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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茫然 表妹为何见了我就逃?
    厅内落针可闻。

    众人皆屏气凝神, 等着答案。

    谢泠舟回身看了崔寄梦一眼,她浑身紧绷着,连下颚都在咬紧。

    这种模样, 在梦里那种时刻会激起他更凶狠的肆虐, 可眼下他只觉难受。

    若非顾及众人在侧,甚至想伸手去把她眉间蹙起的褶皱抚平。

    谢泠舟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再次扫向玉氏,玉氏不敢与他对视,而是看向崔寄梦, 随后一字一句, 说出了一个名字。

    厅内众人哗然, 就连谢泠舟也有一瞬的讶异,崔寄梦更是震惊得连连往后退,喃喃道“不、这不可能”

    玉氏看她的眼神里原本有怨怼,很快变为戏谑, 甚至掺着些幸灾乐祸“小姐不愿信, 因为那是你的亲人,但贵人们想想, 为何崔将军会刚好出现在园子里如果那是凑巧, 那他明明和别人有婚约, 为何会愿意在大小姐求欢时迎合她大小姐中了药, 崔将军可没有, 这一切难道不巧么”

    崔寄梦定定看着地面,回想阿娘和阿爹相处时的细节,阿娘总是冷淡疏离,而爹爹则好哄赖哄,爹爹战死后, 阿娘却不掉一滴泪,甚至在得疯病时还对着爹爹牌位痛骂道“崔衡你这个混账”

    种种迹象,似乎都与玉氏所言吻合。

    所以,爹爹才是给阿娘下药的人

    那她算什么

    阿娘当年发病时想掐死她,也是因为怨恨爹爹毁了她的人生么

    “表妹。”

    身侧有人轻声呼唤,把崔寄梦从那些长得无边无际的白绫和哭声中扯离。

    她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一双眸子没有焦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泠舟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过身,冷着脸将云飞身上佩剑拔出。

    即便不确定玉氏所言是真是假,但是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崔将军。

    否则受伤害的只会是崔寄梦。

    剑尖直指玉氏咽喉,语气越发寒凉。

    “你在说谎。”

    玉氏瑟缩着,出于骨血里畏惧权贵的本能不敢看他,但笑得却十足的疯魔“公子真好笑我为何要说谎”

    谢泠舟手中的剑一点点逼近玉氏,剑尖直指其咽喉,冷声道“因为你知道崔将军已死,无法自证,但倘若崔将军想求娶姑母,以崔将军当时的风头,岂用得着下药若我没猜错,支使你的人就在京陵,有权有势且拿着你的把柄。但那人可以威胁到你,我照样可以让你及你的家人痛不欲生。”

    玉氏面目扭曲,笑得狂放“家人哈哈哈,我有什么家人我为家人着想,他们却一个二个卖了我换好处他们爱死死爱活活,我管不着最好公子叫人把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才快活我害了大小姐,我知道阎王爷不会放过我的,但我没必要说谎,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都与我无关了,我这辈子都活成这样了,死了跟活着有什么不同”

    说罢狰狞一笑,大力往剑尖冲

    众人始料未及,本以为玉朱儿多少会贪生畏死,因而才选择利诱,好问出幕后之人,谁知她竟如此疯魔

    血喷射开来,谢泠舟迅速收剑,挡在崔寄梦身前,阻隔了她的视线。

    玉氏瞪着眼倒在地上,当即毙命。浓稠的血腥味充斥满屋,众人纷纷背过身,抬袖掩鼻。云飞见多了血,倒也从容,当即唤来人将玉氏抬出去,收拾现场。

    他望向主子,只见谢泠舟官袍被染得越发的鲜红,眼底都映着血红的颜色,好比莲台上的观音沾染血色成了魔。

    云飞略微诧异,主子最爱洁,以他的性子,换做平时是会躲开的,但方才那一瞬间,他却故意挡在表姑娘身前。

    且玉氏不过一无权无势的妇人,若按公子平素的手段,定会换个更利落的法子,绝不会是像今日这样与之周旋。

    好像在顾虑旁人对他的看法

    这实在不像公子的作风。

    对于公子的心思,他猜中了七八,想到在长公主府那日,赵昭儿失落离去的背影,一时不知该是喜是忧。

    厅内很快被拾掇如初。

    谢泠舟一贯衣冠整齐,即便此时嫌恶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褪去外袍,只是掏出帕子擦拭了双手。

    一直旁观的谢蕴蹙眉看着儿子,早就知道这孩子有反骨且分外冷情,如今见他浑身是血却面不改色,更显出几分其母年轻时的傲然散漫,一时心情复杂。

    如今皇族和门阀平起平坐的局面改变,皇族渐渐收拢权力,今上有意打压几大门阀,而底下想坐收渔翁之利往上爬的家族更是伺机而动。玉氏如今并非谢府奴婢,其子亦有官身,威逼的做法易落人把柄。

    玉氏的话尚且真假难辨,但谢泠舟为顾全崔寄梦颜面,选择质疑并继续逼问玉氏,这倒与谢蕴不谋而合。

    他目光指向玉氏之子和那中年男子,问谢泠舟“这二人你欲如何处置”

    那父子俩皆神色大变,朝谢泠舟投去如出一辙的谄媚哀求。

    谢泠舟并不看他们,想到方才那人肆无忌惮打量崔寄梦的目光,压下眸子冷道“谢寄品行不端,一个旁支的庶子,仗着谢氏名头在外作恶,若不从严处置只会殃及谢氏,按族规,杖责一百。”

    “至于玉鸿达,孩儿答应过他若配合问出真相,便会保其周全,玉氏虽死,但幕后之人并未查出,留着他还有用。”

    其实玉鸿达品行不端,死不足惜,但留着他,若身后另有其人,可做鱼饵。

    谢蕴颔首,沉声道“谢寄我自会命族中旁支处置,至于玉鸿达和余下事宜,你看着办,但切记不可走旁门左道,你今日当众将玉氏威逼来府上,又不慎将人逼死,虽师出有名但易授人口舌,此过不得不罚。”

    谢泠舟不以为意,但仍道“是孩儿考虑不周,自愿认罚。”

    说罢自行往祠堂走去,经过崔寄梦身边时,瞧见她神情怔忪,想出言安抚,顾及人多眼杂,最终什么也没说。

    按他往日对谢蕴阳奉阴违的做法,定不会像今日这般畏手畏脚。原本有别的筹划,之所以要她等到明日,是因有关键之处尚未查明,但崔寄梦不知出于何种缘由,竟不等他便擅自行动,导致计划生变。

    得到云鹰传来的消息后,他担心她的安危,从衙署匆匆抽身赶去。

    他不愿让她涉及人世险恶,更不愿让本就畏惧他的人更怕他,便未将具体筹划尽数告诉她,这怪不得她。

    好在她没事。

    在此之前,他曾派云鹰监视玉家,在其后院搜到多个写着“谢寄”的人偶,且玉朱儿不时会跟踪此人,猜测是与此人有深仇大恨,便将人绑来了备用。

    听到玉氏一番疯言疯语后,谢泠舟得知她过往经历,又根据其子玉鸿达长相,判定谢寄当是侮辱玉氏的人,并且是她的心结。

    便想以此为诱饵,诱使她说出幕后之人,只是他没想到她会指认崔将军。

    不对。

    谢泠舟停下来,他是关心则乱了,听到玉氏说出崔将军时,只顾着关注崔寄梦感受,却忘了方才有个可疑之处。

    他吩咐身后的云飞“你私下去查个人,但要小心,切莫打草惊蛇。”

    云飞应下来,然而听到公子要他去查的人是赵夫人时,他难免震惊。

    公子为何会怀疑赵夫人

    若真是她,昭儿小姐该如何立足

    “属下遵命。”云飞拱手道,同时存了些侥幸,赵夫人和善可亲,教出昭儿小姐这样知书达理的姑娘,定不会是心思歹毒之人,只希望是公子判断有误。

    正堂内。

    因谢老夫人从不干涉儿子管教长孙,即便有意见,也不会当着孙子的面质疑儿子,因而在谢泠舟走后,她才揉着额角无力出声。

    “玉氏之死,是她自己做贼心虚,死有余辜大哥儿纵然用了些手段,也事出有因,我谢氏要是还怕区区一个婢女,算什么世族再说,要不是大哥儿,只怕我到死都不知道,阿芫当年竟受了这等委屈”

    说到这,谢老夫人终于克制不住,手撑在椅子扶手,捂着眼痛哭出声“我儿命苦啊要不是遭人陷害,也不会嫁去边陲守寡更不会早早没了”

    她越说越痛心疾首,艰难站起身来,仰面看着虚空,拐杖用力敲击地面,对着空气质问“我说女儿不愿嫁,定是有苦衷的,可你偏偏要逼着她嫁过去说什么礼教礼教抵得过孩子的命么她那般好的一个孩子,还那么年轻,一根白绫就结束了自己的命”

    老夫人控诉着亡夫,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摇摇晃晃,又倒回椅子里。

    离她最近的赵夫人大惊,忙上去搀扶“母亲姐姐最孝顺了,您这样,姐姐若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谢老夫人哭得更哀痛了。

    崔寄梦低头默然立着,她知道外祖母难过,也替母亲难过,又不免茫然。

    不管真相如何,阿娘当初不愿意嫁给爹爹是事实,起初外祖母及祖母甚至崔谢两家,也都不待见这桩婚事。

    那么她呢

    作为这桩婚姻的附属品,是否除了爹爹,再没别的人期待她的降生

    现在就连爹爹,也有可能是指使玉氏下药的人,那么她这个孩子,之于母亲,是否如同玉鸿达之于玉氏

    是六指之人多出来的那截小指,相伴而生,但切了会痛,留着刺眼。

    众人都在手忙脚乱安抚谢老夫人,并未有闲暇去留意崔寄梦,她也知道此时自己不该顾着自个矫情,收敛起心神,欲上前帮忙照顾谢老夫人。

    这一切被云氏看在了眼里,她欲言又止,最终只嘱咐她“阿梦,你身上沾了一些血污,快回去换身衣裳罢。”

    这两日发生的事太多,崔寄梦也想一个人静静,在采月陪同下回了皎梨院。

    沐浴时,她呆呆看着上空,忽然闭上眼,身子往下一挪,将自己埋入水中,直到快憋不住气时,才从水里冒出头。

    如此反复,用这种近乎自我惩罚的方式,崔寄梦才能从旧事里抽离。

    可冷静过后,才记起自己竟然在巷子里对大表兄那般冷淡,还当着众人的面扇玉朱儿耳光。

    对于玉朱儿,崔寄梦倒不后悔,她只后悔没有多扇几下为阿娘解恨。

    可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尤其长辈们都在,她不免忐忑,他们会不会觉得她毫无闺秀风范尤其是大表兄。

    她抓着头发,再次把头埋入水里。

    泡了许久的温水浴,中途还靠在浴池边上小憩了会,睁眼后,残存酒劲已散。

    没了酒意,崔寄梦又开始瞻前顾后。

    阿娘的清白总算得到证实,至于旁的,谢家会派人去查,无论幕后之人是爹爹还是另有他人,至少阿娘不必再蒙受污名,此事算是对阿娘有了交代。

    那么她自己的事呢

    早些时候她顾不上为她和谢泠舟一道做的那些梦羞耻,但这会静下来了,一想到他,崔寄梦只觉得心口都在发胀。

    像有什么在用和梦里一样令人眩晕的力度,吮掉她和她的理智,温热的水漫到身上每一处,她有些恍惚,以为身在梦里,禁不住从嗓子眼里溢出声音。

    自己竟在怀念梦里的感觉,崔寄梦被吓到了,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起身。

    这一夜她虽未做梦,但睡得很不安稳,整个谢府一片平宁,可众人都心头皆笼罩着一股无法言明的情绪。

    长房里,谢蕴书房的灯彻夜未息。

    云氏中途过来给夫君送了一杯茶水,也没多说便要离去,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相敬如宾,各尽职责,并不过多干涉对方。

    “窈娘。”谢蕴叫住了云氏。

    云氏回过头“郎君请说。”

    谢蕴顿了顿,“当初坚持让清芫嫁入崔家,我和父亲是不是做错了”

    若不是他们坚持,妹妹或许不会早逝。对这位自小在庄子里长大的妹妹,谢蕴倒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且他素来理性,谢清芫自戕的行为在他看来并不明智。

    可如果那是他间接导致的呢

    谢蕴喉间一哽。

    云氏望向窗外“此事皆因那旁支庶子作恶致玉氏妒忌主子而起,清芫的确可惜,只是此前公爹和郎君并不知内情,那媚药又是如此离奇,竟连大夫都瞧不出来。”

    谢蕴扯了扯嘴角,云氏一贯明哲保身,他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况且无论她如何作答,他的处事原则都不会变,谢氏也正因为治家严谨,才会昌盛至今。

    偌大一个家族,如一辆巨大车驾,岂会因为车内一个软枕坏掉而改变方向

    只一想起妹妹中了药却百口莫辩,无法自证,素来冷硬的心肠就一阵钝痛。

    二房这边,则没那么冷静。

    谢老夫人年事已高,因悲悔过度元气大伤,谢执和谢泠屿还在军营里忙活,估摸着接到消息后很快就会回府。

    但王氏此刻顾不上夫婿儿子,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回想先前对小姑子的恶意揣测,心中愧疚万分。

    随之想起寄梦那孩子逼问玉氏的模样,真有几分像小姑子年轻时候,只是她没想到,那兔子一般的孩子,气急了也会打人。

    毕竟将门之后,倒也不奇怪。

    王氏还记得当年她本喜欢温雅的男子,只因在秋狩时亲眼见崔将军引弓射箭,五官俊朗利落、眼神坚定带着势在必得的矜傲,从此她开始对武将改观,后来才会对谢执一见倾心。

    但眼下立场不同,她一心记挂着儿子的将来,便忍不住顾虑,寄梦那孩子柔顺乖巧的样子,会不会是装出来的

    倘若真是那样,那这孩子心思也忒深沉了,阿屿那般一根筋的性子,成婚后准得被拿捏得死死的。

    正胡思乱想着,院中一阵响动,原是谢执回来了,王氏急忙起身,可还未下床,外头就安静了下来。

    谢执竟宿在了西厢

    王氏想着他定是得知妹妹被人陷害的消息心里难过,披上外衫去了西厢。

    一开门,浓重的酒味传了过来,王氏掩着鼻子,走到榻前。

    谢执高大的身子正蜷成一团,像只受伤的猎豹,她心里一软,对夫君生出一种带着母性的温柔和怜悯,半卧在榻边,伸手在他后背拍了拍。

    “郎君,我知道你难过”

    话还没说完,谢执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看得王氏连话都忘了说。

    夫妻二人沉默地对视着,谢执忽地往她的方向挪近了些,手臂一扯,待王氏反应过来时,已被抱在怀中。

    这个拥抱用尽全力,颇有不管不顾的架势,尽管王氏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面对夫君的亲昵,心中仍会涟漪微动。

    今晚的谢执好像受伤的猛兽,十分需要抚慰,王氏伸出手,回抱着夫婿。

    她一直以为谢执是个武人,性格刚硬,也不会哄人,从未知道,夫君也有这样迷路孩童般脆弱又柔情满溢的时刻。

    夫妻二人静静相拥着,王氏听到谢执低低的一声呼唤,以为在唤她,勉强分出心神,凑近些去听,随即僵住了。

    “阿芫,阿芫”

    夫君喊着这个名字,狂热而执着,挟着压抑到极致的深情。

    却不是在喊她。

    清晨,谢执睁开眼。

    “嘶”

    他脑中一片混沌,揉了揉钝痛的额角,模糊的片段依稀闪现,随即像缕青烟一闪而逝,无迹可寻。

    是梦谢执无言苦笑。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藏的很好,苦苦遮掩多年,连梦里都不愿承认自己对妹妹有别的心思,却在昨夜被一壶酒击溃。

    多年以来的克制,究竟有什么用

    他怕自己越雷池,毁了妹妹的安稳人生,因而从发觉这份心思时,就选择出征塞外以远离她,隔绝了一切与她有关的消息,以至于妹妹被人害了,他却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

    这些年,阿芫都是怎么过的

    谢执望着帐顶心中悲怆,一转头,瞧见妻子正坐在床边。

    王氏神色宁静温柔,但没有像平时那般热络,只淡淡说道“你昨夜喝醉了,一直在喊妹妹的名字。”

    “妹妹”

    谢执噌地坐起来,喉间苦涩“我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王氏扯扯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而后起身出了门。

    望着院里的广玉兰树,王氏眉头几乎拧在一块,她一直都知道谢执心里有个深藏多年的人,但她不在乎,甚至使了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嫁进来,横竖当初看上的也是谢执的皮相,得到他的人,已是满足。

    更何况,她一直天真地觉得,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他们还养育了个孩子,他未必对她没有感情。

    但他竟真的一点都没有。

    这也就罢了,偏偏丈夫心里的人,竟还是他的孪生妹妹

    王氏头皮发麻,只觉心里一阵恶寒,她可以接受谢执心里有别人,唯独不可以接受他与小姑子之间存在畸恋。

    哪怕是他单方面的心思,她也觉得受到了莫大的欺辱

    “阿娘”

    谢泠屿进来时,正瞧见王氏在玉兰树下发呆,不知为何,今日母亲怪怪的。

    好像魂儿被抽去了。

    他也收到了府里的消息,想着母亲大概也在为姑母伤神,母亲尚且如此难过,姑母是表妹的阿娘,表妹不知该有多伤心,便焦急地问王氏“昨日表妹可有难过”

    王氏看着儿子对崔寄梦满脸关切,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和不甘“你表妹还好,给了那恶妇一耳刮子,倒也解气。”

    “表妹打人了”

    谢泠屿颇讶异,眼里尽是惊奇“没想到表妹那样柔弱善良的姑娘,气急了也会打人,不过打得好”

    说罢要往皎梨院去,被王氏拉住了“先开解开解你爹吧,昨夜他喝醉了,躺在我身边,喊了一夜你姑母的名字。”

    “爹爹难过,阿娘多担待着点。”谢泠屿没多想,随口劝了两句,提步进了西厢房,见父亲坐在榻上,手撑着额头,仅看身影也能感觉出来他沉痛的心情。

    在他记忆里,爹爹虽一直心事重重,但这样颓丧的时候,只有过两次。

    上一次是姑母去世。

    因为姑母赌气多年不与谢家联络,后来还自戕,祖母万分哀痛失望,祖父亦是寒了心,勒令谢氏众人不得去奔丧。

    父亲向来孝顺,但这一次却违背了祖父命令,不顾一切要往桂林郡赶。

    然而父亲刚出府,谢泠屿正好因顽劣从树上摔下来,磕到额角昏迷不醒。

    当时姑母已下葬,即便父亲赶去桂林郡也见不到最后一面,而他昏迷卧床极有可能醒不过来,母亲派人去追父亲,可父亲却毫不犹豫去了桂林郡。

    两个月后,父亲回来了,魂儿都好像被姑母带走了,活像行尸走肉。

    谢泠屿听到父母在争吵。

    母亲控诉父亲只顾妹妹不顾儿子“倘若阿屿有个好歹,你就不怕见不到孩子最后一面么”

    父亲沮丧地抱着头“阿屿在京陵有太医看护,还有整个府里的人陪着,可我妹妹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异乡,没有娘家人去送葬,阿芫该多难过。”

    多年来,谢泠屿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他能理解但无法原谅,昨日听到姑母被谋害的消息后,才释怀此事。

    他那些委屈,相比姑母多年的内心煎熬,根本不算什么。

    谢泠屿从回忆里剥离,走到父亲跟前沉默着坐下,许久才唤道“爹。”

    谢执抬起头,苦涩一笑“人皆道我谢执英勇善战,他们哪知我连至亲被害都不知道,对妻儿更是疏忽,这半辈子,我究竟护得了谁”

    谢泠屿没想到父亲还会对妻儿有愧,心境平和了“此事非爹爹一人之过。”

    谢执长叹着起身,出门前拍了拍儿子肩膀“好好对你表妹,莫留遗憾。”

    谢泠屿目送着父亲步履沉重地离去,随之走出偏厢,见母亲仍立在院中,望着父亲背影,和平时的失落略有不同,那眼里尽是失望。

    他剑眉锁起,面上没什么起伏,像往常一样去了祖母院里。

    谢泠屿是第一个到的,请过安后,众人两两来了,他本想落座,但看到崔寄梦过来了,对祖母致歉道“孙儿还有些事,晚些再来陪祖母。”

    谢老夫人经过一日的休息,身子已好了不少,唯独精神头依旧萎靡“去吧,公事要紧。”

    经过崔寄梦身侧时,谢泠屿只简单问候,便与她擦肩而过。

    崔寄梦以为他是忙碌,并未多想。

    她请安时,谢老夫人沧桑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露出些遗憾来,怅然道“好孩子,坐吧。”

    也许是她多心,总觉得外祖母今日对她的态度和平时的亲切大不同,眼神和语气里皆充满无力感。

    莫非,外祖母也对玉氏的话深信不疑,认为是爹爹给阿娘下的药

    崔寄梦按下难过坐到王氏身边,落座时照旧朝王氏轻声打招呼。

    王氏没有看她,只淡淡点了点头。

    崔寄梦敛裙落座,若说祖母是因为阿娘难过,那二舅母又是为何,先前以为她当掉镯子时,都不是这样冷淡的回应。

    余光见王氏双手颤抖,她诧异望去,发觉舅母面容苍白,忙关切道“二舅母,您可是不舒服”

    谢老夫人亦留意到了,问王氏可是身子有恙,王氏牵唇笑了笑“让母亲担心了,儿媳是昨夜没歇好。”

    老夫人心疼儿媳,忙劝她快回去休息,王氏也不强撑,行过礼便退下了,全程都没怎么理会崔寄梦。

    崔寄梦极力劝说自己,二舅母应当只是身子不舒坦,她多心了。

    可一个人不喜欢自己时,周身会显露出微妙的抗拒,她是能感觉到的。

    她陷入茫然,其实她多少能猜到昨日大表兄继续逼问玉氏,不单是因为不相信下药之人是爹爹,更是为了她的处境。

    崔寄梦感激不尽,可她自己都没底。

    昨夜半夜醒来时,她忽地想起当年的一些事,幼时爹爹和她说过“我对你阿娘一见倾心。”

    且在她印象里,爹爹是武将,行事喜欢直抵目的,从不把所谓礼教放眼里。

    所以爹爹下药,也并非毫无可能。

    她是阿娘的女儿,心疼阿娘遭遇,但她也是爹爹的女儿,感情上做不到真的去责备爹爹,只能责备自己。

    崔寄梦头垂得越发低。

    谢老夫人兴致缺缺,顾不上留意晚辈们,无力地挥了挥手“我累了,大家都散了吧,各忙各的去。”

    众人两两散去,崔寄梦缀在后方,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空气。

    到了院门处,见到采月,她忽然感到一阵难过,大概只有采月和摘星,才会无论发生何事都会站在她这一边。

    兔死狐悲,芝焚蕙叹。采月和摘星本就身不由己,若再知道她立场艰难,只会比自己更不安。

    她把她们带来京陵,就得护好她们,崔寄梦敛起难过,笑着朝采月走去“采月姐姐,咱们回皎梨院吧。”

    主仆二人刚走出几步,迎面遇到了折返回来的谢泠屿。

    崔寄梦不确定他是否也会对自己有成见,尽量装作自然,和他请安。

    表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谢泠屿只瞧见她尖尖的下巴,有种伶俜的柔弱。

    他难免为自己方才刻意的疏远惭愧,声音也软和了些“表妹安好。”

    二人一时无话可说,崔寄梦刚想走,谢泠屿忽而叫住了她“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表妹莫要太难过。”

    一句问候让崔寄梦心里一暖,她抬头对他释然笑笑“多谢二表兄,我还好,不过方才二舅母面色苍白,可有大碍”

    她提起王氏,谢泠屿内心一阵异样。

    看晨时父母的异常表现,他隐约能猜到父亲对姑母有着超越血亲的感情。

    父亲总说他最像他,难怪会不顾母亲反对给他和表妹定亲,当初见他和表妹并肩而立时又是那般欣慰开怀。

    他是在借下一辈,弥补自己遗憾。

    谢泠屿生出抵触,神色也淡了下来“母亲无碍,表妹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崔寄梦望着那对她避之不及的背影,转头对上采月忧虑的目光,笑着解释“今日二舅母不大舒坦,二表兄在担心。”

    采月恍然大悟“原是这样,我还以为二公子是”

    “你以为什么”崔寄梦调笑她,“是不是以为二表兄见异思迁啦你家小姐可是仙女,二表兄舍不得的。”

    大言不惭的话,叫采月哑然失笑“对,小姐是仙女,别说二少爷,采月都想下辈子投胎做男子,把小姐娶回家。”

    崔寄梦调笑她想得美,心里想的却是,她哪是什么仙女,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也会在权衡利弊之中被丢弃。

    主仆二人继续往前,崔寄梦只想尽快回皎梨院藏起来,便抄了近道。

    刚走出几步,远远走过来的一道白色身影,崔寄梦定住了,趁他没看到自己,拉着采月慌慌张张绕了远路。

    采月任由她拉着走,无奈笑道“小姐,我就说你昨日喝了酒对大公子那般冷淡,会后悔的吧。”

    “快走”崔寄梦提着裙摆,好像身后有恶狼要随时追上来。

    她的确为昨日喝酒而后悔,但她逃,是因为知道了大表兄和她做一样的梦,并且他比自己知道得更早。

    这感觉太羞耻了。

    他会如何看待她,会不会以为是她对他有非分之想或者认为她生性浮浪,表面的规矩知礼都是装出来的

    她总不能一直喝酒壮胆,像什么话为今之计,只有躲着他。

    岔道口,谢泠舟双手抱臂,兴致盎然望着那背影远去。

    酒醒了,倒知道怕他了。

    他笑了笑,旋即眼底幽寒。为何她不怕二弟方才他们有说有笑,二弟离去时崔寄梦还望着他的背影依依不舍。

    可和他相处时却只想逃。

    究竟是真心喜欢二弟,还是因为有婚约牵制不得不喜欢

    但有一处不对劲,崔寄梦礼节周全,一点细微恩情都要涌泉相报,他帮了她,以她的性子,定会恭恭敬敬地与他道谢,断不可能因怕他就躲着他。

    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谢泠舟记起昨晚云鹰说表姑娘去过大房,眉间微动,莫非她今日躲着他,是因为知道了些什么

    他想到谢迎雪,转身往大房的方向走,还没到妹妹先过来了。

    见到他时,谢迎雪面露内疚,犹豫了会才苦着脸走上前“大哥哥,我昨日想去找你负荆请罪来着。”

    谢泠舟目光一凛“请什么罪”

    谢迎雪沮丧道“我答应过大哥哥,不能将打赌的事说出去,但昨日表姐说你都告诉她了,我便也说了,可说完我就后悔了,就像表姐说的,发起打赌之人是大哥哥,你可以说,迎雪说却是违背了承诺。”

    这较真的劲儿倒是和崔寄梦略像,谢泠舟语气软了下来,宽慰妹妹“无妨,但此事只能有我们个人知道。”

    谢迎雪走后,谢泠舟回到佛堂,梳理这两日崔寄梦的异常之处。

    难怪一向听话的人,昨日却不听他嘱咐,要冒险独自行动,今日见到他时更是直接不顾礼节逃走。

    她在躲他。

    谢泠舟指节扣了扣桌案,沉思须臾,随手拿起笔筒中的一只狼毫笔,初次梦到和她在佛堂纵情交欢时,次日他曾恍惚地检查过这支笔可有凹陷。

    牙印不可能从梦里出来,现在笔上。

    笔身依旧完好如初,但这不代表一切就能了无痕迹地揭过。

    她躲着自己,却和二弟依旧如初,不过是因为不知道他们共梦,才想要继续跟没事人一样,等到婚期照常出嫁,安安分分地成为他的弟妻。

    但这绝无可能。

    谢泠舟用力握紧笔。

    皎梨院里。

    崔寄梦坐卧难安,这两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阿娘和爹爹的事、二舅母和二表兄对她突然疏远的态度,以及她和大表兄一同做的那些背德的梦。

    换做以前,每一件事都足以将她击溃,但这回她倒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至少面上还能平静如初。

    对此崔寄梦宽慰自己,她越来越成熟了,祖母若知道了,定也会高兴。

    只是她终究年轻,即便表面上能故作坦然,心里也还是茫然。

    思前想后,她决定去找师父问问,那是她现下唯一能倾诉的人了,况且师父比她大了近十岁,知道的道理定然也多一些。

    崔寄梦来到了城西,嘱咐采月在马车上等着,独自一人进了琴馆。

    掌柜说师父就在琴室里,她放心上了楼叩门,然而开门的,却不是师父。

    望着那双清冷的眼,崔寄梦愣住了,下意识想关上门,再趁机逃走。

    但门却被牢牢擎住了。

    一道被擎住的,还有她放在门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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