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翎宿醉清醒的时候, 已是翌日上午。
她迷蒙地睁开双眼,捂着脑袋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昨晚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依稀记得有人将她送了回去。
她捧住脸, 努力地想回忆起一些细节。正在这时,从窗外飞来一只蝴蝶, 她伸出右手食指,蝴蝶自动落到指背,翅膀一抖便消散不见, 在空中幻化成两行流金的小字
速来演武场
谢温韦
姜翎愣了一下,连忙起身洗漱, 然后一路御剑飞奔赶至演武场。
太初剑宗的演武场设在麒麟峰, 共有十个场地, 主要用来给弟子们日常比试。姜翎跳下仙剑, 刚走了没几步,就被一个人影拦住去路。
“来得刚好,差点就赶不上了”谢温韦说完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就带着她朝其中一个场地赶去。
姜翎急匆匆跟上,穿过窄门进入看台,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竟然围了不少人, 他们在人群里快步穿梭,好不容易找到两个空位坐下。
姜翎靠在位置上歇了口气,说“什么情况”
谢温韦抻着脖子左顾右探,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有人要挑战莫齐轩”
“啊”
姜翎透过攒动的人头看向比武场,果然见到一名黄衫少女正在台上与莫齐轩对峙。这人瞧着面生,容颜俏丽, 身材娇小,但面若寒冰,一副不好招惹的模样。
她疑惑道“这是谁呀”
谢温韦随手掏出一把瓜子,嗑得有滋有味“你不知道她呀,是一长老的亲传弟子。”
姜翎恍然“那个风灵根的天才好像是叫单百潼。”
此人乃太初剑宗除乐玉珂外,最负盛名的弟子,如今不过一十六岁,就已有金丹中品的修为,更曾击败过金丹上品的对手,可谓实打实的天才剑修。
谢温韦用力点头,解释道“单家位于天衡州,也算是有名的世家大族,她是家主膝下独女,本该留在家族接受培养,却孤身一人来到太初剑宗,执意拜六长老为师。结果你也知道,六长老闭门不见,拒绝收任何人为徒。单家主得知此事,派人来劝,可这位大小姐赌气不肯回去,最后在机缘巧合之下,被一长老收为亲传。”
“所以,她才会这么看不惯莫齐轩”姜翎说。
“是啊。”谢温韦感慨道,“自己心心念念触不可及的东西,却被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怎么可能会甘心呢”
正说着,只听一声鼓鸣,比武开始了。
莫齐轩没了泰阿,手持一柄普通仙剑,出手迅捷如鹰,暴涨的剑气几乎化作实体。相比起他招招毙命的狠辣,单百潼运起剑则轻盈繁复,招式流转宛若跳舞,剑影闪动晃得人眼花缭乱。
谢温韦一边嗑瓜子一边解说“看到她手里那把剑了吗名叫飞鸾,是堂堂一品灵器,据说是单家主特地派人找来送给她的礼物。她用的招式呢,就是一长老最得意的流明剑法,对根骨和心境要求极高,练得好的就像她一样,先把你绕晕了再一击毙命,杀人跟跳舞似的。”
姜翎笑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
谢温韦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小爷我现在可是太初剑宗的百事通”
姜翎拱手“厉害厉害。”
她扭过头,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台上的战况,突然说“我觉得莫齐轩能赢。”
“这么有信心”谢温韦有点惊讶,“不过你再仔细听听,看看大家喊的啥。”
姜翎侧着耳朵仔细辨认,这才发现在喧闹的人声里,夹杂着不少单百潼的名字。
“怎么样,人气是不是很高”谢温韦说。
“那你也支持她咯”姜翎挑眉。
谢温韦哈哈一笑“怎么可能”
说完他就站起身,挥舞双臂高声呐喊“莫齐轩莫齐轩”
这声音之响亮,令周围之人纷纷回头,神色怪异而微妙。
姜翎“”
她默默捂住脸,偏偏谢温韦喊得兴起,还伸手拽她胳膊“你也一起来啊”
她板着脸甩开他的手,对四周看过来的人露出僵硬的微笑“我们不认识。”
她还在思考怎么坐得远一点,身后忽地传来一句大吼“单师姐赢啦”
这一下可没人再注意这边的动静,姜翎连忙回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比武台,生恐错过任何场面。
只见单百潼长剑游走,剑气喷薄如繁花盛放,势不可挡逼向莫齐轩身前。
“这位单大小姐还真厉害啊。”谢温韦讷讷地说。
“不是她。”姜翎紧盯台上,蓦地挑起唇角,“是莫齐轩,他赢了”
话音未落,场上已风云突变,千百道剑气拔地而起,合成莲花般的形状,将飞鸾剑缠绕围剿。
下一刻,莫齐轩长剑刺出,击落飞鸾,剑尖直指对方的人头
单百潼足尖一点,急速后撤,可莫齐轩早有预料,之前埋伏的剑气阻挡了她的退路,速度迟缓之际,剑锋已至眉心
他赢了。
原本吵嚷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目瞪口呆注视这一幕。莫齐轩收剑入鞘,淡声说“承让,师姐。”
单百潼脸色铁青,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不愧是六长老的弟子,果然出手不凡。”
她心里憋着火气,抬手招来飞鸾,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围观之人纷纷侧身让路,唯恐触她霉头。
单百潼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不争气,可除了恼怒,更多的还是心酸。
除了乐玉珂,她一向不服气任何人,没想到今日,居然在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手里吃了败仗真是奇耻大辱
原来她没能被孟长老收为弟子,真的是因为她不够好么
她越走越快,路过谢温韦身旁时,还不忘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谢温韦“”
他嘀咕道“算了,你一个输家,我不跟你计较。”
单百潼气结,狠狠剜了他一眼,又碍于形势不能多说,只好气鼓鼓地独自离去。
谢温韦才没有放在心上,笑嘻嘻地转朝比武台,欢呼着挥了挥手。
这时人群也反应过来,一齐高喊莫齐轩的名字为他庆祝,姜翎望着石台中央身姿挺拔的少年,弯起的眼眸落满星辰。
忽然地,似乎在寻找什么的少年停住动作,目光笔直地落到一个方向。
他勾起唇角,狭长的眼尾溢出温柔的笑意,那眼神太有穿透力,姜翎的心跳瞬间空了几拍。
他在看她。
这个想法冒出的一刹那,她就好像置身世外,那些鼎沸的人潮,翻滚的热浪,统统都从她的身边远去。
她的眼前只剩一个人的身影,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
怦怦、怦怦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当自己眼睁睁看着莫齐轩穿越人群来到她身边时,心脏几乎要冲出胸腔。
少年丝毫没有被兴奋的人群干扰,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她一人,他跳下石台冲出人群,然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走”
他们将所有人都抛在脑后,笑着逃离了喧杂的场地。
攒动的人头后,谢温韦还在摇着扇子喊“哎呀等等我你们两个,又这样”
但无人知晓的是,在看台后方的角落里,有两个人正被阴影覆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等观众都走了大半,其中一人忽然开口“说起来,师姐,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答应了收他为徒”
说话的正是谈子真,而在他对面,无疑就是孟蕉。
“高澹说,要我帮忙,我既然把信烧了,就等同于没有拒绝他。”孟蕉应道。
“还有呢就因为这个”
“还有”孟蕉看向远方,终年被寒霜覆盖的眼眸泛起轻微的涟漪,“在那孩子的心里,有和我们一样的东西。”
谈子真说“什么”
孟蕉说“仇恨。”
她淡淡道“你知道的,我的功法根本不能传人,所以我从来也没有收徒的打算。但莫齐轩不一样,他愿意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自己的路,在那条路上没人能够帮他,他只能凭借直觉和意志不断前行。”
“所以除了他,没人能当我的弟子;而除了我,也没人能当他的师父。”
良久,谈子真叹了口气“师姐,你到底修的什么道”
“道”孟蕉无所谓地笑了下,“大道千,俗世渺茫,何谓道,何谓修真有人求长生,有人为成仙,但这世上真的有长生,真的有仙人吗”
她垂下眼眸,语气说不清是感叹还是自嘲“我所修者,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道了。”
“是啊。”谈子真的笑容意味不明,“我们都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莫齐轩和姜翎一直跑到了麒麟峰的茶室里,才最终停了下来。
姜翎捧着茶杯,兴奋和他聊起刚刚的比试,言语之间多是夸赞之意。
莫齐轩在演武场上不显波澜,此刻却看起来心情不错,不仅认真听她描述,还时不时应和两声。
姜翎说得累了,就停下来慢慢喝茶,莫齐轩看她一会,忽然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对了,龙傲天是什么人”
姜翎如遭当头一棒,舌头都开始打结“谁什么龙、龙傲天”
莫齐轩微笑道“昨晚你喝醉了,在叫这个人的名字。”
姜翎拿茶杯遮住脸,却挡不住心虚“有吗可能是在话本里看过吧,我不记得了。”
“是吗”莫齐轩依旧云淡风轻,似笑非笑地说,“不记得,那就算了。”
姜翎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我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没有。”莫齐轩淡淡地说,“你醉得很深,所以睡得也快。”
姜翎总算松了口气“那就好。”
莫齐轩笑而不语,捏着杯子的手指不自觉用力。
到底有什么,这么怕他知道
他垂下眼帘,盯着水面浮动的茶叶,漆黑的眸子晦暗不明。
实际上,姜翎昨晚说的不止那些。
当时她醉得神志不清,搂着他的脖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是哪来的,本宫怎么没见过你”
他没放在心上,笑着反问“我也没见过你,你是哪来的公主”
“天圣”姜翎骄傲地说,“本宫是天圣朝的九公主,怎么样,怕了吗”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那你怎么到这来了”
“不知道啊。”姜翎把头埋在他背上,声音闷闷的,“一睁开眼,就来到这里了。”
“你”他还要再问,可姜翎已经呢喃着睡去,只剩下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他沉默着走完余下的路,只觉得步伐无比沉重。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早已在暗中脱离了掌控。
时间回到眼前,他看着姜翎,粗暴地按下那些狰狞阴暗的心思,笑着说“我之后还要常去演武场,你想看,可以随时去看。”
“是吗”姜翎感到惊讶,“你什么时候那么喜欢和人比武了”
“不是我。”莫齐轩说,“师父让我做的,她说我从通天塔出来得太早,还要继续接受锤炼。”
“还早啊”姜翎想想就心疼,“那你去演武场,岂不是还要继续受伤”
“不用担心。”莫齐轩说,“这次不会像之前那么重。”
“好吧。”姜翎叹息一声,“六长老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莫齐轩笑着称是。
然而,很快姜翎就明白过来诚如莫齐轩所说,他在演武场上以胜绩居多,所以没受过什么很重的伤,但真正的疼痛恰恰不来自于比武,而是孟蕉的锻骨之术。
把骨头打碎,然后接回去;把灵脉摧毁,然后重新塑造。
一遍遍痛不欲生,一遍遍脱胎换骨。
后来她实在看不过去,从药王峰那讨来两瓶丹药,他服下之后,果然痛苦减轻很多。
也因此,她从一开始红着眼眶陪莫齐轩说话,帮他转移注意力,硬生生变成能面不改色跟谢温韦一起在旁边嗑瓜子,顺带打趣两句。
这一天,她和谢温韦照例看望过莫齐轩后,便准备打道回府。
趁她不注意,莫齐轩安静地给谢温韦使了个眼色,后者眨眨眼,心领神会。
于是前脚刚和姜翎道别,谢温韦后脚就飞了回来,一屁股坐在床边,说“什么事”
莫齐轩指了指床头的药瓶“这个药,是怎么来的”
谢温韦一摊手“蒋医师给的呗。”
“他不是和掌门闹得很僵,怎么会帮阿翎”
“姜翎帮他的忙了呗。”
莫齐轩揉了揉眉心,催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
“好吧。”谢温韦无奈道,“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给后山的药园子松个土除个草,顺便打扫一下药王峰的院子。不过那地方有点大,干起活来挺不容易。”
莫齐轩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神色不善“你就这么看着她做”
“哎呀兄弟,不是我不想帮你,是蒋老头不让我插手啊”
“我是说,你怎么不拦她”
谢温韦一愣“我看她虽然累,但好像做得还挺开心的”
“怎么可能。”莫齐轩叹道,“她最爱干净,更不愿沾染杂务,那都是装出来给你们看的。”
“这样啊。”谢温韦挠头,“那她对你真的挺好的。”
莫齐轩沉默一瞬,说“她一直觉得,都是为了救她,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谢温韦说“那实际上呢”
莫齐轩笑了笑“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但其实我并不希望,她因为愧疚为我付出什么。”
“愧疚”谢温韦显得有些迷惑,“不只是愧疚吧”
莫齐轩微微一怔“那是什么”
谢温韦想了好久,最后还是摇头“我不知道,我又不懂你们。”
“算了。”莫齐轩笑着说,“我没事了,你先回去吧,我再休息一会。”
“行,那你好好休息。”
谢温韦说完就起身离开,莫齐轩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并未躺下休息,反而披上衣服走出竹屋。
沿着楼梯找到孟蕉的房间,她果然又不在,只有桌子上压着几张褶皱的纸张。
经过一段时间的高强度战斗,他对于剑术又有了新的感悟,不过孟蕉多半在醉酒和外出,只固定时日为他锻骨塑灵,然后又匆匆离去。
好在她是个称职的师父,每当临走之前,都会把新的功法指导写下来留在桌上,等着他需要时自己去找。
莫齐轩拿起纸张看了看,随手揣进怀里,转身出门。
在掩上门扉的前一刻,他注意到窗边的桌子上,不知何时摆了只孤零零的酒葫芦。,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