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拽着他来到阵修所说的地方,几块膝盖高的石头堆砌在一起,草地被压得贴地,有的甚至陷进了土里。
燕风遥也不知晓如何去触发阵法条件,不如说他方才几次进入阵法中,都是疑惑的状态,根本不知道做了什么才进来,明明就和知珞一样,普普通通地行走。
少年快要踏出这块草地,忽然被拉住。
他的衣袖太窄,知珞把他拉住后就顺着向下,半握住他的手腕。
燕风遥的手腕仅有一小截露出,她握住的大半是绑住袖口的一圈一圈的结绳。
他停住脚步,甚至被迫往后退了几步,望向知珞。
知珞环顾四周“你再把这一片没走的地方走一遍。”
燕风遥“”
他稍稍一想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是听阵修所言,不死心,还想要去尝试。
燕风遥在这块草地走了一圈,她虽然握着他的手腕,但始终落后半步,他也并未侧过脸去看她,目不斜视,却带着一股刻意的别扭。
知珞没有察觉,更没有在意,她紧张期待着阵法。
因为燕风遥不是说,有人被传入一幅画卷,感悟颇多,当场进阶吗
当、场、进、阶。
她未曾想阵法还有这种用处,自然是心心念念想要去尝试。
两个人跟遛弯一样在不大不小的草地上到处走,速度缓慢,从背影来看,以为他们是牵着手,少女略显宽松的淡蓝色袖口滑落遮住她的手,也从少年的手背滑过。
燕风遥看着前路,他既然懂她的意思,就照着做了,还做得很好。
所以就真的走遍草地的各个角落。
没有触发阵法。
他莫名想象的出来,燕风遥刚要回头知会她一声,下一刻踩到一片绿叶,还没有看清她的脸,就眼前一花,周围场景转换,手腕上少女的拽紧感也一并消失。
还真进入阵法了。
这次又是什么奇怪阵法他已经进入迷宫一般的迷阵一次,还进过非让人破案的阵法一次嗯,因为他想着知珞肯定要走远,于是便速战速决少年将幻境中所有拥有嫌疑之人全部当成罪犯斩立决,荣获破案速度破案数量最多的第一捕快的名称。
四周像是打翻染料,浸染得五颜六色的奇怪画布,蠕动着旋转、围绕,让人猜不透,看不清。
头晕目眩。
他耳边突然传来男人谄媚的声音“你看,我们这小子模样可好了,就是瘦了点,但是模样好看的吃着也舒心吗不是您就通融通融,换一换吧。”
另一个女声也哀求道“是啊,我们都是一介凡人,要是真能成为魔修,我们一定不会忘记张大哥的恩情的”
听着耳熟,燕风遥想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是父母的声音。
他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魔界,屠户五大三粗,嘴边还挂着粘稠的血浆,住着茅草屋,正装模作样地露出吃亏的为难表情“要不是看在你们实在诚心的份上,就这个小子,肯定不能换大能的肉。”
“是的是的”两人忙道,“都是张大哥心善啊”
瘦小的男孩被粗暴地推过去,他的父亲掰开他的眼皮,再掰开他的嘴“您看看,眼睛上根本没有黑点,黑就黑,白就是白牙齿也整齐得很,刚好可以给您当做装饰”
这是他父母将他卖出去的场景。
燕风遥并不是不想反抗,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真的变成了这么弱小的凡人,而是他的记忆在迅速消退。
真是难缠的阵法。
如此想着,燕风遥彻底失去了记忆。
屠户正略带惊惧地望着男孩突然翻涌着
莫名情绪的黑眸,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只专注着观察周围,似乎根本不在乎在场的其他三人或者说,就像他们是什么死人、是什么花草,总归不是什么活人。
下一刻眼眸却变回原来狼崽子一样的恨意。
看错了吧,就是头待宰的猪。
屠户内心嗤笑一声。
燕风遥被压着不能反抗。
他已经饿了几日,连力气都不剩多少,脸靠在屠户摆放在外的木桌上,几寸之外就是砧板,血腥味弥漫鼻尖。
他徒劳挣扎,父母就像是无法突破的堡垒,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困住他。
“别乱动”男人喊道。
粗糙大手揪住男孩的头发,将他的头碰地一声抵在桌面,再不能看见他的脸。
屠户看去,那男孩果真熄灭了声音,陡然变得死寂。
他记得这家人,起初还会装成挣扎求生但爱家人的样子,以求用淳朴的伪装去换取进入北界大魔手下的仆人位置。
毕竟人人盛传北界魔主是心善人。
可是时间愈长,人们愈发地意识到那只是传闻罢了,魔界,哪儿有什么心善人。
屠户心疑刚刚的错觉,淡淡道“把他的脸抬起来看看,我很挑食。”
那对父母忙谄笑着揪住他的头发抬起“怎么样从小就有人想要换他呢,长得可好看了,也没怎么晒阳光,细皮嫩肉的。”
男孩脸上有划痕,流下鲜血,黑色的眼睛异常平静,或者说失去了所有求生,如同浓稠沼泽透不出一丝光亮。
屠户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随意道“把他的手放上来,我先验验货。”
所谓验货,就是先砍下小臂,吃下去。
如果他死了,价格就可以减一些。如果肉不好吃,就退货。
很不公平的奸商,可谁让他有这个资格制定。
男孩的手臂被放在砧板上,菜刀搁在他手肘处寻找合适下手的位置。
男孩的另一只手悄然捏紧。
不只是求生,还有残暴的肆虐感在他体内沸腾,他低下头眼瞳微动,看向摆放在一旁的另一把割肉刀,黑色瞳孔映出雪亮。
他曾经以为会带着父母永远这么挣扎下去,他曾经在他们拙劣伪装的时候轻信,他曾经摸清过魔界北地边境的所有路线,就为了一口食物。
直到长大一些,才发觉内里的潮涌。
他们仅仅是为了自己,他冒着生命危险获得的东西,他们也边吃边嫌弃,幻想成为北地魔主手下的快活日子。
辱骂虐打、低贱卑微、在任何人的面前都如同蝼蚁,必须谨小慎微,他迫切地想要长大,至少要有足够的力量去苟活。
那两双抚摸过他头的手、为他缝补过衣物的手,化为禁锢住他的枷锁,想要逃,就必须挣脱。
就像摸头时仅是因为魔主手下路过,缝补的衣物最终也沾上脚印灰尘。
前所未有的杀意弥漫心脏,指尖就要碰到刀柄。
忽然,一道冷光闪过。
“啊”
三人被打翻在地,仿佛一团圆滚滚的肉,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满脸鲜血地停住。
几道灵力将他们笼罩,束缚住他们的行动。
男孩只觉浑身一松,杀意被诧异所替代,他抬起头。
也许是魔界太暗,也许是天色太晚,来人一身淡蓝衣裙,黑发如墨,瞳孔是他从未见过的漂亮颜色,整个人像一湾浅月,忽的降临人间。
他想起偶尔听说的一句话
仙人,自蓬莱岛来。
男孩怔怔未言语,或许是浓烈的情绪一下子被打断,无法反应。
初次见到仙人,他以
为会厌恶,却不曾想是心悸,仿佛内心深处就认定她与他人口中的仙人不同。
黑眸映满少女的身影,他还没有长大后的善于收敛情绪的能力,现在的男孩更加直白,顺从心意地直勾勾盯视,一眨不眨,如坠梦中。
这一刻他仿佛拥有两颗心脏。
一颗属于小孩,不知是欣喜还是厌恶。
一颗属于不受阵法控制的十几岁的燕风遥,心跳如雷,不由得牵引着他去信任对方。
仙人踏风而来,轻而易举地救了他,然后降落在他面前。
用手提起他的衣领,直接把十岁的瘦小男孩给拎离地面,他的喉咙立刻遭受紧绷衣领的勒力,手徒劳地抓着她的衣袖,呼吸变得困难无比。
她神色不虞“现在,立刻破阵。”
一刻钟之前,知珞睁开了眼。
周围场景陌生至极,明亮阵法刚要散去,知珞看清了它的样子,随即地上阵法彻底不见了踪影。
她见过这种类似阵法,无非是让人变成回忆里的自己,陷入回忆无法自拔,直至人心智崩溃。
破除的最好办法,就是进入阵法的人产生与记忆不同的心境变化。
在这幻境里,进入阵法的并非身体,而只是一抹神识。
然后知珞看着从没有见过的风景沉默良久。
第一、她的记忆没有被消除,也没有变成她过往任何年龄阶段的自己。
第二、这地方她没来过。
第三、修为还在,她用的身体进入幻境。
所以陷入阵法的并不是她,她仅仅是误入进来,被阵法作用隔绝的人。
知珞“”
要快点破阵,她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除了燕风遥周围的场景,其余的在他记忆中没有的景色地方都是灰蒙蒙一片,尚未开启。
于是她轻而易举地找到年龄还小的燕风遥。
拎起他的领口,让他快点破阵。
男孩很是狼狈,衣服勉强遮体,臂腿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还有旧疤,他在奋力挣扎,腿在乱踢,知珞就把他提远了一些。
没了空气,男孩的脸色逐渐涨红。
在他眼前发出一阵一阵的白光的时候,知珞才松开手。
“咳咳咳”男孩趴在地上猛烈呼吸咳嗽。
没用吗,还以为让他濒死能产生新心境。
知珞想到。
傀儡线也没用,这不是他的身体,只是一抹神识。
她又想到燕风遥曾说过,他杀了父母,想必就是现在。
他应该很艰难才成功杀掉三个成年人,那很轻易地报仇是否会有新心境呢
想罢,她将桌上的刀递给他。
男孩缓过来后,眼前就出现一把刀,他望过去,刚刚仿佛要杀掉他的仙人面容上毫无杀意,也没有魔界之人的偏执恶臭的情感,一派纯然,她说道“去做你方才要做的事。”
“我方才要做的事”
男孩声音有些沙哑,他低眸看一眼刀刃。
他不明白她到底想要做什么,但对方太过强大,他必须照做。
犹豫许久,男孩缓慢伸手,她也很耐心,静等着他。
如果真的是仙人怎么会让他杀人如果真的不是仙人,又怎么会像真正的仙人一样,用法术、眼里澄澈清亮,毫无混浊
或者说连真正的仙人也做不到吧。
他心乱如麻地拿起刀,已然没了最初的仇恨心境。
那三人无法出声,无法动弹,只有一双眼睛在惊恐地流泪。
当温热的鲜血喷涌,他的心脏兴奋地微颤一阵,又被他强行
按耐下来。
待三人倒地,他望向她,少女正一脸探究地观察。
“说起来,”她似乎想到什么,眼睛都亮了几分,“如果一个魔界之人进入修仙界,又狼狈地逃回来,谁也不欢迎他,那么他最好躲在哪里”
知珞是想到了未来那段剧情,她得在燕风遥去往魔界之后快速找到他。
那时他应该已然是金丹期,如果他没有唤醒邪祟的意图,也没有抽筋拔骨挣脱傀儡线、抹去主仆誓约的想法,她就可以放松一点。
可是如果他有,那么就必须趁他虚弱,控制住他,撑过邪祟爆发期。
现在正好问问,以后少走路。
男孩愣了愣。
“如果对方不是北界或者南界人的话,最好的地方应该是伶寻坡,或者黑流畔。”
知珞应了一声,顺便把他带上去认了认路。
他一路上只在她问话的时候才开口。
认完路,他们在一处山崖停下。
男孩忽然道“前面就是北界魔主的境地。”
“怎么。”
他以为她是在怀疑,说道“我不会骗你,因为你想要杀我很容易。”
她却转头盯视他。
男孩只到她胸口,黑发长及后颈,跟刺猬一样翘起,从眉骨就已经看得出以后的优越长相,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赤着脚,皮肤上满是血污。
“已经过了很久了。”
他听见仙人这么说。
“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知珞似乎有些苦恼,她看了眼远处不断靠近的虚幻,而当事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一般,仰头凝视她。
再久一点就要永久留在幻境里了。
男孩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仅仅是在观察。
奇怪的是,他心情异常平静,波涛变成涟漪,再彻底宁静。
一颗心脏想要变得警惕,另一颗却又极其放松。
她看起来也没比他大多少,年龄差不超过十岁,当然,仙人可能就是不会变老,但男孩走过很多地方,也和很多人产生过对抗,他莫名看得出来她的确与外表年龄相差无几至少心智上是这样。
少女望着不断吞噬记忆场景的虚幻,轻皱眉头,男孩则望着她,瘦骨嶙峋,一双黑色眼睛却直勾勾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视她,是因为她在那时候从天而降还是她身上独特的氛围极度吸引着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能抓取他的目光。
知珞忽然轻飘飘叹了口气,说道“没办法,你要记得感谢我。”
男孩回神“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脖颈再次被少女紧紧钳住。
她的面容表情依旧是那么天真,褐色圆润的眼睛在阳光下如同晶莹剔透的琥珀,手逐渐收紧,男孩无力地握住她手背,双脚渐渐离地。
“嗬嗬”
呼吸被掐断。
他原本要扣挖她的手背,在指甲快要陷进去时却又莫名停住,单单是用指腹按在她手骨微凸的指节。
黑眸死死注视,映出她的样子。
反抗啊一颗幼小的心脏快要不甘地冲破胸膛。
另一颗更大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着,可却带着不明不白的粘稠味道,似乎是冲着眼前这个要杀他的人,令他感到极度的陌生、恐慌与奇妙的兴奋。
仿佛是在高兴她参与了自己的“过去”即使是以这种残忍姿态。
其他人伤他杀他,他恨不得生啖其肉。
这个人伤他杀他,怎么就
他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他的神识对她的印象在发挥作用,男孩的心脏在与十几岁的他的心脏激烈碰撞,他只是
不明白为什么连对那三人的恨意都在逐渐远去,转换心境,转瞬间能够漠然以对。
不明白这个仙人为什么要杀他,他哪一步做错了
他哪一步做错了
半晌,男孩的手滑落,头无力地垂到一侧,眼睛湿润,却没有掉落一滴眼泪。
知珞松手,死去的男孩软趴趴地落到地面。
她望向周围,弥漫的虚幻骤然停住。
知珞以为是阵法中心人物死亡才这样。
如果燕风遥在此,他会更清楚地知道并不是。
是他的心境发生了剧烈变化。
尸体化为一抹神识,飞行着将要挣脱阵法,知珞又把它捉住。
抑制住燕风遥本人的灵台可能会十分困难,无法成功,可这只是一抹神识而已,她很轻易地封锁他的记忆。
毕竟不能让他知道她问出的问题,以免节外生枝。
燕风遥醒来时,发觉自己正站立在草地上。
他应当进入了阵法,可是竟然没有记忆,也没有领悟之感,是挣脱后就要消除记忆的阵法
“你刚刚陷入了阵法,”一旁的知珞诚恳地说道,“我也进去了,但阵法束缚不了我,所以我就把幻境里的你杀掉了。”
“”
燕风遥向她看去,手腕还是被她抓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才回过神。
少年忽略掉刚刚从幻境走出时就一直存在着的奇怪的兴奋战栗,勾起唇角。
“嗯,谢谢。”
知珞“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