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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爹,咕咕
    老歪今天过晌才回来的。

    孩子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大仓娘下地去了,家里锁着门。

    老歪拿钥匙开门,打不开。

    不仅仅是打不开的问题,连锁孔都不对,根本伸不进去。

    仔细一看,原来家门用的是一把五星锁,现在居然换成永固锁了。

    永固锁从外形上看起来比五星锁结实的样子。

    老歪立马就是心里一沉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仅仅不在家十几天,这就把锁换了。

    母老虎已经把自己休了,不让自己进门了吗

    不知不觉腿就软了,蹲了下去,抱着脑袋,面门思过的样子。

    越想越觉得这个家不要自己了,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证据有二

    第一,趁着自己不在家,立马把锁换了。

    第二,自己的老母亲摔断了腿,现在面临很大的麻烦,大概仓他娘不愿惹麻烦,于是就把麻烦以及麻烦的儿子全推出去了。

    这是很容易做出决定的事儿。

    老歪见了很多这样的例子。

    不管是坐山招夫的男人在老婆死后被前儿女赶出家门,还是坐山招夫的男人被老婆赶出家门,那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

    在这个名声比生命还看重,仁孝为先的年代,不敬老,不养老,都会传遍四邻八乡,臭不可闻,人人唾弃。

    唯有坐山招夫的男人,不管被自己的女人还是前儿女随时赶出家门,老无所依孤苦而死,虽然值得可怜,但没人觉得哪里不妥。

    也不会认为前儿女不仁不孝,前儿女名声也没有多大损伤。

    无他,从坐山招夫那天开始,包括他自己,就已经无书面、无言语约定地默认了这种结局。

    这种千百年来的老风俗,早就无言的成了刻在老农民基因当中的村规民约。

    老歪坐山招夫来到梁家河,73年到现在83年,整整十年了。

    虽然平常看着他是这家的人,出出进进的,但是到现在为止,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没有归属感。

    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都要警觉会不会被赶走。

    这倒不是仓他娘对待他不好,而且孩子们现在对他也很亲,尤其是老大,越来越把他当亲生父亲对待了。

    只是因为他时刻忘不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每当听到其他村子出现坐山招夫的人被赶走,他就有深深的兔死狐悲之感。

    他没奢望永远在梁家河住下去,更没奢望前边这四个儿子一个养女会给自己养老送终。

    就是希望能安安稳稳的,再让他过上十年二十年的有家的日子,然后再被赶回老家。

    毕竟这辈子也算享过福了,到时候孤苦而死也不是那么不甘。

    只是没想到被赶走的时刻来得这么快,家里的日子刚刚冒头,眼看着越来越好,越过越富裕。

    自己就要被赶回去了

    “大叔,你这是回来了”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老歪回头一看,是邻居家一个侄媳妇,大肚子孕妇逛游过来。

    侄媳妇捂着嘴“扑哧”一笑“大叔,你这样子”

    老歪本来面朝大门蹲在地上,抱着头,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不得不承认,这形象很像电影上抱着头蹲在地上的俘虏。

    “俺大婶子上坡去了,怕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进不去,就把钥匙给俺大爷爷送过去了,嘱咐俺这几个在家的,不管谁看到你回来了跟你说一声。”

    “哦”老歪一听霎时有了精神,也不抱头了,一下子站起来,“我有钥匙,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换了锁”

    “唉”侄媳妇叹口气,“别提啦”

    把老歪没在家这十多天发生的事儿,大致给他说了一遍。

    老歪同志可谓是大吃一惊。

    严打的事儿他不是没听说,哪个村都有通告,县城也是贴得哪里都是。

    他知道抓了很多枪毙了很多。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至高无上的肥田村长居然也被枪毙了。

    村长老婆因为把自己家砸了,还被拘留,游了街。

    实在是不敢置信啊

    但他知道这样的事儿,任何人不敢胡编乱说的,侄媳妇既然说出来,那肯定是真的。

    只能是脑子里乱糟糟的,腾云驾雾一般去了谁家

    怎么称呼呢

    既不是公公婆婆,也不是丈母娘丈母爷,虽然见了面叫爹叫娘,就是彼此的身份很尴尬。

    反正,就是去了仓他爷爷家吧。

    去拿钥匙。

    其实,梁金元对这个鸠占鹊巢顶替自己大儿子的老歪,感觉也很复杂。

    虽然他不是那种欺善怕恶的势利之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直以来对老歪颇不以为然。

    老歪来拿钥匙,他也只是公事公办问了句“回来了”

    老歪见了这位“爹”,心情也是颇为复杂,也许心底总有一种睡了人家大儿媳的愧疚感吧。

    反正比较怕他。

    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绝对不敢多说一句话。

    老老实实答应一声,然后礼节性地问了句“俺娘没在家啊”

    梁金元说“在那屋跟惠兰娘拆被子。”

    惠兰是三叔家的大闺女,惠兰娘就是秉礼家,仓的三婶。

    老歪哦了一声,接过钥匙“那我先过去了爹”

    他爹淡淡地点点头。

    钥匙的交接仪式就算完成了。

    一会儿死老婆子帮三儿媳拆完被子,从老三家那屋出来,问死老头

    “刚才仓他叔过来拿钥匙了

    你没问问他娘怎么样了,回家了还是在医院”

    死老头摸摸光溜溜的脑袋“还真没问,忘那茬了。”

    老婆子瞪他一眼

    “我觉着你就是有点拿人家不当回事。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亲戚,人家的娘摔断腿了,据说摔得还不轻。

    咱们这关系不去看看也就算了,怎么连句话都摊不上你的”

    老头表示惭愧。

    不得不承认,就是因为有点轻视老歪,这才拿人家的事不当回事。

    老歪母亲腿断住院,这刚回来的,必须要问候一下表示关心。

    这是起码的礼节。

    你不冷不淡的态度,然后表示关心的问候都没有一句,太失礼了。

    甚至老头越想越觉得这样有点侮辱人。

    老歪来咱家这些年,没功劳有苦劳,任劳任怨地帮着大仓娘撑起一个家。

    把孩子们一个个养起来了。

    自己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呢

    “我再过去趟,问问他。”

    亡羊补牢,犯了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到了大仓家的新屋,大门虚掩着。

    推开门,直接就往里走。

    进了堂屋,听到东屋里有个奇怪的声音。

    扒着房门口往里一瞧,吓了一跳。

    因为他只看到老歪的下半身。

    上半身在被子里蒙着呢。

    被子里面发出极其沉闷的呜咽声。

    所谓极其沉闷,是能听得出老歪不但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嘴里还含了毛巾一类。

    声音虽然沉闷,但是一听就知道哭得很激烈,明显是伤心到了极点。

    老头过去戳了戳他的屁股“哎”

    老歪吓得身体一颤,猛然掀开被子。

    老头看到涕泪交横的一张脸,以及嘴里还结结实实塞着毛巾。

    “诶你这”老头俩手冲他比划了几下,意思是你这样子实在是有点像咬咬自娱自乐的时候叼着块破布头。

    老歪翻身起来,扯了半天,才终于把毛巾从嘴里掏出来。

    因为哭得激烈,他怕发出声音,刚才一边哭一边使劲往嘴里塞毛巾,自己也没感觉到居然能塞这么结实。

    掏出来以后顺势用这毛巾把脸擦了擦,发出长长的一声哽咽。

    “什么事,你哭什么”老头在炕沿上坐下。

    “没俺娘摔断腿了,我想想就难受。”老歪叽叽歪歪地说。

    老头一看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自己的娘摔断腿,确实会令人难受。

    但是,难受,跟伤心是两码事。

    哭起来套路不一样。

    老头六十岁的人了,这点事焉能瞒得过他

    “你跟我说实话。”

    “爹,真就这么回事。”

    老头想了想,决定跟老歪交交心。

    本来,老农民就是心里热乎,因为嘴拙,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老农民嘛,大多都是属暖壶的,外表没有温度,里边很烫。

    现在决定鼓起勇气跟老歪说几句暖心话,是因为想起别人跟他说的一个细节来了。

    那就是自己和老婆子去关东的那段日子里,大仓家被孙世文弟兄仨给打砸了,据说连大仓娘也打了,老歪被抽得满院子乱跳。

    后来大仓利用贾家兄弟,把孙世文给固定住,大仓用树条子把他好抽。

    一边抽还一边哭,说什么“只要有我们弟兄几个在,就没人敢打俺叔”

    老头当时听人描述这件事,被嫡长孙感动了。

    孙子做得对,这才叫有情有义。

    老歪把你们弟兄几个拉扯大,真的是不容易。

    大孙子做事可圈可点,有情有义,做爷爷的觉得自己反过来被孙子教育了。

    他觉得自己要向大孙子学习。

    以后跟老歪要热乎点。

    至少说两句暖心话,让老歪也感受一点温暖。

    “他叔啊,你来到咱家正好十年了吧

    你看现在家里这些孩子,都拿着你当成自个儿的亲人。

    俺嘴里不说,可是心里也一直拿你当自家人对待。

    你现在老家有事了,回来一个人哭成这样,问你也不说。

    你这还是不把俺当一家人啊。

    你有什么事,跟自家人说出来。

    就是帮不了你,你有个人把事说说,说出来心里也松散。

    总比你一个人憋在心里强吧”

    这番话说的,声情并茂。

    老歪什么时候受过这样待遇啊,听得心里一阵滚烫,不由得又哭了起来。

    “爹,咕咕,我说,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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