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是极冷的寒意,周围亦没有血腥与硝烟。
作为联盟开拓星域、在与无数未知搏杀的战场中存活下来的功勋者,云椴的职业素养告诉他永远不要区分演习与实战。
考核不,这是一场尚未开始的厮杀。
他本能地做出判断。
冰凉触感顺着额头表皮的脉络向四处蔓延,渗透进尚处在混沌的大脑,呼吸间完成着洗涤与重启。
感知与记忆悉数回笼。
陡然震动的星船客舱,断片式的漫长黑暗,就像碎片般的万花筒不断旋转,最终呈现出眼前的画面。
“唉。”
云椴突然怀念岁月静好的校园退休生活,而不是一睁眼就要面临显而易见的新袭击。
只是,哀叹声响起,局势逆转
他猛地袭向对方腰腹破绽之处,压住持枪的手腕,轻巧地按向某一处。
“唔”
对方闷哼皱眉,瞪大眼睛。
只见枪口原地径直扭转了三百六十度,甚至没有从自己手中脱落
下一秒,激光点瞄准方向变成了自己。
“你”
“没有瞧不起你。”云椴轻声说,眼中是极度的平静,“相反,我有些敬佩。”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拿枪指向别人的勇气。
对方的持枪姿势和破绽已然暴露了他并不是专业出身,再孔武有力也只是一般平民。
“你懂个屁”对方在他手中挣扎,“老子赢不了这场考核,有你好看”
云椴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上一个演练中威胁他的人,没被他教好,炸了人家的毕业设计,也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顺利毕业。
“我可以什么都不懂,但你必须要懂,每一次枪口对准别人的同时,都要做好它会对准自己的心理准备。”
一瞬间,云椴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仿佛只是一次公开课堂。
“空有断送别人生命的决心,只是凶残和自私。”
毫无波澜的声音里藏了一股寒意。晃神之后,对面的人惊觉自己已无法再控制握枪的手
这是什么情况
不仅刚才没看清他一气呵成的动作,而且现在竟无力反抗他的桎梏。
自己的食指依旧贴着扳机往下。
血色瞄准点却贴着自己的鼻尖向上游走,泛着银光的枪口犹如可怖的吞噬口。
大汗淋淋,惊惧丛生。
他难不成反而要被自己射杀了
“救、救命”
手在颤抖,生理眼泪吧嗒滴在脸颊,喉咙艰难地发出沙哑劈裂的声音。
而后“咚”地一声巨响,面前的人直直向后栽倒,吓到昏迷。
在他倒下的瞬间,云椴从对方僵硬的掌心中夺了枪,眼中划过一丝淡淡的遗憾。
可惜,他都没来得及教他jg650的特殊构造和近距离械斗不能露出的肢体破绽,怎么就昏过去了
云椴正怀念地把玩着手中这柄从现役装备里淘汰多年的老式枪械,眼前突然弹出一面全息屏。
他毫不犹豫地进入战斗姿势,举枪对准前方后,才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编号y6,战斗力考核结束
屏幕中央是鲜明醒目的红色大字。
紧接着,右侧边栏里依次显示了其他项目考核的成绩知识力,伪装力,应变力,沟通力,信息搜集与传递,密码学等等,不同分段都有不同色彩。
直到战斗力考核成绩显示出来,画面中央生成了一个多边形雷达图。
“”
除了战斗力定格,其他维度评价都在50以下。
什么情况这是他自己的考核
考核分数未达标,数据保存7个正赤日,保存期过方可继续参与考核。
请在一分钟内登出全息系统。
旁边就是登出倒计时。
曾经也是军校各项考核纪录保持者的云椴感到一丝违和感。他警惕地伸手,放在“退出”的选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还有7个正赤日这个表达
星系间无论有多少摩擦,只要统一的大联盟在,无论如何都会使用的“联盟日”作为协调标准时间。
云椴敏锐地嗅到了异常。
直到他的视线落在全息屏最底端的时间,瞳孔紧缩。
新星历797年3月4日。
距离他乘坐启蛰号飞往北系显川空港,已经足足过去了五年
无数猜测涌上心头,最坏的情况在脑海里浮现。
忽然,屏幕上的红色提示文字全部消失,头顶传来洪钟般的声音。
“y6,恭喜你,通过特别派遣部考核。”
“”
云椴愣在原地。
不是因为这则人工通知推翻了刚刚全息屏上的红色大字,而是因为这道来自他熟悉的老烟枪声音。
“经部门研判,你符合sss级别01号任务的执行人标准,即日起正式进入任务组。”
这一长段话具有独特的抑扬顿挫,包括不用ai校准的字母发音习惯,更加确定了云椴的判断。
不出意外,对面应该是他的老同事陈毕周。
只是,按照五年前的发展,他不应该是等自己从麒麟竭要塞调回去,就升调军部中央委员会,分管重甲军吗
特别派遣部他不记得军部体系架构里有这样的部门
如果他全程围观了他的考核,没道理认不出自己来,是因为被监控不能寒暄,还是别的原因
“咳咳,咳”对面一阵咽呛声喷麦,“别发呆了,工作任务紧迫,登出之后,罗慕区域会有联络官与你取得联系,下发任务通知。”
话音戛然而止。
一分钟倒计时跳至数字0,系统强制登出,云椴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失重空间。
考核观察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最上座,陈毕周咬着他的劣质烟。
“陈部长”有人大胆开口,“你看看他这个考核分数,怎么能完成sss01号任务”
“我们多少能力出众的人员折在这个任务上了”
“是啊,您不能这么草率。”
“战斗力的分也很不合理。他之前那么久都在神游,没法还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最后那一下智取,不会是开挂了吧”
支持的人也不是没有。
“你们你不觉得这人深藏不露,天生就适合特别派遣部吗
“这五年私下进行培养的人里,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每次考核都不显山不露水,让人摸不清底细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情报人员
“平凡弱小,但是不普通。”
陈毕周从吵吵嚷嚷中转回头,瞥向自己身后穿着一席礼服,礼帽面纱垂落至鼻梁的女人。
“决定是你做的,你来解释。”他清了清嗓子。
桌上所有人都噤了声,目光里满是不解,偏偏老大稳稳坐着,他们根本不敢对她有任何质疑。
女人冷淡地抬眼“我没有义务和你们解释。”
说完,她在不满爆发前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室内情绪轰然焦灼。
“她谁啊,就敢这么命令我们”
“我们特别派遣部可是和军部中央独立并行的,陈部长,你不能这么怂啊。”
“凭她是咱们特别派遣部的金主”
陈毕周朝其他人瞪眼,“呸”地一声把烟吐出来,径直站起身,追了出去,留下在座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啥”
“老大说她是谁”
“我草”
“阿鲤”
陈毕周匆匆拦住正要进去的女人,抬手按住电梯门。
当年跟在云椴屁股后面,被他们小队轮流扛在机甲上看风景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风姿飒沓。好像一晃神,就能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仅仅五年而已。
云椴死后,这个世间所有的柔软都变得坚硬。
陈毕周“如果不是你,我都没发现候选人里有这么一个苗子。放心吧,不管他们怎么闹,就是他了。”
“我其实没有别的理由,只有那张脸。”
夏鲤拉起帽檐,冷淡的眼眸中泛着些许红色,声音干脆利落“太像了不是吗如果那张脸都不能动摇他,算我看错他了。”
“他不会起疑心吗”陈毕周担心道。
“他”夏鲤想到那些被抢走的云酥糖,冷笑,“他只会觉得,就算是敌人,也要放身边才安全。”
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
再睁眼,考核区域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满是金属组合柜的狭窄卧室。
他整个人躺在中间的摇椅上,鼻梁上架着半透明的眼罩。
“老板老板。”有人伸手摘下他的眼罩。
云椴眯起眼睛,谨慎看过去,一个墨绿色头发的少年站在他面前,挥着眼罩,熟稔地抱怨“我说您多大人了,还这么痴迷全息游戏啊,生意还做不做啦”
他瞬间了然。
特别派遣部恐怕是某个机密部门,就连考核都隐藏在全息游戏的环境里。
“急躁可做不好生意。”
他拿回眼罩,缓缓起身,想要获得更多的信息来判断自己的处境,猛地察觉到足底的异样。
云椴下意识低头。
那里没有空荡荡的裤腿,而是一条完好无损的左腿。
从当初那些人等他组织彻底坏死,使机械义肢无法联通神经的时候起,他就再没感受过左腿的存在。
所以,这个不是他的身体
“您不急我急。”墨绿色头发随着他的身体晃动,“我又打坏了同学的机械臂,要么赔钱要么修好”
云椴睨他“怎么不赔钱”
“是个富二代的高级款,我赔不起。我的钱只够请您这个零件店老板修,而且您技术好,上次那个修好了跟新的一样”
云椴“”
他现在到底用了个什么身体一个妄图加入军部秘密部门的个体户
“对了,我刚刚进来帮您收了快递。”少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要拆的话,我先去前面店里等您”
云椴顺着视线看过去。
包裹上只有黑白相间的扫描码,看不出个人信息,拆开来,里面是一本书。
星垂平野阔云椴传记
云椴眼皮跳了跳。
再往下有一行小字
“纪念前星野远征军上校、第一军校校长逝世五周年再版。”
“”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这样的引言。
“云椴的尸体从启蛰号被接回第一军校时,正值军校792届毕业典礼,毕业生代表秦焕引发追悼会现场爆炸,并叛逃至北系。
“以云校遇刺为导火索,南北两大星系决裂,星系大联盟解散。
“也许他从没想过,自己亲手审批通过的互助协议养大了一位宿敌。但这样的人生结局,远没有办法抹去云校过去近四十年的光辉。”
“”
谢谢。
谢谢寄件人用一本书的一段话,就解开了他所有的困惑。
原来,他已经牺牲,还有人为他写了传记。
云椴看向窗外,心情复杂地翻了几页。没有看他自己的内容,迅速找着和秦焕有关的文字。
军校期间寄宿在他家的模范生,在联盟解散后第一时间叛逃出北系,并成为了第一个没有特批,被禁止进入南系的人。
所有生物信息都被监控,他只要敢踏足南系任何一个星球港口,都是死。
怎么会这样
心绪未平,书页中夹的金属书签便吸引了云椴的目光。
金属上以南系军方秘文写着“y6”的字样。
这具身体考核的编号。
莫非这就是陈毕周所说的联络官
他翻过书签,在背面看见星星点点亮起的光,恍然大悟。
这本书也是密码本。
把光信号转换成密码进行转译解读,就能得到他的任务通知。
他按捺住继续看书回顾过往的冲动,放下对错失历史的好奇,选择先破译密文。
五分钟后。
云椴重新坐回摇椅,怀疑人生。
sss01号任务接近北系最高军事指挥官秦焕。发展长期稳定的关系往来,持续性套取情报。
任务建议靠脸成为秦焕的秘密情人。
阶段14月军运会休战期间,秦焕将进入南系,参与军校联合舞会,请在会议前做好准备工作,完成接近任务。
“”
那可是他的冤家。
书里都说了,是宿敌。
别说金奖毕设,那家伙连他的厨房都炸过,理由是打扫起来方便。
这是人话吗
云椴甚至想过,有朝一日要是自己病倒在床动弹不得,秦焕可能会帮他拔掉氧气瓶说老师,我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云椴找到房间里的镜子,才知道建议里说的靠脸是什么意思。
他这具身体,和他本人有九分相似。
除了身型稍微纤薄了些,没有他积年累月的体脂和肌肉,发色瞳色都相差无几。
他检查了,这人甚至没有整容过。
纯天然的像。
难道他们真觉得秦焕会看在这张脸的份上对他知无不言是他认知出问题了,还是陈毕周有病
“老板”
少年的声音从前厅传来“你有新客人来了”
云椴收起书和书签,穿过他工作厂房般的客厅,推开草坪庭院,循声走到前厅另一间房。
这里应该就是沿街店铺了。
他扫描面容和掌纹进了屋,看见墙上挂着歪歪斜斜的“云椴零件维修工作室”几个大字。
滚动幕上的营业许可,也写着“云椴”二字。
好家伙,这具身体的主人其实是他粉丝吧
墨绿色头发的少年蹲在角落摆弄着他损坏的机械臂,另一位风衣客人背对着他,也仰头看着营业许可。
户外阳光将高大的客人影子拉得极长,风衣上浅浅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您”云椴温声询问。
客人回了头,看到他的瞬间眸色沉了下来,变得阴鸷可怖,锋利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仿佛要割下他的伪装。
云椴也僵在原地,喉咙哽塞。
他亲手教出来的人,正毫无伪装地站在这里。
黑发黑瞳,还是那个样子。
却比上一次见,要陌生许多。
若是书里说的是真的,他叛逃后受到监管,登陆任何南系星球的港口都会被抹杀,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任务阶段里甚至认为,他一个月后的军运会才会获得批准来到南系
秦焕整个人都沐在阳光里,只有脸是阴沉的黑。
他死死看着他,半晌,视线陡然移向角落的少年,又刺痛般收了回来,恢复了深沉如渊的常态。
他看着秦焕一步步走近,直到身影完全笼罩,在极近的距离,缓缓摘下黑色手套,伸出手。
“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