晰的画面,这是他不用亲眼所见便能判断事物存在的最基本方式。
咒力的
运作机制很复杂,五条悟也能利用更繁琐的办法为六眼呈现出的画面添加丰富的色彩、捕捉更细微的关键点。
但这不代表他有透视功能。
若真是如此,人在他眼里先是衣不蔽体,再是血肉模糊,骨架与内脏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想必会被六眼一视同仁之后呢
之后,无下限术式可以收放自如,六眼的能力却是与生俱来,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会变成透明的存在,恐怕他还没学会正确使用能力就已经患上精神疾病。
他没有透视的本事,衣服严丝合缝地盖住人的身体,让他现在看不见加茂伊吹手上的伤,之前也没发现加茂伊吹正常的左腿。
察觉到一道过于明显的视线,五条悟回神,朝视线的来源看去,加茂伊吹眉头微蹙,脸上显出些细微的尴尬。
他犹豫着说“抱歉,我不是想要炫耀。”
见五条悟还是没有说话,加茂伊吹无奈地笑笑,也不再多言,眉眼间却蓦然染上了几分与年龄截然不符的苦涩。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五条悟心中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调查到加茂伊吹的身份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五条悟脑海中便浮上了与这位加茂家前次代当主有关的诸多传言。
很多人说加茂伊吹其实是做了五条悟的替罪羊,如果五条悟不是天生六眼,该断腿的人就一定是他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五条悟不是六眼,这场灾祸也不会发生,加茂伊吹也自然不会变成残废。
总而言之,五条悟必然是厄运的源头,煽风点火的家伙大概相当乐于看到加茂家与五条家因此决裂。事情也的确如此发展着,御三家的关系像栋被虫蛀空的楼,似乎再经不起任何推敲了。
五条悟本人不在乎这些传言,他的想法很简单加茂伊吹断腿的确倒霉,但归根结底要怪咒灵心思狠辣,和他五条悟又没关系。
不是离间咒术师的合理借口,六眼也不是消除所有灾难的神迹,如果加茂伊吹本人也是个拎不清的蠢货,五条悟就能直接断言,即使对方身体健全,恐怕未来仍难成大器。
但五条悟捏着对加茂伊吹的调查结果,又想起,对方明明早知道他就是所谓的罪魁祸首五条悟,却没表现出任何怨怼,而是朝他弯下腰、压低了脊背。
那时的加茂伊吹说“就相信我吧,不会痛的。”
再后来,五条悟误会他别有所图,又得知他所求之物不过是一个真相;因误会将他牵扯进漫长的调查之中,他却心平气和地在房间里住下,没给人添任何麻烦。
为何加茂拓真那样迂腐又小家子气的父亲能教养出这样温和善良的儿子他如果能将方法传授给御三家的所有父母,咒术界就能迎来绝对团结且正义的光明未来了。
但五条悟明白,加茂伊吹的性格大概并未受到族人的正面影响,他是一棵早早便被风雨刮断了枝条的树,即便有所损伤并缺少关爱,却还在顽固又坚定地生长。
他大概自有想法,一直明白优秀的成年人究竟该是何种模样,于是用力将新生的部分变成美好的形状。好在这个过程似乎还算顺利,此时的加茂伊吹甚至已经能为更加年幼的树苗遮挡一些风雨。
五条悟突兀地开口“我知道。”
加茂伊吹的表情显出几分迷茫,停顿一瞬才反应过来五条悟是在回应他之前的解释。
他又露出一个笑容“那些孩子还小,却能坚持不懈地修习术式,这本身就是很多人求也求不来的长处了。”
“总有一天,御三家的所有孩子都会明白,院墙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真正难得的是幸福与自由,从来都不是移动靶上的小小孔洞。”
加茂伊吹眼中映着远处的落日,赤红的眸子
染上了火一般的颜色,说话时带着些热烈的期盼,表情却并不全是欣喜,原先的惆怅没有散去,他看上去依旧心事重重。
鬼使神差地,五条悟问“你已经明白了吗”
加茂伊吹有一瞬间恍了神。
在长久的沉默中,五条悟终于意识到刚才那个问题到底有多么愚蠢。
两个经历天差地别的孩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呆呆傻傻地站在初春的日落下讨论哲学道理,人生一帆风顺的那个问残疾的那个是否明白幸福很难得的道理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能惹人发笑的事了。
入夜时分,冷意随着一抹微风迅速攀上身体,加茂伊吹猛地打了个颤。
五条悟也惊醒般一动,他抿唇说道“回去吧。”
“嗯。”加茂伊吹心不在焉地点头,“我们回去。”
两人离开训练场,即使之后要各自回房,此时也难免有一段重合的路线。在此期间,他们一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气氛并不融洽,反而僵硬到生出一种微妙的尴尬之意。
马上便到该分别的位置,五条悟已经隐约嗅到了晚饭的香气。
就在此时,加茂伊吹突然垂着眸子出了声。
“我明白的,五条君。”他微笑着,“但只明白道理还远远不够,关于幸福与自由的含义,我早就做好了一直搞不懂的准备。”
“比起任何一名术师都是我注定已经倒退到起跑线以后的位置了。”
五条悟停住脚步,他犹豫一瞬,却还是没说什么。
他能理性地读懂加茂伊吹的悲哀与成熟,但难以否认的是,他无法与对方共情,此时若再说些事不关己的风凉话,难免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加茂伊吹却很坦然,他宽慰道“五条君无需安慰我什么,因为我绝对不希望再有一位能完全接收我所有情感的朋友出现,不理解才正是交流中让我感到最安心的部分。”
“命运给人的苦难,少懂一分赚一分。”加茂伊吹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嘴角的弧度自然地弯起,他轻快地挥手,转身朝后院的房间走去,“五条君,明天见。”
五条悟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定定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而是全神贯注地咀嚼着加茂伊吹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
“再有一位”的意思是此前已经有人如此做过了吗
五条悟想起了上次见过的那位客人,具体姓名不详,只知道是禅院家长房一支的孩子,不受家族重视,看上去倒是还算随性自在。
那人似乎与加茂伊吹熟识,但五条悟不认为他们能成为极度要好的朋友,或许“再有一位”所代表的数字是从零到一。
算了。
他重新迈开步子。
最多还有一周时间,加茂伊吹所带来的异常就会在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之后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他也不会再因对方的某句话感到心绪烦乱。
佣人早已摆好饭菜,只等他从训练场归来。
在跨入门槛的前一秒,五条悟不由自主地朝院墙外仅剩的一点落日的光芒望去。
咒力的流动情况正一刻不停地给予六眼最真实的反馈,街道、马路、随着微风静静摇晃的花草树木,一切都按照应有的规律正常运行,普通至极。
他突然有些好奇到底什么才是“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