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隋要来的事不到半天就传遍荒地。
北风呼号,骤雨把一棵棵树砸得东倒西歪,这种天气是个人都选择待在家里睡大觉。
陆长隋却撑着伞,早早地从下面走过来,去帐篷里看了看昔日的仇人。
朱青青的脸早就看不清全样,是男是女都看不太出来了,陆长隋覆下眼去看她,没有起一点怜惜。
他是站立的姿态,朱青青躺在地上,这幅场景好似一下回到了好久好久之前。
那时母亲刚死,躺在地上尸骨未寒,需要陆长隋去安置,但病房里还有一个受了工伤等着他照顾的父亲。
陆长隋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他只能匆匆去医院给断腿的父亲送了饭,再回家去处理母亲的后事。
他没想到就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陈家的人又找上了门,这次是朱青青。
朱青青和陈家幺儿是同种货色,都是抢了没权没势的读书人名额,才能踏入大学的校门,她的虚荣又和陈家幺儿不太一样。
陈家幺儿喜欢在外人面前使唤他,让所有人知道他有一条多么听话的狗,而朱青青,她喜欢在学校里出风头。
前不久老师布置下一项作业,难度不是朱青青这种人可以做的,她要脸面,不愿意丢脸,于是她交给了成绩本来能上正牌大学的陆长隋,令五申让他按时写完。
一个人不能当十个用,陆长隋当时又要去厂里搬货,还要当陈家幺儿尽职尽责的狗,无论何时何地,叫了就要到。
陈家幺儿蚊子大点的事都要陆长隋在场,陆长隋被压榨到没有私人生活,根本没有空闲去管朱青青一个区区的学校作业。
那天他从医院回来,就遭到了朱青青的报复。
陈家含着金子长大的小外甥女,随便就能找到几个小跟班,撬开门上的那块锁,把他家里砸得乱七八糟。
陆长隋回到门口时,朱青青刚看到房间里的尸体,她嫌地上的母亲一声不吭躺着吓人,抬起脚就朝她头踢了一下。
后面她又对着陆长隋说了几句侮辱的话,陆长隋一个字都复述不出来了,隔了几年他越长越大,很多时候他都差点忘记自己受过哪些苦,却牢牢记着那一脚。
所以。
陆长隋知道自己是个坏人,但他从来不后悔杀的这些人,再来多少次他都会这么做。
陆长隋看了朱青青一会儿,再次撑开伞,抬步走出帐篷。
他半阖着眼皮,左手五指松开垂在一边,脸上的神情比打在伞上的雨还要生冷。
他来这一趟似乎真的只是要看看仇人,见完朱青青,陆长隋就走上了要出荒地的路,没有和任何人说。
雨势比刚来时更大了些,雨水在黄泥地上冲出一个个洞,裹着泥溅出很远。
陆长隋打的那把伞被雨砸得歪斜了一下,他轻皱眉,把伞抬正,视线刚从裤脚的泥上收回来,就见前面木屋的窗户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浑身上下透着股厌倦,侧
身对着窗户伸了一个懒腰。
陆长隋一开始只是慢下了脚步,当那人放下手转过脸来,他猛地攥紧伞柄,脸侧紧绷,死死盯住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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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隋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他那娇气得连床板硬一点都睡不惯的小侄子,怎么会出现在条件差到有时候连水都供不上的荒地
两条胳膊上还贴了不少创口贴。
宋吟特别怕疼,有一点点痛都要动辄大呼小叫,以前他每每见了血,绝不可能一个人忍着,照他逮着人就作的小姐脾气,一定要闹得举家上下都来哄他。
现在身上有了那么多伤,他反倒安静得一声不吭。
太反常了。
反常到陆长隋站在大雨里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窗户里面。
宋吟刚睡醒,这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羊头男过来了一趟,只匆匆给他送了饭就走了,他乐得清闲,走进卫生间洗了把手。
他眼皮恹恹垂着,还不太有精神,嘴唇比起之前鼓出很多,宋吟故意不去看镜子,装聋作哑地当没看见,他就不是肿的。
水流在每个指缝里流过,宋吟双手交叉洗了洗,关掉水龙头,在毛巾上擦干净水才从卫生间里走出去。
外面仍旧黑得让人昏昏欲睡,是个睡回笼觉的好天气,宋吟闲着也没事做,一出来就朝床那边走。
连床角都没碰上,他就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宋吟转过头,一眼看到门口站着个身体修长的男人,眼睛黑沉沉,大概从小就严格恪守着某种礼仪,因为手上拿着伞便没有迈进来,停在门口看他。
宋吟“”
他说怎么从刚才开始屋子里就冷冷的。
想要他小命的陆长隋怎么在这里
宋吟这些天被亲得嘴唇都不是自己的了,虽然知道不是陆长隋的授意,但他一直控制不住自己迁怒。
现在陡然见到陆长隋,他第一反应是朝后退了步,连舅舅都没喊。
他的害怕躲避,冷漠视线,让昨晚胃病复发现在脸上还没恢复血色的陆长隋轻抿了下唇。
陆长隋攥了攥手指,站在门口进也不敢似的,像是怕被更讨厌,动作声音都很收着,目光自下而上忍耐地看过宋吟身上,轻而低地问道“那些是怎么回事”
嘴怎么肿的,身上这些伤又是哪里弄的
宋吟张口就想说你不是都知道吗,临到口却快速、硬气地说“不用你管。”
宋吟觉得自己大概是,死到临头胆肥了,刚才不叫舅舅,现在更是将人视为空气,小脸冷漠而决绝,顶着薄红的嘴唇走到床边,自顾自坐上去。
雨更大了,陆长隋踌躇着在门口待了秒,把伞放到一边。
他推开门,外面的光随之照进来时,能照出陆长隋的脸色其实并不比宋吟好看多少,他走到床边的每一步都很慢。
似乎是每一秒都在想,这么靠近会不会让宋吟觉得他在侵犯自己的私人空间,对他
的厌恶更进一层。
“宋吟,”陆长隋走到床边,放低声音“我们谈谈。”
手腕上蓦地一热。
宋吟还没躺到床上就被人捉住了,后背被迫直了起来。
这世道有时候还挺没天理的。
陆长隋正在长身体的那段时间天天吃残羹剩饭,身高却逆天地长到了一米八八,力气也大得很,宋吟用尽全身力气去抽自己的手腕,却一点没抽动。
他很识趣地没有再试。
但无法掌控身体的感觉,给他的烦闷添了更旺的一把火。
宋吟抬起眼,两边额发滑开,露出传情的眉目,从前几天就开始发哑的嗓音像是有着小勾子“舅舅,你每天日理万机,有那么多几百亿的项目不去处理,在我一个小小的人物上浪费什么时间”
陆长隋被宋吟的语气刺了一下。
后背成寸成寸发僵,陆长隋捏紧手指,发现自己能接受宋吟作天作地没事就捣乱的样子,却很难接受宋吟哪怕有一点的冷漠。
他低声说“我事情都处理完了。”
宋吟还是冷淡“那就去找别的事干,有大把事情可以让你这个身家过亿的资本家去做,慢走不送。”
救命啊他现在和找死差不多了吧
宋吟心里七上八下,和表面的淡定相差十万八千里,他知道不该这么和陆长隋对着来,但他忍不住,好像不这么闹一下就对不起这几天受到的委屈。
陆长隋眼皮越垂越低,如果宋吟能赏脸看他一下,就会发现他的脸色惨白无比“我做错了什么吗。”
特别让宋吟讶然的话。
他几乎是有点不解地看了陆长隋一眼,这些天他在荒地发生的事,陆长隋这个主人一点都不清楚吗,还是在装
宋吟更倾向于是后者,他突然觉得没意思,特别没意思,陆长隋都故意装傻了,那他说再多都是对牛弹琴。
“没有,”他恹恹垂下薄红的眼皮,配合虚假地说“舅舅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我想睡了。”
可能是宋吟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尾调都有点像是在哭,陆长隋略微失神地松开了手。
宋吟趁机捏住被子,想躺到枕头上整个人缩进被子里。
然而陆长隋的失神只是几秒钟的事,他在宋吟想逃避之前又一次捏住宋吟的手腕,力气恰当,不会让人感觉到痛。
衣服起了皱褶,陆长隋直接漠视,好似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宋吟身上,他声音沙哑地商量“你总要告诉我,你到底在气什么。”
突然一晚上都不回来一定有理由,出现在这个地方也一定有理由。
那天才告诉自己宋吟对他其实根本无足轻重的陆长隋,现在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与之驳斥,他又添了一句“我会改。”
宋吟被捉得很烦。
说话的时候嘴巴扯得很痛,提醒着他这几天是怎么被不顾意愿亲吻的,现在还肿胀的嘴唇,每一天都要被嘬化了,他气结道“
我都说了什么都没有”
陆长隋皱起眉“你”
宋吟不想听,耐心也实在没了,他用手肘去推陆长隋。
陆长隋往后退,板直的身体随着他的推动撞上了桌子,当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响了起来。
宋吟猛地看过去,小口喘着气。
掉到地上的是桌子上的瓷花瓶,因为陆长隋的撞动一下跌落变得四分五裂,宋吟被那声巨大的碎裂声,吓得浑身一抖,脸色空白。
陆长隋没有被这个插曲打断,他伸出手扶了扶宋吟。
所有一直忍着的情绪,好像都在这一个动作里爆发。
宋吟猛然拍开他的手,胸口剧烈地起伏,想忍下不该有的眼泪,但因为换气太急,还是哽出一声颤音“我讨厌你,陆长隋。”
以前欺负陆长隋的事他一件都没有干过,害陆长隋人生变糟糕的人也不是他。
为什么所有的报复都要落到他身上
宋吟想安慰自己,只要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可恶的人就好,但发现做不到,他觉得不是他做的就不该是他来受罚。
偏偏他的人设和相同的一张脸,让他为自己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我知道。”陆长隋声音轻轻颤了下“但是为什么”
宋吟心中的火,因为他这一句为什么突然燃了起来。
本来不想说的,一开口就忍不住“为什么到现在还在装,我不是不上网的老古董,网上那些传得风风雨雨的案子你当我一个没看到吗”
“你墙上挂着的那份报纸,上面大半的人都出了事,下一个人是谁是每天和你睡在一起,但你日夜都想着取他性命的小侄子如果你是装的,那你真担得起一声演技精湛,陆长隋,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样的人吗,我最害怕两面刀,表面什么都听我的,背后却找人把我拉到帐篷玩只有两个才能活下来的玻璃桥游戏的人所以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不知道,你应该是最知道的,难道我会喜欢一个时刻惦记着我的命的人”
几乎是有点激烈地说完这段话。
宋吟发现自己真的很难受,所以这些天大概无知无觉想了很多次,现在才能这么顺利流畅地说出来。
他的眼睛在刚开口就糊满了水,隔着模糊的一片抬起头,就见表情一向淡漠的陆长隋微有异色地看着他。
眼泪一掉就有点控制不住,从眼角滑下来,一行又一行,都掉进敞口的衣领里,宋吟抬起手背擦了两次,得不偿失地越擦越多。
到最后,手和脸全是水。
他有些慌地挪了挪目光,从桌上扫了一圈,惊奇地发现居然没有纸,宋吟吸了下鼻子,正想再看看前面靠窗的那个桌子,却忘记陆长隋挡在他前面。
他这一看,看的是陆长隋。
陆长隋和他对视,慢慢地,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掀起自己的衣角递给他。
宋吟“”
拜托他不是这个意
思,而且他真的很生气,这样一递,所有气氛都变得很诡异好吗。
更诡异的是宋吟一下子还接住了。
这一接之前的气势全部消散,宋吟觉得有点丢脸,捏着那小小一块布料价值几十万的衣角,借坡下驴地埋过去。
一埋,他整个人都变得死寂,肩膀也不抖动,只有衣服下面传出一片片温热。
到现在他还是很怕昨天从玻璃桥上掉下去的事,如果当时他就那么死了,他进快递世界就没有任何意义。
宋吟轻轻抽着鼻子。
很久之后他才听到陆长隋的声音“宋吟。”
陆长隋轻轻覆着宋吟的细嫩后颈拍了拍,掌心濡出了点汗意,他垂下眼,有点紧张地“我回去以后会告诉你所有的事,不会隐瞒。”
“但你说的玻璃桥的事,我从来不知情,我很少会管荒地的事,所有伤害你的事都不是我吩咐去做的。”
陆长隋滚了滚喉结“不过我也有一定责任。”
荒地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份报纸有哪些人,那份报纸是他交出去的,他也说过,见到这些人不要手软。
“所以,”陆长隋看着宋吟胳膊上的伤,手指蜷起来“对不起。你讨厌我是应该的,还好你没出事。”
他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像空气,和在财经报纸上,他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形象不同,现在的他在一个小辈面前连头都可以低下。
宋吟埋在他衣服前面没有说话,他迟疑了会,思考自己应该还要再说点什么,只是他沉默寡言久了,好像失去了说好听话的能力。
陆长隋喉结又一次滚动,身上无声散发出难言的焦灼。
这时候,宋吟突然出声道“他们逼我玩玻璃桥游戏,不玩就用水管冲。”
陆长隋手指微微愣了下,从那声软绵绵的声音中,听出宋吟似乎在和他诉苦,但随之他的眸光寒了寒。
宋吟抿唇“我玩了,但是有人把我推了下去。”
宋吟擦了擦眼睛“后来那些人把我带到了这里,每天亲亲自给我喂辣椒油。”
陆长隋忍不住开口问“辣椒油”
宋吟含糊点头,又用他的衣角擦了擦脸。
陆长隋沉默下来,他原本想把宋吟说的那些人都捉过来,但他后知后觉发现,宋吟说这些的时候没有透露任何一个人名。
于是他暂时,心照不宣地没有问。
宋吟又在陆长隋衣服前窝了一会儿,窝到有点累了,终于直起身来。
他想在床上睡一觉,但观察他脸色、发现他没那么生气了的陆长隋低声劝说,让他回家先看看身上的伤口再睡。
宋吟本来就不想在荒地里面对一群诡异的羊头男,听到陆长隋的话,也只是装模作样忸怩一阵,马上跟在陆长隋身后逃之夭夭。
陆长隋说的回家,不是回的木屋,是陆长隋在市中心的那套房。
楼下是一个不太正经的会所,宋吟局促
地站在门口,等陆长隋停好车过来。
陆长隋约了私人医生,所以没有让宋吟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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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开漆黑的大伞,从远处走来的男人气质深沉,他走得不快,但两步就走到了宋吟身边,伞檐倾斜,大部分都遮到宋吟那里。
“等下,”宋吟没走两步,突然停下来“我系个鞋带。”
宋吟弯下腰,捏住两根长带准备迅速系好,动作有点急,毕竟后面就是那个会所,时不时就会走出来几个交缠的男男女女,忘情地交换唾液。
宋吟脸颊微微薄红,纯是臊的,他缠住两根鞋带,想快点系好。
这个时候,前面又涌出来一波人。
“陈少爷牌玩得不赖啊,下次再约”
“早就听说陈少是圈子里的牌圣,久闻不如一见。”
“我们存个手机号,下次有什么局好再联系。”
因为前一分钟刚看到一对男女激情缠吻,不分场合说些暧昧话,宋吟有意堵住了耳朵,没听太清那些人在攀谈什么,只隐约知道这是一群刚结束牌局的人,宾主尽欢。
他没放心上,直到刚抬头,推了推僵直不动的陆长隋,催促了两次让他快走,陆长隋都没有动时,他方才注意到不对。
陆长隋的视线落点是个全身高定的男人,他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一脸笑意地听着别人的奉承话。
伞檐下面无表情的男人一动不动,褪去许多血色的脸白到发指,却不影响他身上那股渗人的气息。
那帮人喝得有点醉了,口不择言地喊“哎,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在看我,这么目不转睛。”
立马有人跟着拍马屁“陈少你气质独特,别人都忍不住看,你昨晚回国的时候一身海归气质,机场的人没几个不看你的。”
哄笑的声音从那边传到这边。
左一个陈少右一个陈少,宋吟隐约有了猜测,紧张地吞咽了下,他看向一边的陆长隋,只见陆长隋眼中冰冷无比,嘴唇张合,无声吐出一个名字。
陈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