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恍惚中出了古董店,脚踏在地面,大脑却还在刚才的那封消息上。跟在他身边的苏秋亊一路上提醒了他好几次看路,后面发现不行,直接上手扶。
苏秋亊低垂下眼,见宋吟脸色苍白,心下了然,是从看到那封短信开始的,他想问,但他知道问了宋吟也不会告诉自己。
他在宋吟心里一直是可以搬东西的仆从,不是可以交心的对象,有些话可以和别人说,他却是没资格听的,苏秋亊一直很明白。
宋吟舔唇润了润嘴巴,缓过来了一些,他没时间想太多了,回到下等校区,其他几个饥肠辘辘的玩家去找饭吃,他和苏秋亊一起回了宿舍。
宿舍里空无人烟,苏祖之不知去处,但铺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和桌上几本书告诉他们确实有人住了进来,宋吟看了会,径直走到桌边拿起一张纸条小秋,我有事要外出一趟,楼下要接你们的人已经在等候,出校门往右拐就能看到。
宋吟把纸条放回到那本书上,扭头添上了一件外衣,“从学校到你们祖宅远不远我还想回来吃饭。”
外面天全然黑了下来,苏秋亊偏头看了看天色,“不太远,大概二十分钟能到。”
宋吟还想问问他们祖宅都住着什么人,但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倦怠地嗯了一声。
苏祖之报的地方很准确,他们一出校门往右看,就看到一辆并不低调的黑车,宋吟如果有力气一定会瞪圆眼睛,觉得苏祖之太夸张。
但转念一想,以苏家的家底,这一辆车也只是相当于随手拨出来的一百大洋而已。
苏祖之大约嘱咐过开车的人,他们甫一上车,司机便拧动起方向盘,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问。
夜已深,黑车绕着苏家祖宅外庭的小径走了一截路,停在了外面。
祖宅很大,从外观看就能感知到这是个底蕴深厚的家族,宋吟按下车窗,手指轻轻扒在窗边,望向了镂空大门的里面。
忽然,他问道“那是你弟弟”
苏秋亊被宋吟拽了下衣袖,顺力看过去,只见院子里一棵大树下面,跪着个笔杆一样直的身影,羽翼还未丰满,看上去很倔强,也很不服气。
苏秋亊垂下的眼睫微微扇动,习以为常道“他逃了两节课去赛马,爸爸就把他叫回了宅里教训。”
“哦,”宋吟撑着脸,“你爸还打他了”
苏秋亊原想应是,一偏脸,看到宋吟目光全粘在院中苏御桥身上,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等下会有人出来,我们在这等就可以。”
苏秋亊在外等着的同时,苏御桥还跪在原地。
苏御桥回祖宅的前一晚就知道是要去见爸爸受罚的,他还故意饿了一天,把自己脸色搞得很难看,他想这样爸爸总会心软一点吧。
只是他不知道,坐到这个位置上的苏家主早就没有了慈悲之心,不是小屁孩摆个苦脸就能万事大吉的了,苏御桥当晚折损了两匹好马,肩膀上添了条新疤,还被男人拿着
鞭子狠狠抽了一顿,抽完让他在院子里跪一晚好好反省。
一天没吃没喝,亏得苏御桥跪到现在还没有倒下,他舔了下嘴角的疤,眼尖地看到院外头有车,拔高声音就叫道“胡聂滚出来”
他一喊,苏家的管家胡聂就老老实实地滚了出来,披着件单衣跑到苏御桥跟前,又是为难又是心疼道“小祖宗,你小点声儿,爷在上面睡呢,要是被吵醒,你又得受罪。”
苏御桥没被爷镇住,满门心思在外面那辆车上,就像胡聂说的,他爸早就熄灯歇下了,谁大晚上还来。
等胡聂滚到身边凑下耳朵,苏御桥拖着两条残腿动了动,下巴颏扬起来,“胡聂,那是什么人”
胡聂看他膝盖又流血,惊叫地说慢点慢点,等到这浑身是金的祖宗终于不再动,这才转去看院外,“是你大哥找人来拿药的,拿完就走了。”
苏御桥脸上的探究转为无趣,他原以为外面的是哪个闺阁小姐,专门来挑夜里私会他爸的,到头来是他哥的人,没意思极了。
兴奋劲散去,苏御桥无聊地塌下腰,“胡聂,你去给我拿样东西。”
“这”胡聂从兜里拿出个帕巾擦了擦虚汗,只要服侍这祖宗就少不了心跳加快,他摇头道“我拿不了,爷吩咐过了,不能给您吃的,我这跑过来跟您说话都是拿着小命在做呀。”
苏家全体人员都被嘱咐过,但凡是个人就不许靠近苏御桥,靠近一步罚两鞭,要是敢给他投食,那就跟着他一起跪去吧。
苏御桥手里要是有东西,真想一个鞋子抽过去,“让你给我拿吃的了吗你个怂骨头,去拿我的手机过来。”
“手机”胡聂见苏御桥拳头一挥,脖子应激一缩,缩完才见苏御桥是虚张声势,讪笑着讨好,“要手机做什么,您的手机被收到您的房间去了。”
“上回我叫人给我打电话,回去之后就夜夜等,可他到现在都没打,我实在很想他,一想就难忍得受不了,”苏御桥面色坦然,坦然到他不像是在思春,“你去把手机拿过来,我要亲自问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打。”
胡聂也算是服侍苏家的老人了,亲眼见证过苏家的衰落和兴盛,苏家的这些子子孙孙就像是他亲手栽种的一棵棵小苗,而苏御桥这棵苗,胡聂就没见他开过花。
现在这棵苗不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开了花,还开得悲情满满,胡聂这还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您知道的,我心里一直更亲近您,但爷说了,饭不能给,手机也不能给。”
苏御桥切齿,捡起一颗石子恨恨地摔到一边,这一动牵扯到了肩上的疤,他的脸连着疤痕一同扭曲了。
抬起右手按到左肩上,苏御桥抽着气活动了下,“那你去给我拿张纸,什么都不能给,笔和纸总是可以的吧”
“但要纸做什么呢”
“问问问,”苏御桥一个眼神扫过去,锋锐犀利,就像一把刀砍到了面中,“有这功夫倒不如赶紧给我拿”
“好,好,我去给您拿,等着啊
”
胡聂刚刚怎么滚出来的,现在就怎么掂着一具身体滚了回去。
苏御桥看着他的背影捏了捏肩膀,昨晚他被鞭子抽了有半小时,身上这件衣服沾满血,到现在已经变成了硬邦邦的一个板子,他干脆痛快地把衣服扯下来扔到一边,然后跪在地上,等着胡聂把他要的东西拿过来。
这一晚他总是想起那天在赛马场上轻声细语和他说话的人,越是想,越是觉得难忍,想的多了,他觉得自己都能把人给画下来。
长夜漫漫,他也没事可做,倒不如动动手。
苏御桥苦中作乐地想了会儿,直起上半身准备看胡聂来了没有,祖宅庞大,树影一个挨挤着一个,他没见到胡聂,反倒听见外面传来开门声。
苏御桥被引着看了过去,车上走下来了一个男人,还真不是什么闺阁小姐,看来他爸到了晚年没有乱搞。
只是那个人怎么那么眼熟呢
苏御桥快速从地上站起来,那不就是宋吟吗
苏家晚上也留了几个人守夜,他们都在不远处看着,前半程这位爷都好好在地上跪着,他们估计苏御桥是怕了,会老老实实跪完这一宿。
可这眨眼不看,苏御桥就不在原地了,他们连上前拦住的机会都没有,就见那位爷跑到了庭院外。
苏御桥年轻力壮,跪了这么久,两条血呼拉差的腿也没有变成筛糠,几步便出现在宋吟眼前。
宋吟先是闻到一股冲鼻子的血腥味,扭头去看,就见院里跪着的人到了他面前,后面空荡荡的院子里此时冲出来几个管家要来把人拉回去。
这副血雨腥风的光景,让他茫然往后倒了一步,看了看苏秋亊,想从他那里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苏秋亊也不知道他弟弟怎么突然跑了出来。
苏御桥不是光膀裸身,如果是那样,他断不会让宋吟看到,太没有形象。
他昨晚知道自己要挨打,里二层外二层套得很厚,最里面是衬衣,中间是一件暗扣马甲,外层就是他刚才脱掉的那件双排扣外套。
如果不是身上那有一条鞭痕,这有一个血沫子的话,他还算是风流满满的。
“哎哟祖宗,您快回去”后面追来的管家跑到苏御桥身边,苦口婆心劝道,“要是让爷看到您这样,您又得多挨几鞭。”
苏御桥抽回自己的手,“个个都怕他看到,他正睡着香呢,你们要是不说,他上哪知道”
苏御桥语气恶劣地把身边的人遣到一边去,目光往下一瞥,瞥到宋吟身上,嘴上却是在问候苏秋亊“二哥,你来给大哥拿药啊”
“嗯,”苏秋亊向来话少,“回去吧,别惹爸爸生气。”
苏御桥脸上拧巴起来,看苏秋亊的眼神如看叛徒,他哥应该帮着他说话的,他心有不甘地开口“我就起来一会,他总不至于因为这几分钟对我赶尽杀绝吧,哥,我膝盖疼。”
他这一声哥分明是叫苏秋亊的,这里也没有另一个苏家人了
,但他眼睛里看着的却一直是宋吟,连这后面的诉苦都听着不像在和苏秋亊说。
宋吟本来想避开这个人的,但苏御桥一直看自己,身上也确实可怜,摸着膝盖扁嘴的样子勾起了他泛滥的同情心,他主动问“跪多久了”
苏御桥立马看过来,“八九个小时,昨晚跪了一晚上,今天休息了一个白天,晚上还要继续跪。”
宋吟顺着他“很难受吧。”
苏御桥不太好形容听到这句附和的心情,大概小猫尝到肉腥的感受就是如此,他小声道“是啊,难受死了。”
苏御桥垂着头,因为自己都觉得血腥味呛人,就把领口扯开了一大圈,宋吟看到他颈上一大串伤口,抬起手指虚虚一指,“回去擦一擦药膏,不管容易留疤。”
苏御桥低头,“留疤也没事,大男人有几个疤很正常,反而没人敢欺负。”
“随你,只是留了不太好看,”宋吟安慰是真心而为,所以他为了让苏御桥相信,也轻轻扯了下自己的领口,“我也有伤,之前没管,现在消不掉了。”
苏御桥跟着苏秋亊一起看了过来,在场的人估计都没有想到,宋吟会突然去扯自己的领口。
苏御桥是个干事莽撞的粗人,他就是脱光都没事,但宋吟
宋吟其实没扯太多,一根纤白的手勾着衣领一角往下扯出脖子,脑袋偏侧向左边,暴露出锁骨上面一道淡白色的疤。
晚上气温低,他嘴唇有些受不住冷地抖出一口气,很轻很轻,仿佛吹在了人的鼻尖上。
苏御桥愣愣看着,良久突然爆发似的“都把头低下去”
宋吟“”
苏家的人哪怕只是口头上的一句话都是圣旨,后方几个管家均低头应诺,不敢再看那个妖媚的人一眼。
而发出号令的人,眼珠子却黏在了宋吟的脖子上,半寸也没挪开过。
宋吟其实没觉得扯一下领口有多轻浮,可他看到苏秋亊的脸色变回了和古董店那会一样差,迟疑着,重新把领口拽了回去。
苏御桥整条后背都发了硬,他感谢楼上睡觉的那位爷没有拿鞭子把他裤子也抽成一条一条的,否则这下怕是要出丑。
宋吟目光轻轻移过去,想问问苏秋亊哪里不舒服,以前他是不会管的,但是那条短信之后苏秋亊就成了他的任务对象,必须时时刻刻关注。
苏御桥摸了摸鼻子,大概是察觉眼神太直白,想起来要遮一遮了,“那疤不也挺好看的吗,你自己觉得不好看而已,我不那么感觉,美和丑都是别人说的算的对了,大哥的药你们拿到没有”
宋吟“没有,刚要进去问人。”
“你,进去给拿药,”苏御桥随手指了个管家,把人撵进去跑腿后,重新扭头道,“我让你回去联系我,你怎么都没动静”
宋吟愣了愣,其实他都快忘了,可这话说出来有点得罪人,所以他抿唇撒了个谎“你说要我想看赛马了再找你,但是这几天,我不是很想看”
苏御桥一听就要辩驳,看样子是没完没了,短时间内不准备回去跪着了。
苏秋亊轻轻掀起眼皮,恰好在这时看到祖宅二楼的窗帘里点起了一盏幽微的黄灯,一个身影映了出来,并且逐渐变大。
那就是昨晚把苏御桥抽得死去活来的苏家家主。
苏秋亊知道他们爸爸晚上起夜后有抽一根烟再睡的习惯,现在大概是要抽烟了,他一旦开窗,就能看到楼下密谈的两个人。
如果苏秋亊这时提醒一句,苏御桥可能还可以趁他爸发现之前重新跪回到院子里。
但他没有开口,因为已经迟了,楼上的爷掀开窗户通风的那一秒就看到了苏御桥,勃然大怒地冲到楼下又抽了这逆子两个耳光。
宋吟在旁看着,忍不住想这家人爱打耳光的习惯真是一脉相承。
不知道苏秋亊生气了,会不会也打人耳光
他那副呆子样,还真不好想象。
苏父起夜只穿了一身黑色的绸缎睡衣,抽苏御桥的时候领口拉扯,露出一条疤,那疤显得他戾气极重,打完人背着手走过来的场景,让宋吟以为他也要教训一下苏秋亊。
但是他想多了,苏秋亊从来没做过让人不省心的事,苏父和苏祖之一样看重他,走到苏秋亊身边只用看孩子的目光,浅浅扫视了宋吟一眼。
“拿完药就回吧。”
“嗯,爸爸早点休息,改天再来看您。”
苏父温和应了声,便要转身回祖宅,他临开门前斥了苏御桥一句“我老了,但还能抽得动你,你给我老实点”
苏父消失在祖宅门口,苏御桥也被抽回了庭院里,皱着眉鼓着腮倔强地跪着,背部竹条一样纤细笔直。
宋吟有心怜爱,但是实在爱莫能助,和赶出来的胡聂碰了下头,就重新回到了车上坐着等。
关上了车门,他和苏秋亊各坐一头,刚要和苏秋亊搭话,窗户就被人扣了扣,宋吟怔了下,心说拿药的人还挺快,谁知一开窗外面站着的人是苏御桥。
车外,苏御桥脸颊高高肿起,却十分记吃不记打,嘴角流着血就跑了回来,宋吟讷讷地看着他“怎么了”
苏御桥本来想把手放到窗边,又看到自己掌心里到处是脏污,怕弄脏这地方,等会宋吟没地方靠,他就又把手收了回来。
他肿着张脸,说话有些妨碍,但吐字还算清晰地小声求道“拿了药也别走,我有东西要给你,等我给了你你再走,不用很久的,所以等等我。”
宋吟不擅长拒绝别人,看到苏御桥青一块肿一块却专心注视着自己的脸,更难摇头,他垂下眼睫,拿出一张和手差不多白的纸巾,递出窗外,“好,会等你的,拿去擦擦吧。”
这纸被放在宋吟兜里捂了一路,里里外外都染上了一样的味道,苏御桥一接过就闻到了上方的清香,他眨了眨眼,又眨一下,宝贝一样攥紧放到比较干净的那一个兜里。
他眉眼熠熠,和宋吟低声说了句你等我,转身就一瘸一拐走
回到院中,整个灰兮兮的背影都仿佛亮了起来。
宋吟趴在窗户边看着他的样子,嘴角往上提了一下,很是好笑地喃了句,“好像一只小狗”
坐在车子另一边的苏秋亊僵了僵,他太了解宋吟了,所以他能听出宋吟不是在骂苏御桥,是觉得苏御桥可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
宋吟连夸人都夸不出好听的,觉得人可爱,就说别人是小狗。
但是苏御桥只是顶着肿脸求他等一等自己,仅凭这样,宋吟就觉得可爱吗
可爱可爱,苏秋亊反反复复想着这两个字,他察觉到自己的脸色变得不太能见人,便抬起一只手,紧紧扣住窗户将脸转到了右边。
拿药的人从祖宅里出来了,但是有一方药需要亲自去配,司机就下了车跟着去了采药房,配药是大工程,估计没个半小时出不来。
宋吟默默坐在车上等,等的时间一长,他偏过头想问苏秋亊有没有薄的空调毯,然而一扭头,看到苏秋亊紧绷的侧脸,宋吟就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阴差阳错地又把人惹着了。
苏秋亊今天是不是脾气太大了怎么动不动就生气,他今天连一个指头都没动过他啊。
“欸,”宋吟抬起手,撩闲般碰了下苏秋亊的胳膊,等人看过来,他就把刚刚苏御桥叫人给他拿的果汁分出去一瓶“我喝不完,给你一瓶。”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宋吟给他分是想求和的意思,不管苏秋亊又因为什么,喝了就别再闹了。
宋吟一只手伸在中间,虚虚地捏着那瓶果汁,见苏秋亊目光移了过去,就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如果能增长好感度,两瓶他都愿意全给出去。
只是苏秋亊没接过果汁,更没多赏一眼,脖子轻绷出一条青色,他咬牙道“宋吟,你是不是一直都这么没心肝”
宋吟一句你什么意思还没问出口,苏秋亊一只手伸来推走了他的果汁,他本来就没捏严实,差点因此撒了一地。
火气被苏秋亊反常的态度激起来了,宋吟抬起眼,语调有些烦道“你闹什么”
他眉心都蹙起一些,表明他确实因为苏秋亊的动手动脚而生气,如果对方识趣,最好现在承认错误,好好下他递过去的台阶。
但事情没有照他想象的进行,苏秋亊眼眶微红地看了过来,他继续咬牙,但没控制住失态“今天是苏御桥,明天是裴究,你到底要招惹多少人”
宋吟被说懵了“我什么时候招惹他们”
他看着苏秋亊的眼眶,回过味来,“裴究是我和他有一样的爱好,平时只在一起查东西,苏御桥是他自己上来和我说话。”
宋吟越说越觉得苏秋亊把自己想得太龌龊,语气重了点“你眼睛脏,看谁都和你一样脏”
“那还要怎么做才算招惹”
车厢是密闭空间,苏秋亊一声语调微高的问话听上去像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色几乎是有点歇斯底里地多出了两条。
宋吟自认识他以来,是第
一次听苏秋亊这种语调,缓慢而懵乱地捏紧了果汁瓶子。
这里本来就是苏家的地盘,他一个外来的人生地不熟,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如果苏秋亊想杀人,院子里全部都是能被他差使的帮凶。
苏秋亊一句话说完,看到宋吟退无可退地靠住车门,闭眼缓和了下“明知道苏御桥喜欢你,你还对他宽衣解带,这还不是招惹你和裴究都喜欢古墓可以理解,可非要在看书的时候脸贴着脸吗”
“他们明明都对你很恶劣,但你可以对裴究笑,也可以夸苏御桥可爱,就是不能对我好一点。”
宋吟稍有些错愕,如果苏秋亊只拿前面两个人说事,他还能当苏秋亊是嘲讽他私生活混乱,但苏秋亊加上了他自己,最后的话太暧昧,暧昧到他想装傻都没门。
宋吟做了个你字的口型,过了会才发现没出声,喉咙用上劲“你”
苏秋亊看向他。
宋吟捏了捏眉,尽量冷静地说“我就算真像你说的那样,又怎么样呢,那是我的事,你这么生气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我”
一点余地都没有,窗户纸被四个字一个一个捅破,苏秋亊方才的气势消散,只睁着双发红的眼睛看他。
那双眼睛就是最好的回答。
宋吟简直被这发展砸得晕头转向,但是没给他考虑的空间,腿边的手机嗡嗡震颤了下,附近人发来几条消息,反复提醒他苏秋亊的好感度在变化,一下涨,又一下跌。
一秒跌二十,一秒又涨回二十,接着又慢慢跌,不往回涨,跌十二,跌十五
跌到五十的危险值时,宋吟一把将手伸出去揪住了苏秋亊的衣领,他把还在愣神的男人拽到眼前,“你爸爸知道你喜欢男人吗”
苏秋亊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不管他说是还是不是,都会给宋吟侮辱自己的机会。
可越是不理会,宋吟越是巴巴地招惹。
他勾住苏秋亊的领子,手指使了下力,就把苏秋亊弄得跪在了后车厢的毯子上,直对上他的肚子。
这个人的后腰实在弯得夸张,从背到腹就那么点儿宽,倘若捏着两丘肉把他抱坐男人怀里,只用抱紧勒实一点,就能把肚皮胀破。
苏秋亊将脸侧过去,耳朵有点红,但那是被宋吟袒皮露肉气的。
宅子里那么多佣人,那么多男性或女性管家,他扯领子给苏御桥看,有没有想过他们回去以后会怎么传
表面上都当作没听到,晚上一关上门,就会嚼舌根说今天来了个和苏御桥关系不简单的人,要不是人多估计就不止会扯领子了
分明一开始只用告诉苏御桥用药膏,用什么牌子的药膏,动动嘴就可以。
“我在问你呢,”宋吟动了动手指,勒了下手中的领子,让人别当哑巴“又是泼脏水,又是说那么多,是不是喜欢我”
毯子柔软,跪上面也不会让人疼痛,苏秋亊平生当中没有这样和人说话过。
可他在这么屈辱的姿势下还记得礼貌,两手撑着宋吟两沿,尽力离远一点,他想上手捏开宋吟的腕子,却被一句一句问话逼急“你明知道,为什么非要问明白。”
宋吟平生当中也没受到过这样的冤枉,他哪里知道
他戳苏秋亊烟头,叫苏秋亊干这事那事,还让苏秋亊转钱,正常人哪里会喜欢他啊
宋吟既觉得荒唐,又觉得脑子发痛,痛是因为苏秋亊的好感度还在一个劲降,以前降不降都没事,但现在降,就是在降他的小命了。
宋吟病急乱投医,他轻轻拽过苏秋亊,一双似乎含着春情的眼睛扫过去“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说我才能知道,现在问你另一个问题,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最后一个问题抛出来,苏秋亊轰然怔住,宋吟心里有点没底,“什么表情,想还是不想”
似乎是抛出了个炸弹,苏秋亊被震得失去肢体能力,只会怔怔地看着他,明明很好理解的一句话,却变成了天书。
苏秋亊摆在宋吟身侧的胳膊全部绷了起来,甚至一时忘记客人问话要立即回复的教养习惯,过了一个世纪久,宋吟清澈的眼底映出了他的脸,还有张了一下的嘴唇“想。”
宋吟无言,想就想,有什么需要思考这么久的。
“我可以答应你,”他有些难开口,但瞥到好感度有上升,并且上升很多,后面的话便水到渠成地说了出来“但是你得给我个好处。”
苏秋亊肩膀一僵,紧接着又释然地放松下来,宋吟就是能做得出来谈恋爱都要讨个好处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宋吟看着他迟迟不说要求,卖着关子,良久才曲了下素白的指节,往下指了指。
苏秋亊顺着他指尖看下去,但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平平的小腹。
过了两秒,苏秋亊的脸上突然涌上了几分无法言述的复杂,甚至眉间严肃地皱起,他眉骨很深,这样一皱,恍惚中就有了几分苏祖之的影子。
宋吟是让他做那个吗
过往受到的所有礼仪告诉苏秋亊,健康的恋爱一开始绝不会这么做,他才和宋吟确定不到一小时,他应该明确拒绝宋吟。
但是他又想到,如果他拒绝了,宋吟会不会去找别人
他有身份还能管着宋吟不乱来,但如果没有身份,他算什么
苏秋亊慢慢抬起右手,眼中的犹豫也慢慢消退。
宋吟刚想拿起身侧的手机,他的腰突然悬空,裤子刮了一下肉,原本靠着车门的腿被苏秋亊单手撑了起来。
宋吟语调惊得发软“干什么”
苏秋亊支着他的膝窝,近乎无言地看过来。宋吟看了他一会儿,后知后觉地醒悟二分,手指曲起来,又伸回去,想说他口中的好处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想立规矩,在一起后之前的承诺就要作废,别等到月末再给他钱,而是天天都得给,但苏秋亊好像明显是往别的地方想了
宋吟心跳很快,嘴唇张
开的时候都有些颤抖。
苏秋亊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他一个苏家人,难道不比他还要清楚祖宅里到底有多少人
不说祖宅站着的那些佣人,苏家还有大把练出来的尽忠死士,藏在各个角落里候着,苏秋亊有没有想过有多少人能看到
苏秋亊的脸也被狗吃了
宋吟害臊地抿着唇,脸上红,手上白,伸手要把人弄开,可窗外突然在这时覆下来了一个阴影,对方弯下腰来,扬起声音问有没有人。
是苏御桥。
宋吟朝窗外看过去,又去看了看仿佛一字没听到的苏秋亊,惊愕中只感觉乱套了,他硬着头皮“苏御桥有什么事。”
苏御桥穿着那身血褂子,左脸还是肿得滑稽,可他精神还不错,刚被他老子抽了一顿,仍然能站能跳能说话,甚至又跑到了车子跟前。
像是忘了刚才是因为什么被打的。
dquo我有东西给你看,”车窗是单向玻璃,苏御桥看不见里面,他咽了一下喉结商量道,“不下来也行,把窗户打开就好。”
苏御桥的声音像包了一层塑料袋似的,宋吟被一个个字砸得头晕眼花,他做口型“你弟弟在外面”,苏秋亊却不理会,他也敌不过后者的力气。
宋吟很着急,但实在没有办法,把能骂的都在心里骂了一遍。
不能再拖了。
苏御桥在外等了良久,终于等到宋吟把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
缝里看不到任何人,别说是宋吟,连苏秋亊的头顶都看不到,可他二哥一向都能头顶车厢,不应该什么都看不到,难道是去宅子取药了
苏御桥将疑问在心里过了一遍,就被宋吟的声音打断“给我看什么东西”
罢了,一条缝也能说话。
苏御桥拿着胡聂给他的画纸,说话前又低头自己欣赏了一遍,细长的眼睛得意上扬,“我画了张你,现在画完了,给你看一看。”
刚刚苏御桥老实在院子里跪着,就是在画宋吟,他什么都不行,什么都做不好,但偏偏画画还凑活,也是他老子唯一能看他顺眼的地方。
那天赛马他没上场,没展示给宋吟看自己的马术,他就想给宋吟看些别的,毕竟正常人都想给喜欢的人看到自己拿手的一面。
车厢里暗摸摸的,苏御桥担心宋吟看不清,就诱哄着人把车窗再多打开一点,“再打开一点吧,这样你看不到。”
里面没人说话。
过了十几秒。
啪,一只汗淋淋的手按在了车窗上,将苏御桥震了一下。
“好,就这样也行,”苏御桥以为宋吟生气了,忙说,“这样也能看。”
苏御桥低头看了一下画纸,错过了车窗上的手缓慢地下滑,留下了一道深色的痕迹,里面的人撑着车窗直起了一点身,把唇肉咬伤,才控制住了一声颤叫。
苏御桥满心满眼想讨宋吟欢心,再次确认画得还不错
,dquo那我塞进去了。rdquo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得到允可,苏御桥捏着一张纸,缓缓往上抬了一下,“有些墨还没干,你小心一点,别蹭到衣服上,不过就算弄脏,我也可以送你新的,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回头你发我手机上,我叫人给你送去。”
苏御桥叽叽咕咕好一阵,可惜的是,里面的人一个字都没听清。
宋吟双手交叠伏在车门上,耳周的发全湿了,颦蹙的眼尾全是泪,他为了掩住猫一样的弱昵,半只手掌拢住了脸,可嘴唇黏得并不是很紧。
他死死捏住门上的沿儿,吐露出的舌尖抵在了齿间,眼角一直淌水儿,这种境地下宋吟脑海中还朦朦胧胧砸出了几个字“弄脏车垫要赔多少钱才行”
他的腿被一只有力的手斜向上撑住,撑得太过了,上半身就没了力,脑袋无力碰了下车窗,被冰得车外的苏御桥都感觉到他轻微一颤。
可苏御桥并没有多想,他从小到大都不长脑子,看到车里他二哥不在,就以为是和司机一起去宅子里取药去了,看到宋吟发抖,就以为是周边太冷。
他像一个追求人的绅士,很有眼力见,回头看了一下后面候着的佣人“我叫人给你拿件衣服吧。”
“不用”苏御桥还没喊出声,宋吟连忙喘着虚气儿叫住他,“我不冷,不用操心我,你不是,画了我吗让我看看”
他一问,本就心系着宋吟怎么看待他画作的苏御桥立即被转移了重点,苏御桥掸了掸画纸,一点疑心都不起,将纸从缝里送了进去。
苏御桥的头发有些微卷,被光一打像是从西洋回来的,他眼睛也特别亮,盯着窗户上接纸的一只手,像是期待极了宋吟的肯定。
他的期待压过一切,头脑也变得极其纯净,什么都不去想了。
宋吟颤颤从缝里接过纸,顺利拿到手时几乎要忍不住为自己松口气,松完才去看那张画。
毕竟是别人专心为自己画的,宋吟不想太敷衍,不管是好是坏都要看一看。
不过苏御桥却超乎了他的预料,怎么说呢,还真的画得挺不错的,宋吟是外行都能看出水平不一般,画的是一张他从车里下来的样子,嘴唇微鼓,神韵神似。
宋吟猫眼放大,有些想不到苏御桥还有几分本事,他捏着这张人像,真心实意想夸两句,而外面的人也等不及了,曲手敲了敲窗。
宋吟正想回他,小腿上的肉突然被重重一握,苏秋亊的手很大,又是最血热的年纪,所以也很烫,宋吟正和别人说话,被这么一弄,拱着后腰想逃出包围。
被一只手就按住。
苏御桥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从窗上的缝里沉沉浮浮地挤了进来“感觉怎么样”
“感觉”
宋吟伏在窗上,两条被男人捉住的腿重得抬不起来,身上几乎要被一吸一嘬地抽干了,他轻摇着头去看毯子上的人,眼角泪很凶地流到腿上。
外面的苏御桥没听到后面的话,耐不住猴急又问一遍,宋吟肩膀剧烈一抖,想瞪人的眼被抽得微微上翻了些,一滴水猛速落在了窗户上,映出一张年轻冷漠的脸,侧鼓,变形。
他动了动咬得肿胀的唇,“感觉”
快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