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对话并没有激起什么变化,它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两人回到落石林,照样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周石瑾在修仙界的名声日渐消失,可她从不在意,整日还是悠闲地到处行走喝酒,从不参与那些能够提升声望的事情。
知珞是习惯性做任务。
因为修为就在那里,宗门有时候会派给她极其困难的任务,一般是和其他宗门合作,一群人前往。
“知道友,我们有一计”
前路被山石遮挡,天上时常有妖魔偷袭,不能御剑,一堆人推推搡搡,最后一个年轻男人站了出来,对知珞说道。
他还没有讲出他们的计划,就看见眼前的少女动作干脆地抽剑一挥,山石轰隆隆碎成碎石炸开。
男人目瞪口呆,顿时急道“等等万一山石附近有百姓”
“无须担心,”一直跟在知珞身边的少年这时才开口,轻轻笑道,“我已经提前探查过,附近没有村民。”
“那、那就好。”男人原本因为说话,离知珞很近,他方才一问,少女就转头看他,脸上没什么波动。
燕风遥站在知珞另一侧,说完后也跟着含笑,将目光停在男人脸上,似乎是平易近人。
男人看了看燕风遥,又看了看知珞,少女一双褐眼毫不胆怯地直直盯视,本就优越的相貌让那人后知后觉的羞红了脸。
不仅仅是相貌,还有那双眼睛,从没有人这么安静又紧紧的盯视过他。
本来这里是单方面认识燕风遥的人居多,皆是惊讶于他竟然会接下这个任务。
毕竟燕风遥是匹独狼,这是修仙界公认的事实,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打扰他的。
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路途中被另一个人吸引,不说她更高一些的修为,还有一点,她虽不言语,可燕风遥一直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仆人,偶尔还会摘下一颗果子剥给她。
是甜的,但是少女似乎不喜酸味厌恶到一丁点儿的酸味都不能有,吃了几口就皱着鼻子停住,她纠结了一会儿,秉承着食物不能浪费的道理,一口一口吃完了。
燕风遥在她吃第一口时就出声说了句抱歉。
为首的知珞二人貌似没那么严厉,其余人也就放松下来,交谈聊天,扯西扯东,走几步就会爆发出几声笑。
却一直有人在偷偷关注着二人。
然后变成关注那个少女。
修仙界何时有这个人物
好像是前段时间传出来的十二月宗里的弟子,走出秘境的那个
于是遇见了障碍物,男人也是最先去问知珞的意见。
山石滚落,天上隐藏起来的妖魔飞出来几只,尖啸声无比刺耳。
知珞只是见他在跟自己说话,就看过去了而已。
燕风遥说完,那男人还在看她,于是她就继续回望。
“”那男人的脸愈发滴血的红。
“”
知珞有点不耐烦了,皱起眉头。
燕风遥的笑容不变“我们该往前了,迟了的话,妖魔可能会逃掉。”
那人这才掩饰一般急哄哄说道“也对也对我们快走吧”
知珞收回目光。
踏过碎石,燕风遥看一眼知珞的背影,压制住从阴暗角落滋生的妒火,表面平静地望向前路。
很正常。
知珞本就经常得到别人的喜欢,在以前就是如此。
只是她迟钝又不甚在意,导致所有暗暗倾慕于她的人都无法再近一步。
那时候他除了妒意,还有一丝卑劣的喜悦蔓延,犹如潮湿地的虫豸,从泥土中浑身肮脏地爬出。
幸好他有主仆誓约。
少年这样想到。
他有傀儡线。
除了他,谁又能离她这么近,就算是朋友也不可能。
他像是误打误撞,获得了能够近她身的机会,不需要耗费太多难熬的时间,在他们相遇时就命运相连。
只要她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另眼相待,少年就能控制住自己,处理好自我情绪,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压进深处。
系统也万万想不到,此次绑定宿主,不只是让宿主复活,让她被迫与一个需要攻略的人捆绑,更多的是给了一个少年靠近宿主的机会。
到达目的地后,那是剑修的战场,其余人似乎成了边缘人物,只用得着去解决些小妖魔。
清澈剑气倏地四起,荡起一圈波纹,天暗地震,有几人似看出其中蕴藏的浅浅剑意,愣愣凝望许久,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
领悟,有时来自自我经历的感悟,有时又来自于目睹惊世之景的震撼、心胸开阔。
在那以后,随着知珞到处出任务,修仙界知道她的人陡然增多,人人皆知十二月宗的望华君,也人人皆知,除去剑尊,还有一个天才般惊世艳艳、剑法清凌的剑修。
过了几日,知珞收到了一封信。
是邀请她见一面,说说话。
只不过她把落款的名字看了半晌,才在燕风遥的提示下隐约想起来这两人是谁。
“那就去吧。”
燕风遥自然而然地跟着她,知珞转过头,他离得很近。
抬起手肘,知珞用剑柄戳他胸膛,把燕风遥戳得退了几步,远了些。
知珞面无表情“只邀请了我一个人,我自己去。”
“”燕风遥一愣,继而说道,“但我是你的仆人,跟过去无可厚非。”
知珞偏了偏头,似有疑惑“你太粘人了。”
她从秘境里出来,就没有一天是完完全全单独度过的,他总有理由找过来。
知珞起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她意识到时才觉得这黏人程度比进秘境前还要严重。
她问系统,系统也说这是攻略进度加深的表现啊是时候加一把火了
知珞“加什么火。”
系统按照以前的经验,说道其他宿主对攻略对象好得过了头,这时候都是停止对攻略对象的好,变得若即若离。有的经历了这样那样的死遁,就会表现出对攻略对象的恨,或者干脆无视攻略对象,不要让攻略对象觉得宿主的好是理所应当的这是成功的前兆
它兴奋地说完,又诡异的停顿下来。
等下,宿主对攻略对象好得过了头了吗
知珞了然,她压根没打算听系统的话,她只是觉得他太过粘人,有时候不会第一时间听话了。
她的确对他好过了头,不应该太放任,于是这次知珞拒绝了他。
少年直觉有不对的地方,一些话却脱口而出“我只是觉得仆人理应时刻跟着”
他素来习惯装点一层有道理的布,来掩饰自己的私欲。
这些都是有说服力的话,偏偏知珞不再上当应该说以前她都是不甚在意,随便他跟不跟,这次坚持不让了而已,他那些道理依然从她的右耳朵进,左耳朵出。
知珞“反正今天不要跟着我,明天才可以。”
燕风遥“”
他没再说话。
知珞收回剑柄,看一眼燕风遥,他情绪外泄,眉眼流动着露出她看不懂的神情,像是易碎的透明玻璃似的好看,她不由得多盯着看了几眼才离开。
知珞去了信中所说的地方,是一处染布坊。
有人早就等在门外,一见到御剑落地的知珞,就弯腰迎上来“请问是红婆婆邀请的仙人吗”
知珞点了点头,跟着小厮走进去。
五颜六色的染布挂在大院内,被风一吹,仿佛五彩的云,编织出流动的布,美不胜收。
知珞跟着他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一处厢房,在门外有一众或年轻或中年的人等候着,有人面露悲戚,有人也掩面垂泪,弥漫着一股哀伤,久久不散。
“见过仙师”有人看见她,勉强行了一礼。
知珞在一众人目光中推门而入。
门在背后关闭,屋内只有她,还有一个呼吸微弱的凡人。
床上躺着的人似乎是感受到她的到来,想要撑起身子,却使不上劲,很是吃力。
知珞停在几步远看着她,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去扶一把。
床上的人也并不在意,实在撑不起身,就无奈放弃,笑道“抱歉了实在起不了身,不能亲自去迎接你。”
她的声音如同虚弱的将死之人,年老又有气无力。
知珞定定地凝视老人的面容“你是红妍,还是张静淑”
“咳咳,”老人咳嗽几声,说道,“我是红妍,认不出来了吧”
知珞这才上前,站到她床边。
老人的面容是松弛的、布满皱纹与暗斑的,当年在员外府内长相美艳的小妾,已是垂垂老矣。
红妍“张静淑比我走得早她离开时,你还没有出来,她总是
念叨你不会像其他人猜测的那样死掉,我想张静淑比我聪明得多,她肯定是对的”
当初这两个女人杀掉张员外后就假死逃了出去,无人发现她们两人是凶手,只当张员外的妻子和小妾跟着他死了。
她们四处流浪,最终在这里定居。
张静淑曾经是名门望族出身,她比红妍懂得更多,这个女人骨子里是有傲气的,也是坚硬的,在处处碰壁后,接手了一家染布坊经营。
红妍什么都不会,她怕张静淑丢下她不管,自发地去学染布的技艺adashadash可是这个从小就没怎么学东西,一身本事全是讨好别人的女人,骤然学起这活,十分吃力。
张静淑依然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却多了几分当家的沉稳,她没有多言,只是在一天的末尾,别人休憩时,她教红妍算账识字,如何分辨周边的所有布庄的经营好坏,言语陷阱。
红妍那时候才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接触到真实的世间,不是蒙昧无知,而是掌握住一些东西的沉心。
她们收留伙计,还收留了几个孩子,将染布坊一步一步发展下去,虽然不足以说是富贵,但也可以说是安家乐业。
在这里立足,吃了多少苦,唯有红妍自己知道。
张静淑这个人,吃的苦比她还多,周身却能一直保持住如她名字般淑善的宁静,让人产生一种她与印象中的大家闺秀并无不同的念头。
过了几年,时刻留意十二月宗的红妍听闻知珞很大可能死亡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震惊悲痛。
红妍在一旁抹泪,痛骂老天爷不知好歹,不识好人,迟早要下十八层地狱。
什么话都来,本来就不是什么娴静又聪明的女子,她跳得很,悲伤完就生起老天爷的气,在房内左右踱步,胡乱咒骂。
红妍骂到一半,见张静淑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看账本,口不择言道张静淑,你难道不伤心吗那是我们的恩人”
张静淑垂着眸,闻言抬起,依然是那张安静又端庄的脸“我想恩人定还活着,不必在意这些流言。”
她低下头,重新看账本,半晌却没有翻动一页,似是自言自语“像我这种人都能挣脱泥潭活下去,恩人自然也能”
红妍不说话了。
第二天她才别扭地去给张静淑道歉。
张静淑那么聪明,她说恩人能活下去,恩人就一定能活下去。
红妍这么想到。
红妍“我们该怎么做”
张静淑“我们只能等。”
红妍“好,我等。”
凡人等一个修仙者,无异于蚍蜉撼树,是充满无望的等待,可她们还是这么等下去了。
在张静淑老死在椅子上时,她还是在等,她有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太过哀伤,她仅仅只是有点遗憾,遗憾于不能再见恩人一面。
那个在她一生中惊鸿一瞥的少女,那个挣脱世俗、无畏任何言语规则的少女。
她的一辈子里,就
只见过知珞那唯一一个可以令她产生“世间原来如此广大,广大到还能有恩人这种人”的少女。
在知珞眼里,那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任务。
在张静淑眼里,那却是她这一生再难以窥见的风景,就算再次见到十二月宗的其他修士,也再难产生相同的感受,甚至感到奇异。
那些修士似乎与凡人并无不同。
她还以为,修士人人都似知珞。
“她一直想着你,”红妍在床上费力吐露着言语,“我们把日子过得很好我都快以为她忘了你可是她都六十岁了,还能将你分毫不差地画出来咳咳,幸好你回来了。”
知珞坐在她床边,看着老人。
她当然见过老人,但却是第一次将老人模样的人看清,第一次停下看见生命的终点。
知珞顺从心意地、好奇地伸手,掌心触碰到红妍的侧脸。
红妍的眼睛半阖着,精神不济、昏昏欲睡的模样。
掌心下的皮肤松弛冰凉、有皱纹的起伏,像是生命力溜走,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脆弱的骨。
这就是年老。
如果是上辈子,这就是知珞的目标。
红妍混浊的双眼望向她“你还是那个模样真好看,特别是你的眼睛。”
知珞在顺着她脸上的一道深深的皱纹触碰,红妍笑了笑,皱纹更深。
“我这样,只有你记得我年轻的样子了你记得吗”
知珞诚实道“很模糊。”
她又说道“不过你年老的样子我记得住。”
因为她就没仔细留意过老人的模样,这是第一个。
皮囊的老去,生命的逝去。
红妍“欸,我老了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因为这是我曾经的愿,”知珞想起从前,平静地说,“是想要到达的地方。”
“”
红妍久久不语,直到知珞面露疑惑,她的眼角才湿润了一些,语气却故作调侃。
“恩人,我这种凡人也能到达你的志,也能完成你想要达成的愿”
红妍当知珞是天上的月,不可追逐的月,可时间太久,她都快忘了月亮的模样。
不是长相,而是知珞这个人的“模样”。
没有人会像对待一个年轻活着的常人一样,对一个将死的老人。
也没有修士会好奇地抚摸一个老人的脸,似乎在感受年老、生命的流逝。
更没有一个修为很高的剑修,对一个老人说你的模样就是我曾经的愿。
没有过多的感伤,也没有其他人那般诉说遗言、承诺定会实现。
红妍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就这么面对着知珞,然后说说话,心绪变得更加宁静。
以前那个在她人生中一闪而过的少女,似乎在变得愈发清晰。
红妍感受到她还在摸自己的脸,笑道“你在好奇我的脸
吗”
知珞问“嗯,老了什么感觉”
红妍“外貌是最不需要在意的一点,其实我最讨厌的还是不能跑来跑去,很多有趣的事都不能做了,恼人得很。”
“原来如此,”知珞不知何时直接坐在地上,手肘靠在床沿,撑着下巴,一双杏眼看着她,“确实很麻烦。”
“你喜欢吃什么”
红妍说完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修士早已辟谷了才对。
知珞却直说“桂花糕,还有甜的,辣的菜。”
红妍一愣,顿时笑道“我也是,我特别喜欢那道甜腻的菜”
阳光倾斜,她们随意聊了片刻,老人的声音逐渐减弱,最终消弭于唇畔。
知珞看着她,修仙者耳清目明,知晓眼前的人已然死亡。
知珞继续自顾自讲没有说完的话“我才不喜欢吃酸的果子。”
随后陷入安静。
知珞再捏了捏她的脸,握了握她粗糙的手,起身走出房间。
也许是红妍嘱咐过,没有人打扰知珞,全都痛哭着挤入房间,让知珞得以一路通顺地走出染布坊。
在她踏出大门时,门前已经挂上白布,传出哀讯。
那显然是提前准备好了的,就像每一个有将死之兆的老人的家,仆人管家大多会提前打点好部分东西,或许红妍还参与过,指挥要怎样布置。
知珞望了望飘荡的白布,又看向小巷街道,无数人在吆喝行走,面上有各色各样的神情。
鲜活流动的生命裹挟着逝去的灵魂,安然地在世间继续生活着。
知珞看了半晌,才从红妍的寿终正寝中反应过来。
她上辈子在角斗场,感受不到时间,只有无尽的厮杀。
这辈子进入修仙门派,还来不及感受生老病死,就踏入追求更高的境界里去。
她在出秘境,看见燕风遥和朋友们时,知道了几十年的流逝。
而直到现在,她才察觉到几十年有多么的长。
知珞从没有将心态与凡人分割出来,她至始至终都是上辈子的知珞,即便修了仙,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在她眼里只有实力与敌友的差别。
巷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少女立在街道尽头,取出一个离玉的面具看了看,再将面具举起,看圆圆眼孔里的渺小人群。
知珞“好小。”
她放下面具,周围没有离玉的魂魄萦绕出的清风,离玉已经彻底消散了,她早就完成了最后的修行,真正地死去。
原来几十年那么长。
原来这才是时间。
知珞收好面具,去附近的糕点铺子买了几块桂花糕,坐在店铺前的长凳上,一口一口吃掉。
她面前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会瞥一眼埋头吃糕点的少女,也有人匆匆路过不曾留意。
桂花糕很甜,覆盖住心中点点的怪异感受。
寿终正寝应当感到高兴。
思及此,知珞再吃了几口,才觉得高兴起来。
长凳很高,摆放在一个石台上,知珞的腿在石台壁上碰了碰,裙摆异常烂漫地跟着她晃动的腿上下起伏着。
“染布坊的东家去世了是喜丧”一人满头大汗地跑来,知会糕点铺对面的布庄。
“欸那接班的可是定了”
“是啊”
是喜丧,布庄的人念叨了几句,说那红婆寿命很长,晚年有爱她的亲人环绕,是个有福气的,然后就开始嘀咕染布坊的易主会不会导致价钱提高。
充满烟火气息的寻常对话,那人的死亡像是一滴水落下,有一些涟漪,可很多的人还是在向前奔涌着。
知珞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又不感兴趣地低头吃新的糕点。
阳光逐渐爬到她轻晃的足尖上,很是温和,又暖洋洋的舒服,将少女淡蓝的裙摆照得异常明亮晃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