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后来七日后果然又来了一回, 跟着她一块儿的还有她的兄弟常青。
姜肆又给她检查了一遍,听她说自己的情况好多了,给她开了一点儿调养的药。
这回是常青帮她付的银钱。
常青来之前特意将自己收拾打理了一遍, 连指甲缝里的墨痕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妇人比起上回显然要自在一些,这一回她没带孩子, 就坐着和姜肆说话,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提起外面的常青“你别看他腼腆不爱说话, 其实他读书可厉害了,学院里的夫子都夸他, 今年马上就要下场了, 若不是我病了,他这会儿还在书院呢。”
她说起弟弟显然很高兴, 婆家对她一般,娘家人却对她好。
姜肆笑了笑“那感情好,等他当了官, 您还有福享呢”
她和妇人絮絮地说着话,嗓音轻柔,那一点儿声音透过挂着的帘子慢慢传到外面站着的常青耳朵里, 将他的耳垂搔成了一片微红。
过了一会儿, 帘角轻动,姜肆从里面出来, 正拿着一块白布擦手,见他站在外面,便点点头。
在药铺里呆久了,她身上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材味儿,和着墨味混在一起, 微微泛着苦意。
他看着姜肆微微出神以前不是没有见过官家小姐,他考进去的那个学院之中也有许多富家子弟,偶尔他也会在门口碰见那些同学们的家眷,但论气质,都绝对比不上眼前这个人。
甚至他隐隐生出一种感觉,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孩,真能培养出这样的气质吗
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去细想,怕自己想得太清楚、太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会被拉得很远很远。
姜肆没有看出他的愣神,这两天方清词很忙,没来药铺,光她和小伙计忙得过来,但总也停不住脚,她听说过两日多半要下雨,这几天得想办法把药材都拿出去晒一晒防止受潮。
在她这家药铺的对面有一家茶楼,听说已经换了主家,一直在装修。
她出门一看,对面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直没挂牌匾,门一直关着,里头好像也没人。
比起她这种小药铺,茶楼显然装饰得更加富丽一些。
姜肆看了一会儿,仍旧低头去整理药材。
空荡荡、关了门的茶楼一楼,薛准隔着屏风,忍不住问“她这看不见我们吧”
梁安往窗口的方向略挪了两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回话说“您多虑了,那边是在底下,咱们又特意避着,夫人肯定看不见的。”
薛准嗯一声。
即使告诉自己无数次不要再关注姜肆,应该让她开始新的生活,可他还是忍不住。
那天蹴鞠场上他扭头就走,回去以后却有些后悔。
姜肆在宫外,他在宫里,能见的时候本来就不多,也就只能听一听她的消息罢了,在去蹴鞠场之前,他已经有三日未曾见到她,心中惦念得很。
那天一时冲动去了,却又愤怒地走了,回去以后才听梁安说他走后蹴鞠赛没多久就散了,他一边觉得高兴,一边又觉得后悔。
分明是许云雾把她带去散心的,偏偏他过去走了一趟,反而打扰了她的好心情。
从那之后,他就明白,如果真心想要姜肆重新开始,那他就不该出现在姜肆面前。
不能见,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念。
不过好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一十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的,默默看着,从不会走到姜肆面前去。
他目光转向窗外。
也就是这一眼,他就看见姜肆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姜肆看着常青“你姐姐这个病吃药的效果反倒没有食补调养来得好,如果有条件,最好能多补一补身子,女人生育最伤身体,一旦伤了根底,年纪大了以后更加难了。”
常青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药材晒到一半又回来了,还对他那样亲近,但他显然是高兴的,这会儿听她讲话,便认真地记下来,微微侧头去看她的眼睛。
姜肆的眼睛很有神,微微睁圆的时候尤其,笑起来则弯成月牙,很容易叫人看出她的高兴。
常青看着看着,忍不住也跟着她一起笑。
换个人来看,或许会感慨一句金童玉女,但落在薛准的眼里,就觉得很是刺眼。
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苦涩反刍一般涌上心头。
他想,姜肆果然还是喜欢在外面的生活。
她在宫里的时候从不会笑得这样开心肆意。
然而即便是觉得刺眼,他也没法挪开自己的视线,只是一直看着,像是自虐一般。
梁安都快把眼睛捂起来了。
他想叹气说何必呢,又觉得这样的陛下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对面姜肆和常青很快就分开了,几乎是常青一走,薛准也从后门走了。
他跟上了常青。
他想看看,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够让姜肆这样开怀大笑。
常青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扶着他姐姐,手里还提着药包。
薛准起初没弄明白,还以为他姐姐是他的妻子刚刚在药铺里的时候他没瞧见她,她是在薛准从后门出来的时候才从药铺出来的。
薛准误会了,先在心里咬牙,心想这真是个登徒子,分明成了亲,却还对着别人笑可怜他的姒姒上当受骗,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成了亲
他心里百转千回,然后就听见常青叫了一声姐。
薛准“”
他偏头咳嗽了一声。
常青听见动静,微微回头,看见他的时候微微一愣。
两人对视。
常青下意识地行礼“先生好。”
薛准面色一窒。
梁安脸都绿了。
寂静蔓延,常青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面前这位中年人气势竟然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心里发慌,面上却镇定“想来是小子挡了先生的路,先生先请。”
他将姐姐拉到身后,侧身给薛准让路。
薛准本来只是跟上来看一眼的,这会儿被发现也有点尴尬,好在他反应快,面不改色地带着梁安朝前走了。
等离得远了,梁安小心地看了看薛准的脸色,没敢说话被当着面叫先生,不就是说陛下老了么。
现在在薛准的心里,没有任何事情能比说他年纪大了更扎心的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薛准带着他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姜肆的药铺跟前。
这会儿姜肆已经不在外面了,从他们站着的那棵树底下也看不见姜肆的影子。
梁安问“陛下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薛准摇了摇头。
他默默地站着,只觉得,脚上好像坠了千斤重的墩子,怎么也抬不起来,不仅抬不动,还带着他整个人都往下坠。
药铺一楼。
这铺子买的时候就自带了一个小隔间,低矮一些,但也能呆人,姜肆在上头铺了毯子,闲暇时候就坐在上头晒太阳。
许云雾这会儿就歪在她边上,一边朝外看,一边问“你瞧他那可怜样子,真不去看他”
姜肆说不去“要是真到他跟前了,他以后指定不会来了,或者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那会儿她一抬头就看见梁安的影子了,要不说还是梁安机智聪明,他在窗户跟前轻轻一晃,就把薛准在那里的消息递给她了。
要不然姜肆也不会故意和常青走得近。
她就想看看薛准会不会生气。
谁知道薛准后头跟着常青走了。
许云雾说“你这法子也不顶用啊,瞧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姜肆“没办法,他非和个乌龟似的缩起来,我还能硬撬壳不成”
许云雾“我觉着你得换个法子,这样激将法来来回回都没用,说不定薛准还真以为你没了他能过得更好,到时候彻底缩回去了。”
“那你说,还能怎么办”姜肆叹气,“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自恃对薛准那样了解,知道他心里都在想什么,又是因为什么原因退缩,可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他摆脱那样的畏惧。
薛准的畏惧并非是害怕他们俩不能相爱,他畏惧的是自己的年老衰弱,畏惧的是自己无法给姜肆更好的未来。
隔着一条长街,他们各自在两边,中间分明车马喧腾,无数行人来往聚散,偏偏于薛准来说,这条人人可行的路,就像是一道天堑,一处深渊,叫他不敢踏上,无法前行。
柳丝轻飘,过了很久,他终于回头问梁安“最近京中适婚的人都有哪些”
梁安眨了眨眼“这还挺多的。”
薛准的一颗心慢慢冷却下来“回头列个册子送到我那里吧。”
梁安先说好,然后低头琢磨着他的用意。
到了傍晚,来送消息的小太监就到了姜肆的住处。
梁安没说薛准预备干什么,只是说了今天白天的事情他册子可还没准备好,万一陛下又反悔了呢
梁安的动作其实也挺快的,主要是京中适婚的人虽然多,可那些歪瓜裂枣,他还是有点眼力见没有挑进去的,就这样删删减减,还列了一指厚的册子呢
东西送到薛准的案头,他刻意没去看。
他手头的折子拿起又放下,眼睛还是忍不住地落在那本册子上。
他有些难过,又有些犹豫,一遍遍在心里问,难道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外头忽然下起了大雨,梁安正在外头叫人把院子里的花收拾起来,隔着殿门,冷空气一点一点侵袭,吹动了案边的烛火,明暗晦涩,飘飘摇摇。
薛准的手放在册子上,始终没有打开。,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