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真依是双生子。
她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
一个咒力比普通人还要低,连咒灵都看不见的姐姐。
只是,虽然外貌一样,但是性格却截然不同。
真依更像她的母亲。
内敛,安静,乖顺,且怯弱。
可能是因为年幼、还未被完全朽化,亦或者是因为有个相当有主见的“叛逆”姐姐的影响,真依与她的母亲并不完全相似。
至少,如今的她内心还埋藏着一颗名为“倔强”与“不甘”的种子。
但这颗种子太过孱弱。
在过于恶劣的土地,那颗柔弱的小芽会长大还是夭折,都是未知数。
至少在现在,在现实中,真依仍旧是个不敢违背来自父系压迫的乖顺女孩。
所以她才会一言不发地按照母亲和父亲的要求,与叛逆的双生姐姐分开,然后跟着她并不熟悉的珠代奶奶,前往了那个她更加陌生的少主身边。
“无论如何都要留在那,好好表现,不能被赶出去。”
一向视她为空气和耻辱的父亲,第一次用正眼瞧着她,然后用平静又不容拒绝地语气命令道。
。
少主的院子很大,这是禅院家继承人的特权。
而少主的庭院里,种着很多的花。
这是个与传统日式格格不入的庭院。
格格不入到与禅院其他建筑庭院的风格产生了强烈的不协调感。
但是少主喜欢。
或者说
清晨。
本该在起床后第一时间去工作的真依,在沿着缘侧路过的时候,被那繁盛夺目的美丽庭院吸引了注意力。
昨天因为紧张与不安,她一直低着头,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但现在,她在朝日的阳光下,清晰的看见了。
紫的,蓝的,红的、白的,甚至是渐变色的。
大片大片的紫阳花,把庭院装点的像是花的海洋。
除了大型的紫阳,还有在墙壁上蔓延的牵牛,以及在各个盆栽里种着的鸢尾、月季、蓝星。
带着草帽的花匠正在忙碌。
他从花丛里站起身,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后就这样沿着花园小道走着。
真依忽然注意到花匠的腿少了一只对方随随便便用木棍削了个差不多的高度,然后便将其绑在断腿上当义肢来使用了。
一瘸一拐的高低差很是明显。
但是。
花匠环视着四周的脸上,有着明显的笑意,那对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啊
对方在笑着啊。
真依想。
那是极难在禅院的佣人们脸上看见的神情。
似乎注意到了女孩的目光,花匠视线转了过来。
女孩吓了一跳。
花匠的笑容也顿时消失了。
他先是闷不做声的看着女孩身上的服装,尤其看着她身上的襻膊,片刻后,花匠才缓缓放松下来,用友好温和的态度搭话
“没见过你啊,是新来的吗”
女孩躲在了缘侧的柱子后,半晌,她才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应了一声。
花匠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女孩的警惕。
“原来如此,我是朝,不介意的话,可以直接叫我朝叔,你呢”
“真依。”
“真依啊,那么,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昨天,少主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虽然不是不能理解意思,但是,总觉得好陌生。
过去从来没有人和她们说过这样的话。
奇怪的少主的庭院里,也都是些奇怪的人。
“说起来,小真依。”花匠大叔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待会是要去珠代婆婆那里吗”
“嗯。”
“那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女孩迟疑着“是”
得到肯定回复后,花匠便立即匆匆加快了步伐。
木头义肢在石头小道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他一瘸一拐跑得飞快。
不久,花匠带着一大束早已打包好的花回到真依面前。
他扬起笑容,泛黄的牙都露了出来,然后认真说道
“麻烦你把这束花带给珠代婆婆,婆婆会把它分开装到花瓶里这样,少主在室内也能看见我和我的朋友们种的花了。”
年幼的女孩要用上双手,才能抱住着一大束花。
漂亮的花。
芬香的花。
五颜六色,仿佛在闪闪发亮,还带着露珠的花。
“对了,你再等一下。”
花匠看着女孩不自觉被花朵吸引、有些明亮的目光,想了想,又转身离去。
不久后,他一边往回赶,一边用一张崭新的包装纸,把刚采摘下来又一小束花打包好。
小花束被塞进了大花束的边边。
“这个小花束是给你的报酬,等你腾出手,记得把它拿走,我在根部放了花泥,一般来说最少也能保鲜个四五天。”
女孩一愣,结结巴巴“我、我不用”
“拿着吧,反正身为花匠,我除了花也没什么别的报酬可以给你了,如果你能喜欢,就太好了。”
“但是但是这样的话,会不会被骂呢”
“被谁骂”花匠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少主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骂人,至于院里的其他人,那就更不会了。”
看上去已经有三十岁出头的花匠说着,眉眼弯起,在停顿之后,他很理解地安慰道
“虽然在这座庭院外的世界很辛苦但是小真依,至少在这里,你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这里是偌大的禅院家唯一的乌托邦、避难所。
六岁的女孩听不太明白。
花匠抬头看向他的花园。
他神情温和,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什么
“这片花园,很棒吧”
“我啊,是被少主捡回来的,少主在知道我擅长打理植物之后,就把传统日式风格的庭院给改了,然后又让我挑了三个人回来帮忙。”
“我出于私心,我挑了几个熟人,他们也喜欢园艺然后,我们就一起轮流值班,把花园弄成了现在的样子。”
“少主喜欢坐在那边的缘侧看花,喏,就是那边,偶尔还会很认真的过来请教我们种花的技巧。”
“为了避免在少主好奇提问的时候答不上来,我们都悄悄用月薪买了好多园艺书回来自学,然后商量怎么让庭院的花开得更好。”
“感觉日子一下子就充实了起来。”
花匠一边分享,一边看着自己的劳作成果。
他的神情是无比的轻松又明亮。
。
花匠禅院朝的残疾,是后天性残疾。
他有咒力,但因为没有觉醒术式,所以被丢进了躯俱留队里。
躯俱留队是禅院家的一个武力组织,禅院家所有没觉醒术式的男性,都有加入其中的义务。
他们日夜锻炼武艺,只为了让这具“先天不足”的身躯能够用另外的方式为禅院效力仿佛这就是他们这些没有觉醒术式的男性唯一的价值。
除此之外的一切爱好,都只是无意义的点缀。
不过。
花匠大叔不仅没有术式,也没有多少练习武艺的天赋。
他对战斗没兴趣,但因为必须加入其中的义务,从而被迫的进行训练。
而他的腿,就是在躯俱留队里残疾的。
残疾之后,他就成为了“最后的价值也一并消失”的失败品,甚至连杂务都做不利索了。
大部分昔日的同僚都用一种“你不如还是死掉比较好”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那瞬间,他们的地位变得天差地别,彼此间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住在禅院最底层人物待着的区域,稀薄的自尊日复一日被踩踏,唯一热爱的事物被视为无价值且无意义的垃圾。
禅院朝在毫无意义的人生里挣扎,最终木然地把目光投向了死亡。
他想要死,却又不希望尸体烂了都没人发现,因此打算在族地、在自家门口旁边的小巷自杀这一选择,或许还带着一点小人物对禅院的报复意味,哪怕那点报复对禅院来说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除此之外,他还把他自己细心照料的一盆盆花视为葬品,摆在了自己的周围。
禅院朝割开了手腕,后知后觉发现这样貌似还死不了,因此又打算将刀子刺进自己心脏。
而在那一刀即将刺入胸膛之前他听见了脚步声。
随后转身,他就遇见了大晚上跑到这边探望姐姐的少主。
禅院朝不认识少主。
像他这种残疾的、没有用处的底层小人物,有几个是有资格见到少主的呢
只是那个年幼的孩子穿着的昂贵和服,在无言中透露出了对方与他的地位区别。
禅院朝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低下了头。
就像是被驯服过度的狗下意识夹住了尾巴。
最终,在一片死寂中,有着安静绿眼睛的孩子顺着铁锈味,迈步走上了前。
。
“那些花,是你种的吗看起来很茂盛的样子。”
“你喜欢种花”
“这样啊我的庭院缺一个花匠,你有兴趣来工作吗”
是工作。
而不是理所当然的义务与职责。
是邀请。
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命令。
明明是差不多的结果,但在换了一个名头之后,就变得截然不同了起来。
没有特别优待。
只是非常普通的相处而已。
而少主原本非常古朴、没有任何整改打算的日式庭院,也自那一日起便渐渐翻新成了花海。
小少主有小少主的规矩。
不遵守少主规矩的人,会被逐出这个庭院。
而少主的规矩,是名为人性的规定。
是对他们这些“禅院底层人”的保护。
这座庭院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的乌托邦,是禅院唯一的避难所。
自己都还小小一只的少主身边,是他们这些“沉默羔羊”唯一能够作为人轻松活下去的地方。
。
真依抱着一大捧花,去找了珠代婆婆。
属于她的那一束报酬,在珠代婆婆温和的点头下,被女孩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怀里。
然后她开始跟着她的奶奶,去做今天该做的杂活。
她是少主的院子里唯一一个未成年。
所以庭院的大家都很照顾她。
虽然是以女侍的身份进来的,但女孩的工作却很少,比留在母亲身边帮忙时还要少。
我这么轻松,真的没问题吗
回想起少主答应她留下时的纠结,又回想起了父母的严肃命令,担心自己表现不好、会被双亲责罚的女孩,在不安中固执地不让自己休息下来。
要表现的好一点,不能被赶出去。
这是妈妈的期盼,是不能违背的父亲的命令。
最终。
趁午休时间,想要额外再把缘侧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的她,在起身之际一个脚软,直接带着一大盆污水摔倒,把水撒了缘侧一地。
然后恰恰难得提早回来,脸上带着淤青、身上带着药味的少主面面相觑。
六岁的女孩顿时觉得晴天霹雳,她僵硬的爬起来,眼睛都不由带上了因恐惧而泛出的水雾。
。
真依被送过来的两周后。
少主的庭院外,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动静。
片刻后。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敏锐的左右张望。
随后她伸手,把自己笔直的头发弄乱了些,接着故作镇定的往大门走去。
那也是个小女孩。
六岁大,如果不是头发更直一些,看上去和真依完全一模一样。
仗着一模一样的脸,小小的入侵者在稍稍改变发型后,顺理成章的偷溜了进来。
她在少主的庭院里小心翼翼的摸索,然后眼神一亮,压低嗓音朝远处的另一个身影喊道
“喂,真依真依”
走在缘侧的真依愣了愣,顺着声音扭头,然后顿住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啊难道说爸爸妈妈终于也让你过来了吗”
真依小跑了过去,喜悦轻快的问。
但是双生子中的另一人却摇了摇头。
“才不是,我是偷偷溜进来的。”
真希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来看看你的状况,毕竟你这段时间都没回来怎么样在这里干活辛苦吗没人压榨你吧那个什么少主的脾气好不好该不会和直哉那家伙一样讨人厌吧”
和真依的性格截然相反。
和妹妹长得一模一样的真希,脾气非常的直来直去。
讨厌谁就对谁不客气,从来都不会委屈自己,更不会委曲求全,为了一时的宁静而对不正确的事忍气吞声。
完全违背了禅院对女性定义的禅院真希,永远只走在她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真依眨巴眼,她看着她姐姐,摇了摇头轻声道“惠少主很好。”
“真的吗”真希不放心的反复确定,然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妹妹脚下的毛团。
真希看过去,愣了愣“那是什么”
“啊,这是柴太郎。”真依低头,恍然地回答道。
“柴太郎”
“嗯,是少主带回来的小狗。”
说着,真依把贴在自己脚边的柴犬幼崽抱起来。
软乎乎的毛团,让她眼神都不由明亮了不少。
就像是花匠朝先生明亮的眼神一般。
“名字,它的名字是我建议的喔,被少主采用了,很可爱吧”
说着,真依的脸颊带着一丝兴奋的红晕,她就这么将小狗崽举到姐姐面前,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般对自己的家人分享道
“少主说,以后我的工作就是照顾柴太郎我刚刚在带它散步,这孩子会一直跟着我喔,还会舔我的手。”
过去一直怯弱的,不安的,死气沉沉的胆小女孩久违地露出这样纯粹又活泼的高兴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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