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今朝。
这座酒楼的正堂,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舞台。
十几名貌美胡姬,在上面翩翩起舞,将妖娆的身姿,美艳的容貌展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人数再多,就是更需要技巧与配合的胡旋舞,有时候客人喝得上头,也会跳上台去,与胡姬一同歌舞。
最夸张的是,把胡姬赶走,自己在上面跳。
当然,那种霸道的客人非富即贵,都是惹不起的主。
遇到有旧怨的,相邀上去斗舞,也是争强好胜的大唐,常常发生的事情。
而今日却无人敢那么做。
因为正对着舞台,是用一扇扇精美的座屏围起,隔出的巨大的半开放包厢。
这包厢几乎占到了四分之一的正堂,如此既能欣赏到舞姿,也能尽情欢宴。
能坐在里面的,必然是长安最顶尖的勋贵子弟。
实际上,胡商结社的史思文见到这架势,最初都想把其他客人请走,却遭到了李峤的拒绝。
正是要通过那些客人的口,将李元芳赴宴的消息传达出去,一个外人都没有,反倒不美。
此时他张罗起来“还是按照烧尾宴的规格来,贵精不贵多,每道菜品一定要最细致,明白吗”
烧尾宴,是士子新官上任,或是官员升迁时,才大摆的宴席。
此宴到了中宗一朝,甚至由朝廷定下官方规格,此时还只是民间宴请。
醉今朝两大招牌,第一是美酒,第二就是这名宴。
而李峤明知醉今朝的美酒出名,还挥了挥手,让下仆奉上自带的名酒“把此酒温好,以备贵客。”
史思文闻到酒香,十分惊讶“如此清香醇美,莫不是兰陵听闻此酒不仅是酿制的水特殊,酒中还配有檀香、广木香和公丁香的药汁,以蜂蜜调味,喝得再醉也不会头痛口干,今日得见,真是有幸”
李峤知道没那么夸张,微微点头道“好好准备吧”
其他几位贵气郎君,却是自顾自谈笑。
尤其是坐在主位的一人,面容傲气,微微自酌。
此时听了,突然道“李元芳出身凉州,应该喜欢葡萄酿吧,他能不能品得了兰陵啊”
李峤脸色微变,赶紧摆了摆手让史思文退下,然后低声道“思冲,何必如此呢”
李思冲淡淡的道“你就是为官久了,太过谨慎,那凉州蛮子不是还没来嘛,等他来了,我自会给些好脸。”
其余几人也纷纷笑道“大郎所言甚是,之前拒绝,现在还不是要巴结上来,也就那么回事了”
“别人十五岁五品要员,圣人期许,出将入相,你们三十岁全靠门荫,还没一个是五品的,有什么资格嘲笑”
李峤心中叹了口气,有些后悔不该耳根子一软,让家中那些不成器的兄弟也跟来,就他和李思冲其实就足够了。
不过他又看了看李思冲。
其他人倒也罢了,李峤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位宰相嫡长子还在六品徘徊。
按理来说,年过三十岁后,升到五品是完全可行的。
哦,你说李思冲没有立过功劳啊
这又不是升职明确的内卫,正常官职体系,无过就是功劳。
宰相的嫡长子,如果不能年轻高品,是看不起宰相,还是看不起吏部
不过李敬玄如此作为,倒是让许多人十分敬仰,多有文人写诗诵之。
这才是一代贤相,绝不任人唯亲。
正想着呢,李思冲又皱眉道“还真准时赴约啊,让我等相侯,啧啧,此人真是一如既往的骄狂”
李彦确实是掐着点进来的。
古代没有时钟,但每过一个时辰,长安都会击鼓。
他就伴随着鼓声,一身便服,走入了醉今朝中。
李峤见了面容一喜,迎了上去“元芳”
私下聚会不称官职,李彦也称呼其字“巨山”
他来到席前,对着众人拱了拱手“我来晚了,诸位见谅”
众人早已起身,纷纷还礼,李思冲则微笑着,与刚刚完全是两幅面孔“是我们久慕盛名,迫不及待来此啊,哈哈”
其他的勋贵子弟也纷纷附和,一时间好像老友见面,其乐融融。
李峤开始一一介绍,李彦连名字都没往心里记,倒是打量起李思冲来。
这个历史上参与景龙政变,失败被杀的李敬玄嫡长子。
景龙政变,就是李显的太子李重俊发动,结果都杀到玄武门,由于李显出面功亏一篑的那一场。
除此之外,李思冲还参与推翻武则天的神龙政变,被授予工部侍郎,左羽林将军。
前后两场政变,都参与其中,无具体功劳,一成一败,身死家破。
这就是史料对此人,为数不多的记载。
当然,那些事距离现在太远,此时的李思冲,还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也正是最巅峰的时期。
因为他的父亲李敬玄,正处于权势的最高峰。
能这样欢迎李彦,确实是很给面子了,李峤稍稍放下心。
本来高门士子的应酬,都是表面兄弟,虚伪应付,花花轿子人抬人。
多多走动,以后利益相连时,就好办事了嘛
李彦入席,上酒上菜。
兰陵奉上,李彦品了品,确实是好滋味,不禁点了点头。
众人说了些场面话,眼见李彦既不冷淡,也不热情,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勋贵子弟,眼珠转动,微笑提议“如此滥饮,易醉无味,何不行酒令呢,元芳觉得如何”
唐朝的习惯,喝酒往往会行个酒令,也就是设定一种规矩,让在座人依次按规矩来做事,做对了喝彩,做不好罚酒,炒热气氛,文人平素交往也最喜行酒令,最是考校学问和急智。
李彦笑容谦虚“文墨非我所长,平日里在家,也就读读芳林要览臣轨瑶山玉彩,在这就不献丑了。”
勋贵子弟嗤笑“那些有什么可读,要我说”
“咳咳”
李峤狂咳一声,直接打断“元芳好学,勤习圣人、皇后、太子所赐之书,实乃我辈榜样”
层次不够就不要乱说话好不好,刚刚差点噎死我
众勋贵子弟“”
李彦吃菜。
又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勋贵子弟,看向圆台上热舞的胡姬,微笑道“此情此景,知己难寻,元芳既无文兴,你我并作起舞,引吭高歌一曲如何”
时代风气如此,哪怕山东士族号称门风严谨,音声舞技也是必须掌握的,否则会被视作孤僻之辈。
但他话音刚落,李峤又咳道“元芳蹈舞为贺,祝欢圣人,尽展国家欣欣之态,一向为众称赞。”
大家吃吃饭喝喝酒,闲聊闲聊,升温一下感情不好么,偏要在舞王面前显摆
众勋贵子弟“”
李彦吃菜。
仍旧有人不死心,第三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勋贵子弟,招呼胡姬“来啊,把劝酒胡摆上来。”
不多时,一个憨态可掬的劝酒胡,摆在了众席的中央。
那是一个不倒翁似的瓷像,做得十分精巧,一只手指着前方。
有文化的聚会,高歌酒令,没文化的聚会,转劝酒胡,全凭运气。
这瓷像下面有转盘的效果,将底座转动,最终手指向谁,谁就要饮酒。
勋贵子弟看着劝酒胡,笑了。
这下你没招了吧
李彦也笑了。
果不其然,劝酒胡不断转着,众人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喝,怎么转都转不到他。
这次连李峤都惊讶了。
怎么办到的
12点运道,跟你闹呢
众勋贵子弟“”
李彦吃菜。
我还没动手,你们怎么就倒下了
也罢,享受美味佳肴。
反正都是独自的席案,那些人的口水也喷不到这里,烧尾宴真的好吃。
以后可以点外卖,让醉今朝打包上门。
见李彦都快吃完了,李思冲终于憋不住了,举杯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元芳果是奇人,我敬你”
李彦这才放下筷子,重新拿起酒杯“思冲兄,请”
这种叫法,亲热里带着一丝尊重,李思冲听了脸色缓和,笑容也真诚了少许“请”
他却不知道,李彦只是觉得他的表字好玩,同样还有获取情报的意思。
满饮一杯后,李彦就问道“不知思冲兄如今任位何职”
李思冲语气一下子淡了“我领符宝郎一职。”
符宝郎,从六品上,属殿前都点检司,掌宝玺或金银等牌,是一个很边缘的官。
关键是,如果六年前李思冲就是刑部员外郎,那么他这六年时间,品级就是根本没变,手中的权力还小了。
李彦目光闪动。
李敬玄绝不是那样的人,给儿子安排这么个位置的话
他念头转动,场面话还是得说“此职殿前侍奉,事务磨练,可见李侍郎的一片苦心。”
这种话李思冲听得已经太多,以致于产生了逆反心理,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
不料接下来李彦说的,就与那些套话大不一样“不过依我浅见,以思冲兄的英姿,任此职就屈才了”
这话可没几个敢说,李思冲目光微微一亮“元芳真这么想”
李彦笑道“思冲兄家学渊源,怀拥璞玉,理应德才良进,怎可屈居区区符宝郎,李侍郎虽是一片好意,但实在委屈思冲兄了啊”
李思冲哈哈一笑,真正高兴起来“过誉了过誉了啊”
不同人夸,效果也不一样,身边的那些勋贵子弟奉承之言他听多了,毫无感觉。
可这位一向不假颜色,却能冒着得罪当朝宰相的危险如此说,那是真的悦耳动听。
李思冲觉得这凉州蛮子变得颇为顺眼,起身相邀“元芳,共舞一曲如何”
李彦“”
失策了
李彦已经融入了时代,一个人跳舞完全习惯,但和大男人一起跳,他还是敬谢不敏。
这也是他不喜欢跟这些勋贵子弟应酬的原因,动不动就要贴贴。
好在就在这时,高台之上的胡姬退下,几个优伶上台,开始表演小戏。
歌舞节目之后,就是文艺演出,这也是醉今朝生意红火的原因,相当于每夜都有晚会看。
而台上这一出小戏,讲的是南朝时,某位孝子为父尝粪的故事。
南朝一位官员,当上县令不到十天,就觉得心慌难受,感觉家里有事,立马辞官回家。
到家一看,果不其然,父亲生病了。
医生告诉他,要想知道他父亲的病情到底严重不严重,就只能靠尝粪便来辨别,要是苦的,就没什么大事,结果他一尝,发现是甜的,觉得天都塌了,果然不久后父亲病逝了。
先不说其中的槽点,此时台上表演,台下每个观众看着,神色都十分郑重,胡人都停止饮酒,不敢作声。
尤其是优伶演到,尝出甜味时,李思冲突然红了眼眶,用手掩住眼睛,双肩颤动。
但似乎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痛苦,大滴大滴的泪水,从脸颊滑落下来。
李彦愣住了“这是”
李敬玄死了吗他怎么不知道啊还没吃席呢
李峤赶紧解释道“思冲慈孝,这是又思母心切了”
其他勋贵子弟也纷纷出言。
有的夸赞李思冲纯孝,有的也开始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有的恨不得也冲上台一起表演。
“南北朝遗风啊”
李彦十分无语。
没办法,这也是社会主旋律,表演孝道。
你单纯的孝顺,默默的赡养父母,不行,必须要表现出来,形式越夸张越好。
李治就是最好的例子,大慈恩寺怎么来的,他听到文德皇后的名字就嘤嘤哭泣。
李世民病重时,更是彻夜不眠的服侍,虽然也做了些别的事情,但那并不重要。
“等一等”
就在这时,李彦目光一动,突然对着旁边席上的李峤问道“思冲兄的母亲,逝世多久了,还如此悲伤”
这问的虽然有些突兀,但李峤不疑有他,毕竟时间越长,还保持着如此悲伤,越显得孝顺,开口道“五年了”
“五年前吗”
李彦眼神深冷下来“原来如此,他是真的孝顺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