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
中堂。
李敬玄的新婚娘子正在清点书轴,上面记录的全是家业经营的细则,买卖出入,盈亏多少。
这位山东贵女不仅貌美端庄,又精通俗务,显然从小培养。
这样的娘子娶进门来,家务种种,都能操持有序,可谓贤内助。
李敬玄来此只是聆听,见她确实井井有条,便肯定道“内外操持,娘子细心,做的不错。”
新婚娘子抿嘴,想笑一笑,但看着李敬玄满是褶皱的脸,又有点笑不出来,便垂首道“这些都是小事,有妾在,自然不让夫郎操心。”
李敬玄微微点头,将目光看向堂外“大郎,还不进来”
李思冲被喊住,心不甘情不愿的入内,先对着李敬玄行礼“阿耶”
然后对比他还小一半的女子行礼“娘娘”
两人纷纷应声,李敬玄一指旁边的席位“入席吧”
又对着新婚娘子道“请娘子回避一下,我有些话想对大郎说。”
新婚娘子抿起嘴,起身行礼“妾告退”
目送娘子退下,李敬玄这才看向嫡长子“你去哪里了”
李思冲漫不经心的道“我区区一符宝郎,还能如何跟一群不入阿耶眼的小辈胡闹呗”
李敬玄语气也没太大变化“你可知道,你六年前做的荒唐事,被揭发了”
李思冲脸色立变,猛然站起“怎会呢谁敢胡说八道”
李敬玄道“是窦德成,他提了你的名字,说你知道江南案的真相,你觉得他是何目的”
李思冲勃然大怒“还能有何事,定是在内卫支撑不住了,想威胁我,帮他脱困”
李敬玄微微点头“士子中毒案发,与云丹有关,我当时就知窦德成必无好下场此物害人害己,绝不可沾,你现在明白,我当年为什么不让你碰了吗”
李思冲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自己的母亲,被绑在榻上的凄惨模样。
任由其如何哀嚎请求,直到活生生疼死,李敬玄也没给她再吃一枚丹药。
明明随时可以弄到,但这位宰相,就坐视这第二任妻子死去。
然后让士林歌颂够了,再娶第三任入门。
李思冲双拳握紧,沉默下去。
李敬玄继续道“圣人是绝不会容许此事的,窦德成这次绝无幸理,窦氏也要元气大伤,而他死前必定乱言,你不能沾上半点污秽,明白吗”
李思冲嗯了一声。
见儿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李敬玄冷声道“你难道想一辈子当个符宝郎”
李思冲立刻变得振奋起来“当然不想,阿耶关照,我都听着,此案由谁经手”
李敬玄语气多了几分凝重“内卫机宜使,李元芳。”
李思冲松了口气“原来是他啊,我还以为圣人要查,李元芳肯定不敢动我的。”
李敬玄冷声道“你比周国公武敏之如何李元芳敢当街一刀斩了武敏之,你难道比武敏之出身尊贵”
李思冲不以为意“武敏之都疯了,敢说那等话,谁杀不是杀李元芳也就是当街邀名而已,将来圣人要是不满,这笔旧账会翻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十分不屑“此子明明是陇西李氏,出身不低,却活脱脱的一副蛮相,大人你为何怕他”
李敬玄摇头“我不是怕他,年轻气盛之辈,与我等想法大不一样,此子确实如你所言,在凉州长大,非一般士族子弟,是如寒庶般立功得势,此事若是交由他人,我都不会在意,但被李元芳盯上,不可不防”
李思冲扬眉“前日宴请,我看他固然自傲,对我却不尽相同啊”
李敬玄斥道“时人相交,皆是如此,你心中轻视,难道就对他恶言以对他表面对你温言,再正常不过,何况此前他又不知你涉案,现在又有不同了”
李思冲被说得担心起来“那怎么办他是神探,查案子特别厉害,万一真的发现真相,我还能再升官了吗阿耶,你要压一压他啊”
“我已经关照过内卫三位阁领,崔侍郎也向卫国公发出善意”
李敬玄轻轻叹息“若不是为了你,此事我本不愿做,圣人对我已不比从前,所幸我的位置朝中还无人可以取代”
他眉宇间有些忧虑,思索片刻道“你今晚再宴请李元芳一次,探探口风”
李思冲咧了咧嘴“按大人所言,又有何用,他心中想什么,我又不知”
李敬玄道“不用知他心中所想,你将云丹的药性告诉他,让他能结束案件,我再让士林颂你们的至友之情便可。”
李思冲不解“这是何意”
见儿子这样都不明白,李敬玄不耐的道“倘若李元芳往后查你,那就是前后反复的虚伪之徒,我自会让他名声扫地强权不一定让人屈服,可恶言污蔑,却能让这等人退缩”
想到士林那千篇一律的吹嘘,李思冲有些厌烦,但那些文人确实好用,毕竟笔杆子掌握在那群人手中,黑的白的,还不是任由他们说
眼见父亲早有安排,他也放心了“大人英明”
“元芳,请”
李思冲举杯邀请,态度热情,李彦抬杯饮酒,不紧不慢。
李思冲随后看向李峤“巨山怎的兴致乏乏”
李峤暗暗叫苦,赶紧露出笑容“思冲请元芳请”
此一时彼一时。
他是真的不想掺和进这等事情中。
但没办法,李敬玄他完全得罪不起,官帽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呢,只能捏着鼻子来。
不过此次也只有他们三人,那些不知所谓的勋贵子弟统统不在。
而且宴请的地方,也从西市的醉今朝,变为了东市的忆相逢。
东西两市相比起来,其实是西市的服务更好,性价比也更高。
但如果宴请权贵,还是最好在东市,因为档次高,氛围足。
此次李思冲在忆相逢设宴,正是考虑到这点。
见到李彦应邀前来,他心已经大定,此人尽在彀中,干脆问道“元芳,听闻你们内卫审讯窦贼时,他诸多胡言,乱语攀咬”
李彦点头“思冲兄既然说起,那我便问了,窦掌事说六年前的江南血案,思冲兄知道真相,可有其事”
李思冲一拍案桌“什么窦掌事,那是窦贼元芳,你不要被这贼子乱言所迷惑,我与那江南案毫无关联,既没去过,也不知案情,他此言明明是要将我牵扯,污我名誉,实在可恨”
李彦道“是这样啊”
李思冲目光逼视过来“元芳,你断案识人,素有盛名,士子中毒,半日之内,就将窦贼捉拿,何等威武我深感佩,愿与你兄弟相称,福祸同享,如何”
李彦沉默下去。
李峤虽然恨不得把头缩进席下,但也竖起耳朵,想听听他怎么回答。
显然,李思冲是要逼人表态了。
你瞒下事,我们福祸同享,宰相那庞大的权势,也可成为你的助臂
否则敬酒不吃,那便吃罚酒了
说实话,李峤都不免为之心动。
可当李彦的声音响起时,却是十分平淡“此案干系重大,关系到士子中毒,而圣人所下的破案十日,已过一半,若是凶手的线索被错过,我不敢担责”
李思冲眼睛微眯,自以为明白了言下之意“元芳的意思,是江南案无所谓,但士子案必须破,给圣人交代,对吗为兄理解你的苦衷,有一件事,要与你详说”
他起身,来到席前,凑到边上,低声私语。
李峤十分好奇,却不敢偷听,只能坐在自己的席上,默默饮酒。
片刻后,就听李彦万分吃惊的声音响起“竟有此事”
李思冲回到自己位置上,笑道“现在元芳明白了吧,此案速速破了,皆大欢喜”
李彦动容之色久久弥漫,却又皱起眉“可如此依旧解释不了,新科士子为何中毒”
李思冲不耐烦的道“元芳何必刨根问底呢,窦贼行事丧心病狂,理应受报应,他就该不得好死”
李彦点头道“思冲兄此言,说的真有道理”
李思冲哈哈大笑“元芳理解为兄的苦心就好,来来来,喝酒喝酒”
这次真的是不醉不归。
当酒宴散去,李思冲由府上仆从扶着,送入豪华的马车内,李彦的脸上也明显露出醉态。
李峤关切的道“元芳,你没事吧,我让人送你回去”
李彦笑着摆了摆手“我自己能回去。”
李峤见他步伐沉稳,确实不用担心,也不多言,翻身上马,匆匆离去。
而李彦眼角余光一扫,发现不远处又有几道熟悉的身影走过。
之前酒宴之中,也有士林文人来去,前来敬酒,李思冲都极为热情。
现在他们还在附近徘徊,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士林出动,手握笔杆,要么狂捧,要么狠踩。”
“李敬玄莫非是想让这些读书人写点什么到处宣扬这招够毒啊”
李彦暗暗皱眉。
他就算发现了也不能做什么,毕竟人家文人学士,记录所见所感,难道不允
那可不得了,敢惹读书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反面丑角,融入小戏,整日编排。
如果戏曲出了名,指不定骂名传千古。
“宰相果然难对付。”
李彦在一个个收拾对方,对方也没闲着,开始反制。
而李治那边暂无动静。
不奇怪,有梅花内卫的通报,那位圣人对李敬玄的威风,肯定是相当不爽,越来越厌恶。
但什么时候拿下,还是未知之数,毕竟是宰相,对外又是李治本人的亲信,不可轻动。
李治不会操之过急,李敬玄派来的笔杆子却在面前。
“这些文人喜欢编排小故事是吧”
李彦眼珠转了转。
有一招就比较损了,一出就是绝杀。
本来不想用的,既然你做初一,别怪我做十五。
他喊来店内的小厮,把狮子骢先寄放在店中,也不骑马,往前走去。
“诸位先行,我慢来一步”
卓玮告别其他士子,拐了个弯,跟随着李彦的脚步追去。
在这群读书人之中,他是最为机灵的。
曾经跟随周国公修书,见势不妙,抽身飞快,才没有随武敏之的倒台而发配岭南。
此后投入到李侍郎的麾下,虽然由于出身低微,没得到什么信任,但也能勉强混个温饱,并且时刻寻找着机会。
在他看来,李元芳醉酒,独自回家,就是好机会。
五品权贵,圣人面前的红人,说不定能结下交情,那自己的路子可就走宽了。
他跟着跟着,发现李彦越走越慢,脚步逐渐踉跄起来,到了一条巷子,靠在墙上,喃喃低语。
卓玮大喜过望,慢慢接近,想要制造一场偶遇。
但近到身前,却听到一声嘟囔“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咦,宰相之子李思冲告诉你什么了
卓玮心头一动,见他醉眼惺忪,凑了过去聆听。
断断续续之间,只听到一些字眼,也没有完整的事情
“云丹试药”
“六年前江南屠村”
“圣人泰山封禅掩盖真相”
卓玮眉头大动,熟练的把每段都截取一个字眼,将“圣人”、“试药”和“屠村”三个字联系到了一起。
再结合刚刚发生的士子中毒案,他的脑海中翻云覆雨,展开了极为丰富的联想。
不对,不是联想,是对真相的还原。
还原完毕,卓玮倒吸一口寒气,再也不敢停留,小跑着离去。
一路回到自己租借的屋内,卓玮捂住砰砰直跳的心。
这件事太大了
平日里的他,算是守口如瓶的谨慎之辈,但这一次不知怎么的,就特别想要倾述。
终于,他没忍耐住满心的倾述,来到隔壁,找到了最要好的士人朋友。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说”
“放心,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无第三人知道”
“你知道今科士子中毒的真相吗我告诉你啊”
“怎会如此骇人听闻骇人听闻”
“你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江南一村被屠就为了试药灭口”
“太残忍了”
“天底下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你和我”
“嘶,居然是这样”
“圣人龙体确实欠佳,想要长生不老之药”
“此事我只告诉你什么你已经知道了”
“咦,你说的怎么和我听到的不同”
“印证一二便是”
“对对对,真相一定是这般”
“如此昏君,又有何资格泰山封禅”
“快快住嘴,哎呀,你要害死我吗”
“我辈仗义执言,何惧之有”
终于。
随着口口相传,各种细节的丰富,各种隐身衣的现场旁观。
士林圈子里,酝酿出了此案的终极真相。
窃窃私语“震惊江南村庄被屠,背后的凶手竟然是他”
嘀嘀咕咕“泰山封禅为求长生不老让人献丹屠村为了试药拿百姓试药士子中毒实乃报复”
倒吸凉气“不可能,他为何要做那等事”
愤怒不已“昏君昏君啊”
惊惧避走“胡言什么我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
慷慨激昂“我辈读书人,何惧强权,当仗义执言,名留青史”
府上。
李彦躺在榻上,眼睛明亮。
三人成虎天赋生效
现在急了不
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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