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一惊一乍的类型。
或者说他只会在“迫不得已”的状态下情绪外露。
所以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这片贫瘠土地时,少年平静地睁开眼,面上没有丝毫困倦。
他的血液不可能一直流动,在半夜的时候,尽管他全力放慢了自愈的速度,那血液却还是很快就停止了。
修士是不会脏的,虽然心情带着莫名的遗憾与失落,他还静静地使用了法术,将二人身上粘稠又快要凝滞的红血清除。
知珞没有半点修士该有的警惕性,她总是如此,所以睡觉的时候总会挑一个安全的地方。
周身被法术清洁,那些杀掉长老的点点血迹,从修仙界赶过来、沾染上魔界风沙的衣物,都变得干干净净,一如从前他清洗之后,挂在竿上飘飘荡荡轻柔的衣裙。
柔软的、又冰冷的。
黑暗中,少年的手轻轻抬起,他的手腕结了狰狞暗色的疤,锁灵铐留下的伤痕不是能轻易消除的。
他似乎很是犹豫,又有些胆怯,害怕吵醒了她,亦或者惹得她不快。
但在知珞感觉到温度下降,将额头贴在他脖颈处时,燕风遥还是落下了手臂。
他的手掌原本是刚好碰到她胳膊的衣物,虚盖着,手臂倒是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背部。
整个山洞都弥漫着心跳声,一声一声,急促不已。
等了一会儿,燕风遥才抬起另一只手,终于形成相拥的姿势。
他低下头,下巴一下子就碰到知珞的头顶。
燕风遥移了移,变成脸贴着她的发顶,毛茸茸又柔顺冰凉的青丝,还有她呼吸带来的一起一伏,不知不觉他的呼吸频率都跟她相贴近。
他需要想的问题还有很多。
此事本就有很多疑问。
比如,她对他的喜爱,还不到她能够干脆利落地抛弃修仙界的一切虽然她并不在乎的一切名利,来到魔界。
知珞做出的事更应该是因为心底的那么一点儿不舍,问一句“那你还能留在修仙界吗”
这是她最大的挽留了。
如若他那时还未挖出魔种,亦或者已经入魔,说“修仙界已经无法接受我了。”
如果她感情再深一点,会问为什么
但不论如何,结局都会是知珞一脸淡然地说再见。
因为燕风遥又不是死了,在她看来,分离这种事实在不算事。
现在,她却来到了魔界,没有提修仙界的任何事。
她对他的半分留恋就值得燕风遥反复咀嚼,却从未妄想过她能回以同等的爱意那样就不是知珞了。
所以她来到此处,定有要事。
他能做什么呢
作为魔界之人,他是不是能够帮助她
燕风遥思绪微滞,又控制不住地想起白日。
魔种在激烈地反抗挣扎,他的心口处破开一点,血流如注。
忽的,昏暗的山洞突兀地透出一丝光亮,接着是无数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入,将他面前的阴暗驱散。
这不是幸福,这是痛苦,那光线只会让他感到灼烧。
随后是少女的衣摆,她的剑,还有她那双比阳光柔和,又比月亮多几分光亮的褐色眸。
她的周身都镀了一层金灿灿的柔亮。
知珞不会想到,在他眼底的少女是这样的,几乎灼烧了他。
燕风遥的确为她的到来、他们的见面感到喜悦这甚至是他受刑时的“遗愿”。
但奇妙的是,看见知珞的一瞬间,那第一时刻,他产生的并非正面的愉悦依赖。
而是痛苦。
无穷无尽的痛苦,撕咬着心脏的痛苦,功亏一篑的痛苦,抛弃一切的痛苦,还是回到这罪恶之地的痛苦。
不知为何,从魔种爆发的那一刻开始,少年就好像变成了一个麻木的人偶,他能够忍受极刑,甚至在师父无情抛弃他后,还能理智地算计。
因为魔种而被修仙界唾弃,那一日,他不知听了多少辱骂。
就因为他天生的、无法改变的魔种。
燕风遥居然也没有愤恨,连往常经常弥漫心间的恨意残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不公,不会感到愤愤不平,他就像变成一个人偶,对周身的一切都变得迟钝,只剩下脑子在转,全部的心神都记挂在远处的少女。
心变得很窄很窄,只框的下知珞。
情绪感情也变得很是稀少,只留给了知珞。
直到他在魔界看见了对方。
他才感知到伤口之外的痛意,心上的痛意。
为什么凭什么
他使用的残暴手段都是对着妖魔敌人,从未杀过有善意的同门,甚至不断为宗门完成任务,有需要斩杀的妖魔,也是大多数交给他来做。
他是魔界之人不代表他就要为金初漾那几个徒弟赎罪。
他有魔种不代表他就知晓,不代表他不能挖掉它。
分明你们连剑骨都不会自己去主动探查,怎么就默认他知道自己身负魔种了
分明是你们大发慈悲地说魔界的普通人与魔修不同,难道他进入宗门前不是普通人吗
分明是你们口口声声说只是将他关押在黑悬海自省,又要使用腌臜手段夺取他的性命。
那股痛苦与恨意一同涌上,快要将他淹没溺毙,恨不得杀光当时的所有人。
“你还真在这里。”知珞开口,像是不太温柔地把他从海里钩出来,还晃了晃甩水。
她的神情有股微不可查的满意。
也许是魔种的缘故,也许还是他自己的缘故,对修仙界狠戾的凶意根本压制不住,却从中硬生生破开一点喜悦。
一时间没有说话。
“你这是要自杀”她问,语气并无担心,反而是单纯的困惑。
他在想当时他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样
,才会让她产生困惑,问出“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这句话的。
夜风习习,燕风遥感受着她的呼吸,灵力运转,很快便发热。
少年本就体温高,这下更像个火炉,知珞眉眼微松,睡得更熟。
他在她因梦轻轻皱眉时,一下一下拍过她的背,只控制在一小块位置。
他还在想他为什么提不起心思去探求知珞行为上的疑点。
没关系。
燕风遥一边安抚般轻拍她的背,一边靠着她的额发,眼睑半阖,安静地随意看着地面某一点。
没关系。
不论是什么原因,她都因此捡起了他,没有丢下他。
那么就是最好的。
十二月宗。
几个耳熟能详的长老在深夜死亡这件事震惊了宗门上下。
有人颤颤巍巍说出他目睹了知珞在清晨离开宗门。
那些长老虽然有剑伤,但不可能一口咬定就是知珞。
“所以知珞呢”令之欢语气轻缓。
“我就是离开了宗门几天,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有趣的事。”舒凝用衣袖掩住脸轻笑,虽是极其温柔的动作,可她那双眼睛明晃晃的戏谑。
剩下的几个长老因为没有利欲熏心,不会去主动掌握,所以没什么权力,一直被压着,上次的燕风遥事件,他们的意见也毫不重要。
不过他们也不在意,更在乎自己的事。
闻言,一长老干巴巴笑道“说笑了,舒长老。”
舒凝年老的面庞变得年轻,女人又笑了几声。
令之欢瞥她一眼“周仙尊也去世了。”
舒凝的笑容才淡了几分,可又很快恢复,冷静到冷漠“本就寿命将至,没什么意外的。”
语毕,她先行离开。
殿外晴空万里,舒凝望了望天空,又远眺落石林的山峰,她抬起手,灵力一动,一缕清风缠绕着手腕。
这不是周石瑾,只是她制造出的一缕风而已。
殿内依旧氛围肃穆,一弟子神情紧张地进来“宗主,我们、我们找不到知师姐而且那些长老们的剑伤经过剑尊鉴定,的确为元婴修士且剑术超脱之人所做就、就只有”
众人寂静。
真相已经很明确了。
没有一个人想到知珞会这么做。
但这事实一出,很快就有人自动补全理由她对燕风遥也许有情谊。
“她定是为了替他报仇”
这种猜测如同真相一般迅速传遍宗门。
“肯定啊,燕师燕风遥整日跟在知师姐身后,知师姐是为他报仇才这样的吧。”
一人叹气“哎糊涂啊糊涂怎么就”
“她现在会在哪里”
“肯定跑了啊谁能不怕剑尊”
有人惋惜,也有人愤恨她浪费了自己的天赋。
一人
路过,那群窃窃私语的弟子顿时噤声,规规矩矩行礼“涂师姐。”
“嗯。”涂蕊七并未多言,她应了一声,面上冷凝,快步离开。
他们这才想起涂师姐似乎与那知珞交好,现在的心情可想而知,于是几人嗫嗫嚅嚅一阵,不好意思再谈下去,转变了话题。
怎么可能是为了他报仇。
涂蕊七越走越快,手骨收紧,然后一挥袖,凌厉的风划过,背后的剑腾空而起,她转瞬间没了踪影。
怎么可能是为了给燕风遥报仇
如果真的是为了燕风遥,知珞肯定是将长老们的性命交给他来处置,她认为自己的仇自己报,才是为他好。
抓住仇人交给对方,让朋友自己报仇,这才是她对伙伴最大的善意,令人动容。
可现在她剥夺了燕风遥报仇的机会,怎么可能是为了燕风遥
涂蕊七忽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前路是清晰的一点。
她来到追仙殿时,众长老已经离开,只剩下令之欢。
涂蕊七的脚步忽然慢下来。
令之欢眉目冷冽地望向她,一顿,没有多言,只说道“我们需要抓紧,不能错过知珞给我们的机会。”
涂蕊七的心脏,一下子如坠冰窟。
宗主的话无情地撬开了真相知珞杀掉长老们遁逃,不是因为什么为了燕风遥报仇,而是为了给她的朋友铲平前路的障碍。
没了长老们,涂蕊七继承宗主之位将成为可能。
她的嘴张了又张,却半晌说不出话。
令之欢没有催促,沉沉的眸光落到她身上,不言不语。
过了许久,殿中才响起少女细颤的声音。
“知师妹会为了我背负骂名。”
涂蕊七说完,愣神片刻,心中所想无人得知,她抬起头,又恢复了冷静。
“如果那些长老们的罪行暴露。”
令之欢这才露出一个笑。
那群长老们耍弄权力,只为一己私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定会留下无数的证据。
如果那些长老们的罪行暴露
那么知珞就不是罪人,而是嫉恶如仇、所杀有道的剑修,就连她的失踪也能用追杀劫走燕风遥的魔修一由掩盖。
但这就是事实,知珞本就没有错,杀掉那些利欲熏心、坏事做尽的长老有什么错
二人没有再说任何其他的事,皆知对方所想,寂静无声。
须臾,涂蕊七行了一礼,道“弟子先行告退。”
“你这般煞费苦心,也许知珞不会在乎那些名声。”
涂蕊七垂眸看着地面,语气淡淡“弟子只是在报恩,为她挽回她该拥有的东西,知师妹并未做错,没有滥杀无辜。就连燕师弟,也不会这么做。”
但她对燕风遥的魔界身份,其实产生过一丝犹疑不是怀疑燕风遥做过什么坏事,而是怀疑他不会再回到
修仙界。
魔种一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够撼动的。
但是知珞一事可以。
至少能让知珞想回来时,能回来得更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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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宗主令之欢悲痛于魔种与知珞一事,自言自己失了职,说要退位让贤。
修仙界沸腾了几日,毕竟这是第一宗门的易主,人人都在观望。
树倒猕猴散,墙倒众人推,那些长老们一支的势力还在混乱,一盘散沙,来不及也没有能力去阻止。
至少在宗门外的众人看来,令之欢才是宗主,他们不清楚那些弯弯绕绕,就算清楚的,令之欢自有天然的地位优势,他们也不会自找麻烦。
一时之间,风声竟超过了魔种失踪的消息。
知珞醒过来,但没有动,习惯性想睡回笼觉。
她似乎不管到哪里都不紧不慢的,只顾着自己的节奏。
燕风遥顺势抬起头,靠在石壁上,脸没有再贴着她,下一瞬,知珞就移动了一下脑袋,再次睡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睡够了,才睁开眼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燕风遥看着她,没有说话。
知珞也不在乎他说不说话,打了个哈欠修士不会困倦,但她心理上困,还是凡人的作息习惯,忽然听见山洞外有声响。
燕风遥这才出声“昨夜有一个小孩带着他父母待在山洞口,似乎与你认识,估计是想靠近我们,不会有危险。”
魔界有些人不会贸然寻求保护,这是不自量力,但他们会悄悄转移到有能力人的周围住下,“狐假虎威”,至少住处会安全许多。
“啊,”知珞慢半拍地应声,她想起昨天,“是那个人。”
转过头,知珞看了眼燕风遥干净的黑衣“你的伤还有多久才好。”
燕风遥估算了下,压缩到最低“最多一日,明天就可以行动。”
知珞点点头,走出去。
山洞口的确是昨天遇见的那个小孩领头,他带着自己瘦弱的父母蜷缩在岩石夹缝,一看见知珞,那个男孩就立刻站起来,抱着一口袋东西,怯懦地走到知珞面前。
“啊,啊。”
他张开嘴,只能发出几声啊。
是个哑巴。
知珞好奇地看着他。
男孩松了口气。
太好了,高人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
他迅速打开包装,里面是几块干巴巴硬邦邦的食物,从外表看,丑陋又难以下咽,根本看不出是馒头。
她会接受吗
男孩忐忑地咽了咽。
他们一家人被一个有一点修为的魔修盯上,注定活不了多久,但是男孩还是想要寻求一线生机。
昨日,见识过知珞的一剑,他心一横,带着父母跑到她山洞外睡觉。
然后第二天,就是献出供物。
那些能人不是谁都庇护的,也要看供奉的东西合
不合心意,不合心意却擅自借用威压的,会被残忍杀害。
这些馒头当然不能获得庇护,但是他们没有办法了,昨日那个魔修就因为山洞内散发的威压,而不敢靠近。
男孩不知晓这是燕风遥散发出的威压,更不知晓那少年是为了不吵醒眼前这个少女,才将那魔修赶走。
他将馒头举起来,奉献的姿势,细长的胳膊在微微颤抖他怕死。
身后的两个大人不知何时跪在地面,不住地磕头。
知珞没看那两个磕头的,低头看了眼怼在她眼皮子底下的食物,歪了歪头。
唔,是要给她的。
她拿起一个,吃下去异常干巴无味。
但是秉承着不浪费粮食,她咽了下去。
男孩面露喜色,将食物再往前举了一下,那两个受了伤的大人终于有力气行动,踉跄着走过来,把男孩身边剩下的包裹全部拆开,都举起来。
三个人齐齐举着食物,将更多的看不出是馒头的东西怼上来,虔诚地寻求她的庇护。
才把难吃的馒头咽下去的知珞“”
知珞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这里的“潜规则”,但不妨碍她看见有人给她东西吃,就一个一个吃下去。
咀嚼咀嚼,她将碎馒头塞进嘴,腮帮子鼓起,再嚼嚼嚼。
因为特别干且硬,她咀嚼了许久才吃下一口。
有点难吃,但能吃。
燕风遥艰难站起,扶着石壁,少年面容透白脆弱,呼吸不似往常平稳。
在一处他人看不见的角度,燕风遥目睹山洞外的事,睫毛微敛。
他的储物袋早就被收走了,除去武器和一些认主的灵器能够跟着他,进入他的灵台,其余的东西都没了。
比如她喜欢的食物。
只要能吃,知珞就会吃下去,但好吃的和难吃的总是不一样的。
吃桂花糕她的眼睛就会亮一点,现在吃那馒头,虽然她还是面无表情,但是跟完成任务一样,眼睛里只有认真。
少年捡起当年的魔界回忆,沉思片刻。
他得去搜刮一些东西,那些魔修,那些为魔主做事的人,在魔界高高在上的人,想必他们不会缺少食物绸缎等物。
不论知珞在魔界做什么,他首先想要做的就是让她更开心一点。
然后就是听从她,达成她的目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