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总, 这是今天需要您签字的文件,请过目。”
秘书将一沓文件送进办公室,恭敬地放到桌前。
一声钢笔扣上的轻响, 紧接着, 老板椅转过来,秘书于是终于看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一双凤眼里装着的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面前传来“辛苦你了,下去吧。”
秘书应了一声,心里暗暗感叹,现在的老板像是换个了人。
在商场上,他始终如一的狠辣如刀,像个杀伐果断的帝王, 所有的竞争对手都对这位枭雄敬而远之;
但私下里,温柔体贴, 善解人意,关心下属, 体恤不易。
这些美好而被人尊敬的词,都能往现在的他身上套。
谁能想到, 云总以前曾经那么
秘书及时打住了这个过界的想法“对了,云总。”
“您承办的浴火慈善基金,今天下午会在本市举行揭牌仪式, 市长请您务必留出时间到场。”
说到这个, 秘书心里涌动起一股自豪之情。
这是自家老板经手创建的第十家慈善基金, 几年来, 他先后在慈善事业上捐赠超过百亿,不知道救助过多少人。
能跟着这样的老板,实在是她的幸运。
云曳却没有流露出神色的改变, 已经开始垂眸看文件,温声道“知道了。”
见他没有打算去的意思,秘书欲言又止,最后识趣地没有继续。
刚打算不声不响地退出去,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她犹豫两秒,道“以及林小姐给您送来了一封邀请函。”
一封粉红色的信笺被放到云曳面前。
“她要结婚了,请您去参加她的婚礼。”
这次,云曳的动作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抬起眼,神色毫无异样“什么时候”
结婚时间选在初秋。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绵延绿草如茵。
亲朋好友、合作伙伴纷纷到场,为这对幸福的新人送上祝福。
林萧落从来没这么美过,她挽着丈夫的手,笑意明媚而甜蜜地站在草坪上,挨个接受他们的道贺,以及送上的新婚礼物。
人来人往,送过礼物的宾客自觉退开;最后,一道挺拔人影缓步走来,站定到两人面前。
看清来人后,林萧落唇边灿烂的笑意微微收起。
宾客里隐隐喧哗,窃窃私语“那不是云总他今天竟然也到场了”
“林老爷子嘴都要笑裂了吧云氏只和林氏有合作,现在又这么给面子。”
“这两家交情是真的深,要是我也能和云总搭上线就好了。”
新郎当然也听说过云曳在生意场上的威名,态度越发恭敬“云总,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到场。”
云曳冲他客气点点头,把手里的礼盒递给新郎,又看向林萧落,温声道“恭喜,新婚快乐。”
林萧落也颔首致意,轻声回答“谢谢。”
送完了礼物,与还打算套个近乎的新郎攀谈了两句,云曳并不打算多待,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声“云曳”
林萧落笑意大方,神色却藏不住难过,轻声说“你今天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她捧着花束的手指收紧“我知道你还惦记着他,但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
“快点放下吧。”
云曳微微侧着脸,目光悠远地落在蓝天中飘荡的气球上。
半晌,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林萧落的话,只是温和道“祝你幸福。”
于是林萧落瞬间懂了他的偏执。
现在的云曳,与之前截然不同。
他的确是温和体贴的,却也是冷漠疏离的,永远独立行走在人群之外,不会再靠近任何人。
看着温柔,实际上一颗心早就冷透了,陷在自己给自己的惩罚里,不见天日。
迎着丈夫关切的目光,林萧落回过神来,怅然摇头“我没事。”
“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要是他还在的话”
见云总缓步离开,宾客如潮水般退散,自觉给他留出通道。
两人刚刚的交谈声没有被周遭宾客听见,有个不知情的人好奇问起“说起来,云总年龄也不小了,身边怎么从来没有过女伴”
“他这么出众,脾气又好的钻石王老五,肯定有不少人追求吧,怎么到现在都单着,孤家寡人”
本以为这应该是个喜闻乐见的八卦,没想到所有人全都沉了表情,讳莫如深。
不知情的人很茫然,不明白为什么没人回答,难道大家都不喜欢豪门八卦
他又问了几句,最后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言简意赅地提示“你没看过云总的访谈”
“他亲口承认过,自己是有爱人的。”
“而且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婚戒,什么意思不用我多说了吧。”
那人愣了,回想了一遍自己的记忆“可是可是云太太,从来没有出现过啊”
说得这么笃定,你们都见过不成
回答他的人叹了口气。
等云曳的身影彻底离开,再也看不见半点,他才低声道“因为他已经去世了。”
所有人都知道,云氏集团的掌权者,有个深爱的同性恋人。
每当提起他,那双眼中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光辉,和无穷无尽的温柔。
即使对方从来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也没有人敢质疑那个爱人的存在。
因为没人敢招惹一个清醒的疯子,
也没人敢接受他温柔却不留情面的报复。
从林萧落的婚礼上出来之后,云曳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趟私人疗养院。
这是云曳本人名下的财产,疗养院的客户也只有一个人。
已经到了黄昏,天边染上烂漫的金黄,疗养院里种着大片大片的枫树,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被护工推着,在树下看风景。
她合着眼,腿上披了条毛毯,像是已经睡过去。
云曳踩在落了满地的枫叶上,他手里搭着西装外套,慢慢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柔着声音道“伯母。”
“我来看您了。”
像是从瞌睡中醒来,陆母这才睁开了眼,下意识喊了句“燃灰”
喊出这个名字,她才像是反应过来,对着云曳笑笑,笑容慈祥“小云来啦。”
云曳温柔地垂眸一笑,没有计较陆母的叫错,站起身来让护工回去休息,自己亲自推着轮椅,陪着陆母在院子里散心。
一边走,一边低声和她分享今日份的见闻。
语气低沉柔和,娓娓道来。
“我今天工作不忙,去参加了林萧落的婚礼。”
陆母花了点力气才回想起来林萧落是谁“哦,是那个小姑娘是个好孩子。”
“结婚好,结婚好她今年多大啦”
云曳轻声回答“三十一岁。”
“三十一了。”陆母重复了一遍,问云曳“你今年多大啦”
云曳声音平缓“伯母,我今年三十一岁。”
“三十一,三十一”陆母喃喃,枯瘦的手指放在扶手上,茫然地看向晚霞。
云曳也跟着看过去,任凭金光挥洒在雕塑般的眼角眉梢,静默着没说话。
那一瞬间,他们都想到
如果有个人还在的话,应该也已经三十一岁了。
良久,陆母叹息似的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气“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功夫,就十年啦。”
云曳温柔地应和“对啊,十年了。”
“小姑娘都长成大姑娘,谈婚论嫁了。”
陆母颤巍巍地回过脸来,望向身后的男人“你什么时候放下”
云曳垂下眼,没回答。
陆母却像是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那样,絮絮叨叨,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在念叨自己想不通关窍的孩子“别老是困在京城里,我知道你没那么忙。没事干也不用老是来找我,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风景。”
“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自己给自己建的围墙里呀。”
见云曳还是不说话,陆母叹了口气。
最开始,陆母对云曳当然是恨的。
唯一的儿子死了,身为母亲,谁能不恨
陆母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最该怪的人当然是云渡,以及他买通的肇事司机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云渡被判了终身,后来不知为什么疯了,又进了精神病院;司机现在还在坐牢;云夫人都出了国,云老没多久也去世了。
所有人都远在天边,陆母够不到。
近在眼前的只有云曳。
更何况,他也和自己儿子的死有直接关联,不是吗
陆母情绪崩溃时,撕打,咒骂,哭着让云曳滚,让他给自己的儿子偿命。
云曳全都一声不吭地忍了。
不仅接受,甚至还弯腰低头,好让她打骂得更舒服些。
等陆母打骂累了,继续给她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最好的居住环境,每天风雨无阻地探视。
有时候忙,来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就在陆母房门口站会儿再安静离开。
那藏在宽大西装里的身形萧索,像是下一秒就会倒在地上似的。
慢慢的,陆母也下不去手去打骂他了。
云曳像是把所有能的好东西都用在了陆母身上,对她的照顾堪称无微不至,请了国外的专家来设计方案会诊,最后简直像个医学奇迹似的,让原本瘫痪在床的陆母可以坐轮椅活动,见见外面的景色。
如果这样的讨好只是一段时间,那大概率是装出来的,陆母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打动。
但云曳自虐一样赎了整整十年的罪,十年如一日,陆母当然看得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是真的打心眼里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陆燃灰。
也是真的打算用余生偿还。
岁月流逝,时间一长,就连陆母的记忆都模糊了,那些浓烈的爱恨逐渐褪色,也慢慢接受了现实。
再加上这么多年,云曳一直想方设法地带她出去玩,带她去享受生活,看风景,品尝美食,去体验各种各样丰富多彩的人生。
视野渐渐开阔,想通了不少东西,很多执念也就放下了。
这时候,她甚至有些同情起云曳来,也默许了对方把陆燃灰的骨灰盒留在身边。
毕竟痛失所爱,对他这种记性实在太好的天才来说,是常人百千倍的折磨。
陆燃灰是自己的儿子,又何尝不是云曳的爱人
知道他的死讯时云曳肯定也和自己一样就像有刀子在割那么痛吧
自打陆燃灰死后,云曳像是把自己困在那一天,彻底出不去了。
到了现在,反倒是陆母开始劝他走出来,去散散心,认识些新朋友。
有时候,陆母甚至觉得,自己其实是那个在这人间绑着云曳的人。
要不是因为自己还活在这世上,还需要人照料
可能云曳早就死了。
遍地金黄中,一老一少的画面蓦然定格,像是时间静止在了此刻。
纯白色的空间里,燃灰盘腿坐在巨大的屏幕前,琥珀色的眼珠定定注视着屏幕上那个男人消瘦如刀的背影。
此时的燃灰还是那副俊秀如玉的长相,但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如果说陆燃灰是温柔的,眼角眉梢间都是柔和的神采;
那现在的燃灰,就是漠然的,随性的,神情里习惯性带着点漫不经心。
倒也不至于说无情无义,只是万事都不真正往心里去,在心头随便打个转就散了。
002疑惑地小声问“宿主,为什么不继续看回放了”
现在回到了系统空间,它可以随意和宿主进行交流了,不用继续在脑子里说话。
燃灰瞥了眼002,手指轻轻敲着纯白色地面“这真的是我任务失败后,那个世界里继续发生的事”
你真没给我偷偷换碟
002顿时感觉很冤枉“怎么可能呢宿主这就是你离开之后的后续呀”
于是燃灰沉默下来。
老实说,他现在很是不解,甚至可以称得上困惑。
刚刚的屏幕上短暂的十分钟,是这个小说世界的十年。
也就是说,自己死遁之后,云曳这样过了整整十年。
人一生有几个十年
心烦意乱之下,燃灰想拖动进度条快进,去看云曳的结局。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指右划了好几次,这个进度条就是一动不动,屏幕中的身影照旧静止着。
“宿主”002小声道,“你拖不动的,因为进度条快到底啦。”
燃灰一怔,下意识去看屏幕底部的进度条,这才发现,进度条已经过去了十分之九。
这段回放的长度,就是男主的生命长度。
可他今年,不是刚刚三十一岁吗
这也就意味着
燃灰骤然沉默。
这次,他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燃灰曾经真的认为,云曳对自己的那种感情,只是一时间的放不下。
天之骄子,栽了个跟头会念念不忘是很正常的。等自己死了,悲痛一两年也就过去了。他见过那么多人,好的时候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说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可一旦对方离开,不也很快找了下一个
云曳总会放下的。
但现在看来,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把伤口愈合。
表面上,他的伤口被很好地掩藏起来了,但那也只是表象,血与伤痛都被藏在了心里,慢慢腐烂,再也无法愈合。
看着男主把自己折腾成这幅熊样,燃灰隐隐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自己不该被云渡如愿撞死。
但凡换种与云曳无关的死法,恐怕对方都不会这样折磨自己十年。
但真的不会吗
人的感情,真的有这么强烈吗
就像人面对完全未知的领域,曾经的燃灰面对这个问题,按照自己的逻辑,坚定地给出了“否”的答案。
但现在,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002提心吊胆地看着宿主,也不敢出声。
好半天,燃灰才再次伸手,按下了继续播放。
于是屏幕里静止的光影在一瞬间重新流动,一老一少的衣角又在秋风中猎猎鼓起。
燃灰看着屏幕里,温柔亲和的云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错觉吗
夕阳下,枫林里,陆母沉默,半晌后,缓缓道“其实自打燃灰上大学之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家。”
她陷入了回忆,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翻来覆去地把过去拿出来说,“每个月会打点钱回来,不多,多了也没用他爸都会赌干净。”
“我知道,是我和他爸拖累了他。所以我也一直不敢联系他,怕耽误了他的学习,耽误了他出人头地”
云曳眼睫微颤,手指控制不住地缓缓收紧。
陆母眨眨眼,模糊掉水汽“我本来一直想着,他在大城市里打拼出头,娶个好姑娘,顺顺利利成家立业,以后再也别回来。”
“像我们这种家庭,都是拖累,哪里有享福的命呢”
“燃灰从没说过,但我知道他是怨我们的。”
怎么可能没想过如果出生在一个但凡条件没有这么差的家庭,也许就不用每天那么辛苦地打工,轻轻松松拥有普通人的一切。
陆母再清楚不过,因此对儿子愧疚至极。即使他大学四年里都没回过家,她也没有丝毫怨言,只殷殷盼望着儿子能过上好日子。
但万万没想到,在陆母出于焦急,和儿子打过那通四年来的第一个电话之后,一切都变了。
燃灰开始频频给她打电话,关心她的起居,甚至还给她托人买了一部老人用手机。
虽然语气有一点不自然的生疏,但陆母以为是他们太久没打电话疏远了,只顾着高兴,哪里还会在意这点小细节,每晚守在手机前,期盼着儿子把电话打来。
更别说之后,像是早早立好了遗嘱那样,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自己。
陆母手指颤抖着,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张被仔细保管的照片,含着泪微笑“这大学四年,他又懂事了不少。”
懂事得都不像以前的他了。
云曳配合地低下脸来,目光极尽克制地落在上面,不出意料地看见了陆燃灰。
他竭尽全力,才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从上面挪开。
说来也奇怪,陆燃灰很不喜欢拍照,大学四年里,硬是一张照片都没存。
最后保存下来的,都是云曳下属拍来的照片。
因为是偷拍,照片上往往都是青年无知无觉的背影和侧脸,气质温柔安宁。
视线偶然和镜头相对,桃花眼里带着尚未收回的笑意,灼灼生辉。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善良又温暖的孩子。
而现在
陆母的手指怜爱擦过照片上青年的脸,又抬起脸,看向云曳。
而现在,这种独特柔软的气质,早就无声地铸在了云曳身上。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些年,总是感觉着”
陆母看着被轮椅慢慢碾压过去的落叶,声音低不可闻“你和那孩子越来越像。”
昏沉的暮色里,云曳推着她慢慢往落日的方向走,闻言睫毛一颤,竟然微微弯起眼来“是吗。”
陆母没文化,也说不出云曳身上的具体变化。
只是她也不傻,能够很明显感受到云曳的异样。
毕竟一个人从张扬轻狂,忽然间变得温和体贴,这转变实在是太难以忽视。
连带着发型,衣着,坐姿,生活中的小习惯。
有时候远远望着他的背影,陆母会一心惊,恍惚间,只觉得看见了照片里的陆燃灰。
乍凉的秋风吹来,陆母轻轻打了个哆嗦,一个念头浮出脑海。
云曳好像,
慢慢把自己活成了陆燃灰的影子。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对,云曳垂下眼“抱歉,伯母。”
他轻声说“我只是太想他了。”
太想太想了。
陆母哑然,很想说什么,但她也见识过了云曳浓烈到偏执的感情,担心一个不留神,再刺激到云曳。
只能又一次苦口婆心道“去试试走走吧,多去散散心,和年轻人交流,别老是宅在公寓里啦。”
云曳温柔地答应一声“伯母,我明白了。”
陆母一听他说这话,就明白,云曳还是在敷衍她,并不打算改变。
陆燃灰死后,真像是把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一并烧成了灰,从此对一切其他事物都漠不关心,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人活着,应该往前看,这个朴素浅显的道理,陆母都懂。
偏偏云曳甘之如饴,宁可永远把自己困在以陆燃灰为名的牢笼里。
这孩子在某些时候,固执得让人害怕。
陆母长叹一声,默不作声地收拢了围巾。
太阳彻底坠入地平线,视野慢慢暗下来。
在院子里闲逛的时间差不多了,云曳推着陆母往回走去。
轮椅滚过石板砖,轧出规律的轻响,两旁传来不知名小虫窸窣声。
泛凉的秋风里,陆母出神地望着沉沉黑夜,满头华发如霜。
她冷不丁低低出声“小云。”
“你说老实话。”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不会立刻去找燃灰”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云曳却像是已经设想过无数遍那样,微微一笑,轻声说“不会的,伯母。”
“我哪里敢死。”
云曳不害怕死。
死亡,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甚至对他而言,死亡是解脱,更是恩赐。
云曳无数次想过去找他,可他不敢。
他害怕自己赎罪赎得还不够,等下去了,陆燃灰还是不肯原谅自己,不肯见自己,该怎么办
云曳不敢死,于是只能自我厌弃地活着,想用自己的余生偿还罪孽。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赎罪。
陆燃灰和自己纠缠的那段时间,既没有要过钱,也没有要过权。
他只想要一颗真心。
所以云曳对陆母好,想方设法来弥补自己的亏欠。同时,他以陆燃灰的名义做了无数慈善事业。
但就算做再多的善事,换来再多虚名,这也不是陆燃灰想要的。
云曳熟练地咽下喉间泛起的腥甜气,忍受着胃部再次痉挛的剧痛,脸上带笑,眼神却像是在哭。
更何况他已经不在了。
也许是陆母冥冥中的若有所感,才问出了最后那个问题。
自打那天之后,她的身体就迅速衰败下来。
不过她前半生过得太苦,底子早就亏空垮了。能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到现在,对陆母来说,已经是个奇迹。
云曳当然想尽一切办法去挽留,但自然衰老的规律并不是可以违背的。
最后的时光,陆母躺在病床上,仪器滴滴滴地响作一团。
云曳面色苍白,眼神却惊惧慌乱,拼命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
他掌控云氏多年,尽管平时的气场再怎么像陆燃灰,在这种紧要关头,掌权者的威压骤然爆发,把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吓得像小鸡仔。
陆母望着这一切,像是终于积攒起了一点力气,声音微弱地开口。
病房里明明是一片混乱,云曳却硬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疾步走到陆母床边,半跪下来。
陆母温和地看着他,好半晌,用尽全力伸出手,摸了摸云曳的鬓发。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十年下来,她早就把云曳当成了自己半个儿子。
陆母插着鼻管,费力开口“我先去找燃灰啦。”
云曳拉住她的手,瞳孔轻微地发着抖,语无伦次“您还年轻呢,肯定还有别的办法,我还能再想想办法”
陆母笑笑,费力地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
她用几不可闻的气音道“好好活着,他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我早就不怪你了”
“他肯定也也一样”
云曳骤然一僵。
好半晌,他攥紧了陆母的手指,攥得很紧,哽着喉咙问“真的吗”
像是那个童话里擦亮火柴许下愿望的小孩,生怕自己听到的,只是一触就碎的海市蜃楼。
陆母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微微眨眼。
云曳呆呆地看着她,猝不及防滚下两颗眼泪。
自打十年前开始,云曳就只哭过一次。
第一次哭,是在很多年前,那个抱着骨灰盒的午后。
这是他第一次哭。
先是噼里啪啦往下掉眼泪,紧接着,慢慢演变成崩溃的嚎啕。
像是要把这十年的份儿都给痛痛快快地哭够,向来稳重的云氏总裁趴在床边,嘴里的声音是像个孩子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以后,天塌一般的嚎啕大哭。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陆母很想帮他擦擦眼泪,却没了力气,只能吃力地用口型道“傻孩子。”
然后带着笑,慢慢闭上了眼。
陆母的葬礼结束,云曳带着她的遗物,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陆母的遗物很简单,绝大部分其实都是陆燃灰的。
现在兜兜转转,又全都回到了云曳手里。
除此之外,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只有几张模糊的老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小时候的陆燃灰。
那时候的他虎头虎脑,很是可爱,被陆母摩挲了太久,照片边缘都隐隐破损。
云曳曾经看过,但当时只看了几眼,就又还给了陆母,还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毕竟她觉得,云曳那么爱陆燃灰,应该会爱屋及乌,对他的小时候也很好奇。
但云曳看着小小的陆燃灰,却并没有感受到心中那种油然而生的喜欢和痛楚。
具体说不上来,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就好像,这个小时候的陆燃灰,和现在的陆燃灰不是同一个人。
但怎么可能呢
这个念头当时一闪而逝,没有被在意分毫。
现在坐在没有开灯的公寓里,云曳垂眼,再次看向那张老照片。
之前他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如今看着看着,心中突然划过一丝怪异感。
窗外一道惊雷,紧接着闪电晃过,照亮了手里小孩的笑,也照亮了云曳拧眉的脸。
一道声音在心底叫嚣,说陆燃灰小时候,不该长这副模样。
云曳脑中再次闪过陆母曾经提起的话。
一十多年前家里穷,小陆燃灰连苹果都不舍得吃,好不容易吃到一个,珍惜到了极点
他盯着这张幼年的照片,一瞬间像是想到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陆燃灰
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了某种模糊的、空旷的声音,像是来自于大地深处的回声。
警告警告
回声刚开始微乎其微,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越发轰鸣,像是快要冲破某种规则的束缚
燃灰
回声戛然而止。
云曳心脏一跳,骤然回神。
看了眼表,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张陆燃灰童年时的照片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心脏跳得厉害,云曳垂下眼按按胸口,心道应该只是长时间睡眠不足带来的错觉。
陆燃灰陆燃灰就是陆燃灰还能有什么
云曳的离世距离陆母离世,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没有任何人提前察觉到异样,等秘书发现自己的老板怎么也联系不到之后,才匆匆赶到公寓破门而入。
那时的云曳抱着骨灰盒躺在床上,眉眼柔和,唇边带笑,像是做了个最绚烂盛大的美梦。
骨节分明的无名指上,婚戒熠熠生辉。
一代天之骄子年纪轻轻就突然离世,媒体争相报道,纷纷揣测死因是否另有隐情。云氏群龙无首,股价也陷入一片动乱。
但人死如灯灭,这一切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按照发小早就设立好的遗愿,苏展亲自操手了他的丧事。
火化后的骨灰盒被埋进一片高档墓园,上面竖起一块石碑。
不过与其他墓碑截然不同的是,这块墓碑面朝西方而立。
在它的对面,并肩立着两块朝东的墓碑。
这场面乍看很不和谐,但仔细想想,就仿佛那块形单影只的墓碑,是在自下而上守护着什么似的。
黑白照片上,两个遥遥相望的年轻男人都微笑着。
笑容格外相似,带着如出一辙的温柔。,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