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水声汩汩。
眼睛几乎睁不开,沉重的眼皮几乎压得沈鸾喘不过气。
她想要开口唤人,然而一张口,只有无边的水朝她涌来,快要将她吞噬。
鼻息沉沉,沈鸾挣扎着欲逃离水面。
然而脸刚朝上,又被按了下去。
耳边嗡鸣,气息渐沉。
隐隐的,沈鸾好似看见头顶梁上悬着的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灯穗垂落。
光影重重叠叠,以前小的时候,沈鸾贪玩,总喜欢让人抱在怀里,去抓灯穗。沈氏说了她好多回,叫她小心点,省得灯穗上的灰掉下来迷了眼睛。
沈鸾不听劝,后来陛下得知,特让人在蓬莱殿挂了一屋子掐丝花篮式玻璃灯,又让人日日换上新灯穗,免得脏了沈鸾的手。
彼时的蓬莱殿如珠光世界,流光溢彩。沈鸾抓了那么多回灯穗子,从未被灰迷了眼。
若是真有灰
眼前白雾茫茫,气息渐微。
晦暗视线中,沈鸾好像看见了一双眼睛。
似曾相识。
“沈鸾”
陡地,一声怒吼自殿外传来。三公主裴仪怒气冲冲,横冲直撞,不顾殿外宫人的劝阻,直往莲花汤池冲进。
怒火之盛,连昏昏欲睡的绿萼也被惊醒。
然而不知怎的,四肢酸软,好似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看着裴仪冲进莲花汤池。
绿萼扶额,落后半步追了进去“公主、三公主郡主还在沐浴”
裴仪走在前头,直甩开薄纱珠帘。晶莹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玲珑之声。
裴仪走得急,宽松衣袂甩开,不小心竟拂开高几上的双耳兽面香炉。香炉掉进浴池,重重沉在水中。
“沈鸾,我今日定要”
瞧清浴池中的一幕,裴仪差点惊呼出声,瞪圆双目,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恰好撞上身后的绿萼。
光影斑驳的浴池中,沈鸾一张脸惨白如纸,双唇失了颜色,整个人宛若断了线的风筝,奄奄一息无力。
“若不是我,你现在早没了性命”
“药浴至多泡一个时辰,你到底怎么想的,一连泡三个时辰不说,身边还不让人伺候。要不是我来了,你现在肯定”
沈鸾慢悠悠补上后半句“没了性命。”
重回寝殿,换上新鲜空气,又喝了滚滚的一碗热茶,沈鸾顿觉精神好转许多。
洪太医过来,也只说是泡久头晕发作,并未发现其他异样。
唯有裴仪,心有余悸站在一旁团团转,车轱辘似的重复一样的话。
沈鸾幽幽叹口气“说半天,你不口渴”
裴仪睁大眼“我是为你好。”
沈鸾笑而不语,一双杏眸浸染笑意,只望着裴仪。
裴仪差点咬断自己舌头,她别过头“哼。“
须臾,又觉得气势不足,支吾着给自己找补“你若是出了意外,父皇肯定算在我头上,我是为了自己,才不是担心你。”
“裴仪。”
“做甚”裴仪语气不善。
沈鸾忽的正了脸色“先前你进浴池那会,可曾遇见什么人”
她忽然想起那双眼睛,似是在何处见过。
“浴池”
裴仪喃喃,倏地想起刚在浴池时,青烟氤氲,沈鸾被绿萼搀扶着,歪坐在美人榻上。
青丝缱绻,轻披肩头。薄纱沾了水,隐约可见纤腰楚楚,肤若凝脂
裴仪忽然红了脸,不敢再细想。
沈鸾一头雾水,不解其意“怎么了是不是想到”
“我什么都没想”
裴仪忽然扬高声,面容迫切,急急撇清自己双颊的红晕。
“浴池除了一张美人榻,别的再没有了。难不成除了你,水下还有一人”
裴仪喋喋不休,倏尔被自己所想吓一跳,瞪圆眼睛,“难不成你同二兄那样,小小年纪就豢养”
绿萼和茯苓齐齐跪地“公主慎言,郡主绝非那般轻浮之人。”
裴仪挥挥衣袖“我也就随口一说,你们这般紧张作甚。”
沈鸾既无大碍,裴仪也不多留,踩着金缕鞋扬长而去。
临至宫门口,她忽然驻足,四下张望无闲人,方朝贴身侍女招手,裴仪神态严肃“紫苏,你来。”
紫苏紧张上前“公主有何吩咐”
裴仪压低声音“你悄悄地去。”
她摸摸自己双颊,古来女子都爱俏,裴仪小脸皱成一团“看看沈鸾平日用的什么香粉香膏。”
裴仪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愤愤“怎的她身上就那般光滑,比我好多了。怪不得二兄喜欢香香软软的小美人,换了我,我也喜欢。”
她小声嘟囔,“沈氏明明姿色平平,居然能生出沈鸾这样的人,真是怪哉。”
虽说洪太医断定沈鸾只是在水中泡久了,才犯的头晕。然沈鸾还是不放心,让绿萼细细查了一番。
“那些小太监毛毛躁躁的,奴婢不放心,亲自检验了一番。”
绿萼皱眉,“那小香炉是在汤池里边找到的,香饼也是奴婢亲自放进去的,不可能有错。郡主,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那股窒息心悸过于真实,加之那双眼睛。
沈鸾拧眉,倚在榻上休憩,手指抵着眉角,她低吟“今日围猎,有谁不曾去过猎场”
绿萼警觉抬眸“郡主的意思是”她福身,“奴婢明白了。”
行宫内静悄悄,秋风萧瑟,沈鸾卧在榻上,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茯苓来过一阵,怕惊醒沈鸾,只悄声上前,为沈鸾披上锦衾,又掀开香炉,重新添上芙蓉香饼。
殿中幽香怡人,暖香阵阵。
许是前头受了惊,沈鸾这一觉睡得极沉,天将黑之时,沈鸾终于幽幽转醒。
光影晦暗,窗外竹影参差不齐,斜斜照进屋内。
竹帘半卷,隐约可听见窗外虫鸣鸟叫。
沈鸾撑着身子坐起,一双盈盈秋眸轻抬,正想着开口唤人。
忽的鼻尖暗香浮动,那香不同于殿中常点的藏香,沈鸾猛地睁开眼。
猝不及防,和一个血淋淋的狼首撞上面。
沈鸾惊呼出声,一拳砸向那狼首。
少年张掌接住,哈哈大笑“是我,还不睁眼吗”
狼首移开,露出裴煜肆意的一张笑颜。六皇子和太子一母所出,少年眉目和当朝太子有五分相似,然却没有太子的温润。
剑眉星目,一双眸子深沉,不容侵犯。在西北军营待了这么些时日,裴煜清瘦不少,脸部线条锋利如刀裁,只一双笑眼透着少年天性。
“裴煜”
沈鸾睁眼,气呼呼又给了人一拳。
裴煜没躲,任由沈鸾拳打脚踢“你讨厌死了,竟然吓我”
思及那个狼首,沈鸾又想起裴煜一人冲进狼群,险些丧命一事。
她忙收了手,视线在裴煜全身上下打量。
沈鸾撇撇嘴“刚才没打到你伤口吧”
裴煜手捂着左臂,颇为痛苦低吟一声“无碍,我只是”
其实沈鸾那点力气于自己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此番这般,不过是想骗沈鸾心疼。
话音甫落,沈鸾果真信以为真,凑上前看“疼不疼,我刚刚没轻没重的,是不是打疼你了”
裴煜眼底掠过几分狡黠得意,面上却不显,隐忍着开口“有一点,兴许是你刚刚”
迎面忽的砸来一枕头,沈鸾气鼓着腮帮子,乱拳相向。
“什么有一点,你分明又骗我了阿衡说你伤的是右臂,你捂左臂作甚”
沈鸾本就坐的美人榻,支着上半身打人,一个不察,险些朝前跌落在地。
裴煜笑着,伸手接住落在肩上的拳头,他眉眼弯弯“多日不见,长安郡主果然长进不少,都敢直呼我皇兄大名了。”
沈鸾脸颊飞红“要你管你骗我,我再不和你说话了。”
她重新躺回榻上,拿巾帕遮住脸,背着身子,只拿后脑勺对着裴煜,任凭对方说尽好话,鞠躬作揖,沈鸾都不理会。
“真不理我了”裴煜脸皮厚,掀开袍衫,挨着沈鸾坐上榻沿。
沈鸾气恼转身,抬手欲将人推开,只可惜裴煜身如磐石,岿然不动。
任凭沈鸾如何使劲,都无济于事。
裴煜笑着低下头“别气了,手不疼吗”
他垂首,自香囊中掏出一物什,轻置掌中。香囊装了香料,隐约可闻得花香。
沈鸾轻哂,故意道“堂堂大将军,身上这么香,也不怕人笑话。”
“他们敢”
裴煜唇角勾起一抹笑,不由分说,将手中吊坠戴在沈鸾身上,“再有,谢长安郡主抬举,我还不是大将军。”
沈鸾低头瞧,方发现那坠子竟不是寻常青玉,而是一个狼牙。那狼牙经过打磨,犹如弓月。
她睁大眼“这是你先前猎的那头狼王”
裴煜颔首,又笑着上前“终于肯理我了”
沈鸾别过脸。
哼。
裴煜慢条斯理整理袍衫“先前你说的牛乳茶,我帮你带来了。”
沈鸾这回却不上当,她拿巾帕当面纱,瓮声瓮气“你别想再骗我了,阿衡说那牛乳茶不经放,等你带来了,早坏了。”
裴煜拢眉轻哼“皇兄怎如此多话,竟连这都和你说。”
沈鸾整个人从榻上坐起,她愤愤“你果然又骗我。”
裴煜赶忙赔罪“我哪敢。”
他笑弯眼,“皇兄和你说那么多,怎么不告诉你牛乳茶不经放,但人却是可以的。”
沈鸾不懂,轻眨眼皮“此话怎讲”
裴煜端坐身子,轻咳两声“你不是说镇上姓杨的老伯最会做牛乳茶吗人我给你带来了,以后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为长安郡主效力,也算他祖上积德了。”
沈鸾笑着歪在榻上,隔着朦朦巾帕和裴煜相望。
“裴仪昨日猎了一只白狐。”
“这有何难”裴煜笑笑,不以为意,“明日我猎十只,给你冬日做衣,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保护动物,人人有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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