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至极, 可那妇人却明显是真心实意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连那还被捆着的姑娘似乎也认同了这样的想法。
那妇人双眼通红,眼里含泪, 奉天有心想叱骂些什么, 但却又不知该如何骂起。
奉天闭了闭眼“这世上没有什么失了贞就该死的狗屁道理,你们若是缺那一贯钱,我可以给你们,但你们不许再逼死这姑娘。”
妇人闻言,嗫嚅道“当真么您果真愿意花一贯钱买我们家女子的命么”
奉天从衣襟里摸出一小锭银, 这是神殿功德箱里取出的银钱,奉天带着只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的, 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
那妇人不可置信的接过那一小锭银两,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奉天见他们不再咄咄逼人的要逼死姑娘, 便转身给躲在她身后的姑娘解开身上的绳索。
“姑娘,你莫怕, 若是往后有人再逼迫你, 你大可去蓬莱神殿求助,”奉天意有所指的说道“若你家人日后不依不饶想旧事重提,你也只管去蓬莱神殿,那里可以收留走投无路的孤女。”
姑娘泪眼朦胧,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有些呆愣楞的。
她娘却擦了擦眼泪, 千恩万谢的给奉天打躬作揖“多谢贵人多谢贵人丫你就跟着贵人走罢去蓬莱神殿,往后你也好, 家里也好”
奉天没想到这妇人三言两语就把自家姑娘推给了她。但她转念一想,这姑娘自己去蓬莱神殿,和她带她回蓬莱神殿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于是奉天便没说什么。
但没想到, 那姑娘却犹豫了。
奉天给她解开了绳子,她用袖子抹了抹泪,小声问道“贵人,我听说,去了蓬莱神殿,日后就不能再嫁人,也不能再跟家人联系了,对么”
奉天点点头。
姑娘低着头,低声道“多谢贵人好意,但,我我不愿去。”
奉天诧异的看着这姑娘“你为何不愿去”
她家人这样逼迫她,还口口声声说她没了名节活不下去,难道她还愿意留在家里
那姑娘微微撇开头,不敢看奉天“爹娘说得对他们养我十六年,弟弟又还小,我若走了,他们要怎么办呢”
“我原来的夫家不要我了,但我可以嫁给北街打死了老婆没人嫁的屠户,或是嫁给南街的癞病老头,不管怎样,还能留几百个彩礼钱给家里逢年过节,也还能回来帮衬帮衬”
姑娘她娘听得直抹泪“我苦命的丫啊”
但却没说什么反驳的话。
之前被奉天一鞭子抽飞笤帚的老头脸色一喜,连忙凑上来说道
“是这个理贵人,您如今拿一贯钱买了我孙女的命,我们自然也不会再给她喝耗子药了,她虽说没了名节嫁不了好人家,但胡乱找汉子嫁出去也不是没人要的”
那老头似乎还有些得意“丫啊,你虽然先前有些不孝,但总归是想通了,家里好歹没算白养了你十六年”
姑娘低着头一言不发。
奉天却愤怒又不解“怎么都这样了,你竟还不愿与他们断了去宁愿糟践自己也要给他们挣彩礼钱”
姑娘捂着脸崩溃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贵人这是我的家人养了我十六年的爹娘啊我弟弟今年才三岁您让我怎么跟他们断了啊”
老头捋着稀疏的胡子连连点头“我丫总算没被养成白眼狼还有些良心”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奉天“贵人,您也看见了,我丫她自己有主意哩她这么大个姑娘了,不嫁出去确实也不像个样子,您心善,总不好拆人姻缘罢”
老头摇头晃脑的“那蓬莱神殿虽好,可那是神仙所在的地方,终究不是咱们凡人高攀得起的,凡人女子若是不嫁人,那不就成了老姑婆还不如死了干净”
奉天冷眼看了一圈这一家子人。
她憋着怒气,蹲下问那姑娘“姑娘,被掳走不是你的错,这世上也不该有什么狗屁贞洁道理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与我走,去蓬莱神殿你若真不愿,我也不好再多管你了。”
姑娘把头埋在膝盖里缩成一团,奉天能听到她压抑的呜咽声。
院子里众人都竖着耳朵听姑娘的回答,姑娘她娘将奉天给的一锭银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白了。
半晌后,姑娘惨白着脸抬起头,“多谢贵人好意,我,我不愿去。”
院子里,她的家人们齐刷刷的松了一口气,她娘连忙把那一锭银塞给她爹,挥手示意他快进屋,免得奉天反悔又要将那一锭银要回去。
奉天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罢罢罢,人各有命,今天终究是我多管闲事了。”她起身道“你们的家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不再管了。”
说罢,奉天便转身离去。
她身后传来姑娘的嚎啕大哭,和她家人的欢声笑语显得格格不入。
那妇人还朝奉天的背影连连作揖“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哎唷,丫,别哭了,咱们今儿遇到贵人,你不必喝耗子药,家里也有银钱买米了,这是好事呢快别哭了”
奉天走出了好一段路,还能听到那一家人欢欢喜喜张罗着去买米煮粥的商谈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终于敢探出头来看热闹的邻里们艳羡的声音。
有人感慨道“丫她娘你们这可真是遇到贵人走了运了我们家姑娘怎么没这好命还没嫁出去就能给家里挣来一贯钱哩若是我姑娘也能有这样好运该多好哟”
奉天听到这话,立刻怒而转身,她大步倒回那小院外,对那家人说道“你们为名利便要逼死亲女,乃是谋杀大罪今日我会去蓬莱神殿向神尊祷告,求祂降下神罚,断你家十年气运”
正在欢喜的那一家人如遭雷击。
而那些说着艳羡的话的邻居也不说话了,纷纷按下了自己心里的小九九,再看向那家人的眼神里又带上了同情。
断十年气运,这可不是好玩的。蓬莱神尊赏善罚恶,这家人若是果真被贵人告上神尊那,又被判做有罪,那接下来的十年他们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这样严厉的惩罚,让某些蠢蠢欲动的人瞬间冷静了下来。
十年,一贯钱,不值得,不值得。
奉天说罢就大步离开,她胸口急速起伏着,整个人都是说不出的烦闷愤怒。
她同情那个姑娘,哀其不幸,但她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作践自己,怒其不争。可当奉天听到那些邻里的话时,她又隐隐约约想通了一点,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那姑娘怕是也有许多身不由己。
奉天抬头看着天边的云霞,喃喃道“神尊这便是您要让我看的人间吗”
一缕微风拂过,卷着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下。
奉天伸手接住了那一片叶子,低头看着它出神了许久。
这叶子轻飘飘的,从奉天的指尖滑落,又砸在了路边的一只蚂蚁身上。对人而言无足轻重的叶片,在小小的蚂蚁面前犹如一座沉重的大山,将那小蚂蚁压得动弹不得。
奉天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蹲下来,拿走这片叶子,让那小蚂蚁脱身出来。
世俗偏见便有如这片落叶,而人便是那小小的蚂蚁。
这偏见很重,重得能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但又很轻,轻得一贯钱就能摆平。
奉天脑子里闪过纷纷杂杂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姑娘她娘通红的眼眶和攥紧银两的手上。
那妇人说,他们也不是成心要逼死亲女。
官府奖励给贞烈女的那一贯钱,是他们家的救命钱。
米粮价贵,贵得比一个女子的性命还重。
奉天捏着叶片站起身,朝老林子的方向走去。
流民,流民。
若是没有流民,那姑娘便不会遭难,而若是没有灾荒,便不会有流民。若没有灾荒,也不会有为了一贯钱就要逼死自家女孩儿的穷苦人家。
奉天小时候也挨过饿。
她知道在饿得烧心的时候,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那家人逼自家女孩儿喝耗子药,说到底,也只是想填饱肚子。否则,他们不会在奉天给了那一贯钱后就不再提耗子药的事。在吃不饱的时候,什么贞洁,什么偏见,都只不过是欲加之罪。
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还能换来能救命的米粮钱,对许多人家来说,都是再划算不过的事情了。
奉天心想,若是人人都能吃饱,人人都能不缺一贯钱,那这世上,像姑娘那样的苦命人便会少一些吧
人间事,人间世。
世人如蝼蚁。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奉天豁然想通。
她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也不明白什么叫生产力,经济基础,上层建筑。
但她想明白了,她得先去看看那些流民从何而来,否则,这国都里,还会有无数个苦命的姑娘。
西街上小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奉天和那家人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在低声说些什么,但看到奉天走近后他们就都闭嘴了,还有人忙不迭的关门关窗。
奉天从这些可怜可悲又可恨的人们身边大步走过。
流民们出没的老林子,在国都近郊。
那里原本是片无主的野林子,有许多平头百姓日常会去那边打柴,担水,捕猎,或是挖些野菜药材补贴家用。
据说野林子深处还有虎豹狼虫出没,但需要去野林子里求生糊口的人也顾不得那么多,顶多就少往深处走些就罢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