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不但来的突然,而且来无影,去无踪
它没有形状,甚至没有光芒,只有一道极隐晦的波动,就像空间凹陷了一点,然后迅速地恢复原状。
汤昭一瞬间呆住了,紧接着头脑剧痛
那不是头疼,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来自更深处的痛苦。
精神不,还要更深,甚至接近魂魄
魂魄深处传来的痛苦,并不尖锐,而是一种磋磨的,沉闷的痛苦,就像磨盘在绞磨血肉,又像是碎掉却取不出来的骨肉在关节处滚动。
虽然汤昭能忍耐,也忍不住抱着头,痛苦呻吟。
刑极呆了一下,死死地盯着那人头白鱼,一字一句道“剑种你在制造剑奴”
人头鱼诡异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的声音有节奏的响着,殊无笑意,甚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刑极定下神来,大声叫道“薛夜语你出来”
薛姐姐从小屋中探出头来,道“怎么驱逐了罔两了吗”
刑极镇定道“不是,你看看汤昭。”
薛夜语一怔,就见汤昭抱头坐在地上,心中一慌,忙扑过去查看。
刑极一面盯死那人头鱼,一面等着薛夜语的消息。
此时,他心中还怀有一丝侥幸。
片刻,就听一身惊呼,薛夜语抬起头,又悲又怒,叫道“他他给剑种侵魂了你们检地司怎么回事我叔叔是这样,这孩子又是这样”
刑极心一沉,眼睛微合,又睁开,目光森森,道“还有救么”
薛夜语怒道“剑种入体,不就是剑奴吗你什么时候见过剑奴救回来的剑种入了魂魄,是永远取不出来的,只有魂消魄散才能拿出来我就说要你们检地司有什么用保护不了功勋老将,也保护不了平民少年”说到最后,声音不由呜咽,滑下两行清泪。
刑极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眼泪,却道“别哭啊,把孩子带回去。还是那句话,听到任何声音,不要出门。”
薛夜语恨恨看了那个方向一眼,在汤昭的脖子后面一掐,让他昏睡过去,中断了他的痛苦,抱着汤昭匆匆赶回小屋。
刑极手中剑往上指,道“你是罔两山的人,年纪轻轻一头白发,想必也是个幸运的剑奴,为何还要制造同样的悲剧”
那人头白鱼一直怪笑,突然仿佛被按下了开关,神色狰狞,尖叫道“剑奴幸运幸运我不幸运没有幸运”
刑极一怔,似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轻声道“是啊,剑奴岂有幸运的呢只有长期苦役和永堕地狱两种。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制造不幸甚至自己都死了还要做这种事”
他厉声道“你已经死了吧我当时把你逼得堕入罔两,又被剑象吞噬了大半魂魄,只剩下些许执念。结果你又凭着执念制造出这么一个怪物,居然拽出一部分罔两弄了个分身,逃到这里。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未了心愿,然而你的执念居然是害汤昭就这个值得你死后都惦记着,就为了制造你深恶痛绝的剑奴”
刑极真的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剑客他们也调查过,进了合阳县杀了不少人贩,又结合他出自罔两山,深恨富贵世家等等迹象,判断他出身应该是剑奴。
罔两山是剑奴主的乐园,剑奴的牢狱,汇聚了天下大半剑奴,绝大部分是被各种大势力卖进去的,剑奴消耗得极快,大部分会受受尽折磨而死。但也有少数幸运儿,恰好特别契合体内剑种,最终熬出了头,自然而然成了剑客。
刑极说他是幸运的剑奴,虽然残忍,也是真话。
开始检地司以为白发人来的目的是魔窟,后来知道不是,是冲着平江秋来的,连找汤昭也只是顺便而已。一千两银子对剑客来说不算什么,要诚心找汤昭,肯定不是这个价钱。
本来双方未必要不死不休,可是大战既起,渐渐杀红了眼,只能你死我活了。何况白发人放出了罔两,是逆天大罪,刑极更不可能留手。
当时白发人被多番轮战已是风中残烛,面对刑极束手无策,最后不肯伏法,主动堕入罔两。刑极还以为他是宁死不辱,没想到还留下一缕执念。
人能留下执念那必是心中最要紧的事,结合他的经历,本该是复仇之类,哪怕是憎恨卖他的世家,无差别对世家子烧杀灭门都不奇怪,但刑极怎么想不通,此人最后要做的事居然是捉到汤昭,把他做成剑奴。
这真是他死前最想要做的事么
人头白鱼在空中撞来撞去,周围都是墙,它似乎已经失去了辨别能力,除了凶狠的横冲直撞,就是尖叫,声音模糊不清,似乎在叫
“凭什么凭什么”
刑极见他神智越发消散,叹道“依律,私造剑奴是死罪,释放罔两十恶不赦极刑。你本来疯癫,尚可议论,但你存心为恶,确凿无疑,罪在不赦。”
“我的剑,本就是刑罚之剑,不过我向来只执正刑。最多大辟而已。而你,值得”
“剑术凌迟。”
剑起,剑落
两道剑光化作网状,从上下将这丑陋的人脸怪鱼牢牢缚住,裹得密不透风。
虚空中,无数的小刀飞舞着,从四面八方割着网眼露出的鱼身。
人头鱼的身体被零碎的割破,挑飞,露出一个个洞口,洞口中流出一点点烟气,仿佛鲜血。
那是世上最残忍的刑罚,碎剐。
不过这人头鱼虽然在尖叫,但似乎还是在发泄情绪,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刀片的技术极佳,不一会儿就已经刮下一层碎屑,这些碎屑落在地下,化为一摊水迹渗入泥土里。
渐渐地,碎屑越刮越多,白鱼已经不像鱼,但人脸还是人脸。
那人脸开始是扭曲歪斜的表情,七分像人,三分像鱼,十分古怪,随着白鱼的剥落,渐渐恢复了正常的人形,也越发像白发人生前的模样。
又削了一会儿,鱼身变得单薄,隐隐还有骨架,一些星星点点的光芒从伤口缝隙飞出,落在那白发人脸上,他的脸情绪也生动起来,甚至开始抽搐,似乎已经能感觉到痛苦。
“原来你还有神智封在剑象里啊,好,更坐实了你故意犯罪。也正该你清醒伏法。感觉到了么应该受到惩罚的是你,你的剑象都只是工具而已。好好为你的罪受刑吧我的剑术是凌迟,凌迟的要诀就是不割完最后一刀,你绝对不会死。只有我叫你死,你才会死,不然永受折磨”
“折磨呵呵”白发人突然张口道,“这算什么折磨你当过剑奴吗如果你当过,受过十年如一日的煎熬,就该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凌迟还不如我受到的痛苦万一呢凌迟算什么,那还有碎片。真的痛苦,要把你的身体、意志、魂魄放在磨盘里,不住的搅动、磨碎,磨成渣,磨成粉,磨成灰永远也磨不完”
他的神色狰狞,声音居然还算稳定,似乎那凌迟的刑罚好像真的可以忍受似的。
刑极冷冷地看着他,道“剑奴的痛苦我知道,你更知道,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制造剑奴为什么用汤昭你把那几个权贵家的少爷小姐制造成剑奴,我都不奇怪,为什么非要追着汤昭”
是啊,为什么呢
凌迟的痛苦和死亡的预感让白发人陷入了恍惚。
为什么,要制造剑奴
因为正好得到了剑种,可以制造剑奴
剑奴真的很方便啊,等他当了剑客才知道,剑奴是很好用的工具如果不知道还好,他已经习惯了剑奴的存在,忍不住就想制造一个,方便自己。
但一开始,他确实是想用那种豪门弟子来制造的,让这些当年害得自己沦落为奴的人也尝尝这样的苦楚。虽然他看裴守静还算顺眼,但如果其他几个不符合条件,用她做也可以。
都是豪门子弟,吃得都是穷人的血汗,父辈都满手罪恶,为什么不能拿来做剑奴
而汤昭,他一开始是想救他来着。
是啊,救他。
那是和他一样的孩子啊,从小康之家一朝流浪街头,因为天赋被人贩子盯上,临时逃脱,又被抓回,被殴打,被转卖,最后成为剑奴,坠入最深的地狱。
时光一个轮回,白发人从人贩子那里听到有这么个孩子,他能不救吗就像顺手救下了那个灰发女孩儿一样。一开始,他是想让孩子们不用受他的苦的。
直到他又见到了汤昭。
原来那个孩子没有再落入人贩之后,他被人救了,得到了官府的重视,他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适合自己的法器,只等一步登天顺理成章成为剑客。
“他凭什么被救”
“为什么当初没有人来救我”
这两句话当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他只是格外看汤昭不顺眼而已,看着看着,碍眼变成了嫌恶,最后变成了憎恨,以至于恨到了心最底处。
到临死前,抛开其他杂念,他脱口而出,不加遮掩。
“当初我求救,向天,向地,向皇帝,向你们祈求,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因为你们无能为力吗”
“我要你们依然无能为力。”
“当初你们没能救我,今天依旧没法救他。”
“剑奴,是无可救药的”
他仰天长啸,声音极大,似在嚎啕,只剩一副骨架的鱼身摇摇欲坠。
“原来如此。”刑极道,“如果当初我遇到你,我一定会救你的,拼上我的性命。哪怕我早知道你会变成一个人渣,我也不会后悔。”
“但是今天你犯罪是因为嫉妒。就这么简单。”
“你是个标准的渣滓。”
话音落,刑极还剑入鞘。
鱼骨登时在空中散架,人头落在地上。
接着,人头也渐渐虚化,白发人最后的遗留也渐渐稀释。
最后的最后,他的意识里出现了幻象。
是一个孩子在荒野里狼狈的逃窜。
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只为逃离身后的灾难。
那是个小女孩儿,有一头灰色的头发。
“明镜,快逃啊”
轻喃最后几个字,他完全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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