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三四月的天气,中晌的日头已经有了几分炎夏的意味。
茶亭外小小的假山石子上长着青苔,被辣辣地一晒,有些地方翻卷起来。神域眯着眼看,石头的平面反出一层白光,看久了迷人眼。
穿过山石的间隙,对面廊庑上有人快步而来,正是广陵郡公燕仰祯。
绕过圆弧的游廊,远远就见茶亭中的人起身相迎,燕仰祯露出了大大的笑,“哎呀”一声拱手道“我今日职上忙,晚来了些,让你久等了。”
神域含笑请他坐,“我也刚到一会儿,不曾等太久。”一面亲手分茶,将沫饽漂浮的茶汤放到他面前,和声道,“这是今年新出的蒙顶石花,前日尝过,算得上近年茶中上品,所以特邀阿兄来,喝春茶,赏春光。”
他一直唤燕仰祯为阿兄,从没有刻意为了促成婚事,以官职来称呼。
燕仰祯品了一口茶,大为赞赏,复又热情相邀“难得你有这样雅兴,想是度支署不忙,何时有空,上我军中来坐坐”
神域随口应了,低头又呷了口茶,这才将茶盏端端放到盏托上,正色道“今日请阿兄来,其实不单是为品茶,还有一件要紧事,要与阿兄说。”
燕仰祯是爽朗人,摇着手指头调侃“我就知道,若无要事,你等闲不肯请我喝茶。说吧,是何事啊,有什么地方我能出上力的,千万不要客气。”
但对面的人脸色不太好,似乎这话很难开口,燕仰祯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想必是与早前提及的婚事有关。
其实说句实在话,让表舅娶外甥女,着实有些乱人伦,但家中老岳母说一不二,夫人又是个彪悍的闺中恶霸,他一个男人家,对于女儿的婚事也没有那么大的发言权,因此她们说好,自己便从善如流了。
当然,小冯翊王的谈吐才学没得说,要是女婿人选别无挑选的余地,这亲事结了也就结了。但他心里明白,小冯翊王并不十分看好这门婚事,这也让他暗暗敬佩他的人品。上辈里遭过难,自己又刚回建康没什么根基,要是为了巴结找靠山,这么好的机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年前就能张罗成亲。
早前不好推辞,延后至来年入春再说,现在时候差不多了,也该有个决断了,想必是不便与大长公主直接说,所以找到他来婉拒吧
反正燕仰祯是做好了准备,不等他开口,自己便先大方揣测起来,“可是先前的婚事,如今有了打算不要紧,在我面前只管说就是了,男人大丈夫,没什么可含糊的。”
神域点了点头,斟酌道“阿兄,其实我待呢喃的心,不说你也知道。她是表姐与你的女儿,我们虽不是同宗,但我将你们当至亲看待,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呢喃是金枝玉叶,应该找个真心疼爱她的人,不该为了联姻葬送一生,我昨日去了东长干府里,原本是想与姑母说这件事的,但”他满脸晦涩,半晌才支吾着说出来,“姑母竟在我酒里下药,实在让我始料未及。”
燕仰祯听
罢,人都快傻了,又急又恼拍案道“什么你们你们这”
但凡是个正常的父亲,都不愿意女儿婚前遇见这样的事,即便这人是内定的女婿人选也一样。
神域见状忙压手,阿兄别急,好在我身边带着卫官,顺利从府里逃了出来,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对不起阿兄,也对不起表姐。”
燕仰祯这才松了口气,但心里的怒火不曾平息,咬着槽牙问“这件事,春和可知情”
神域道“昨日晚宴,表姐不在,应当不知情。”
这样说来还气得过些,要是连做母亲的都来坑害女儿,那也别谈什么夫妻情分了,回去便将休书扔在春和脸上。
但妻子虽不曾参与,岳母的所作所为也让人齿冷。燕仰祯拿茶当酒,仰头便闷了,然后咚地一声将杯盏拍在茶案上,恨道“我那岳母,年纪越大越糊涂了,连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羞也不羞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我呢喃的名节保住了,要是那”
他说不出那些话来,但意思明摆着,万一小冯翊王在不喜欢呢喃的情况下,与她有了夫妻之实,那么这婚不成也得成。嫁了个不喜欢自己的郎子,对呢喃来说是幸事吗
燕仰祯自己是男人,深知道男人的秉性,有哪个办大事的能容忍这样的算计到时候婚姻虽成,怨怼不断,那么婚后的生活怕是再也不能消停了,日日争执,两败俱伤,到最后小命也活不长,命都没了,还要婚姻有什么用
所以去他的岳母,去他的太子,呢喃是他的女儿,作为一家之主,绝不能让女儿被那老太婆坑害了。
燕仰祯霍地站了起来,对神域道“这回的事,多亏你有定力,我欠着你人情,日后一定报答你。今日的茶就不喝了,我要上东长干,把呢喃接回去。”说着拱了拱手,“少陪。”然后风一样地出了门,急匆匆往长廊那头去了。
神域站起身,目送他走远,幸好这当父亲的头脑清醒,他才不至于因这件事得罪了大长公主一门。
说来也可笑,神氏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好人,好人早就被多番陷害置于死地了。如今的圣上也罢,大长公主也罢,甚至是他自己,都算不得善类,不过是吃人的野兽之间互相撕咬,看谁的牙齿更锋利罢了。
捋了捋袍裾,他从茶亭中走出来,出门登上马车,陈岳屹在车外询问“大王打算去何处”
他坐在车辇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的触手,慢慢延展向朝堂的每一条脉络,与大半官员建立了不错的关系。有些关系需要维护,需要不断的人情往来,要说忙,他当真是很忙,但今日却什么都不想做,除了不得不见了燕仰祯,剩下的,便是满心满脑的南弦。
向南弦这名字每在脑海中翻腾一次,他都能感觉到切实的欢喜。昨晚遇上了尴尬事,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因为除了她,他真的无处可去,无人可寻。或者确实有连累她的嫌疑,一则想让她治好他,二则,如果事态真的难以控制,他也希望那个人是她。就算是
极度的自私吧,经历了之前的种种,他已经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看待得失了。
他时刻有种紧迫感,仿佛在乎的人随时会被抢走,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住。朝堂上与人把臂周旋,他可以带上假面粉墨登场,然而在面对南弦时,他从来没有想过伪装。他的筹谋、他的愿望、他的私心与真心,从一开始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只是唯恐,她不会喜欢这样满目疮痍的他。
譬如昨日的意外,他觉得无地自容,想见她,但又不敢面对她。他害怕她已经讨厌透了他,届时即便一个轻蔑的眼神,也能粉碎他所有的自尊与自信。
陈岳屹等了良久,始终不见他回答,与手下的卫官交换了下眼色,小心翼翼趋身问“大王可想去南尹桥”
车内的人没有否认,反倒轻轻叹了口气,“我怎么面对她呢”
作为贴身的卫官,前因后果了然于心,陈岳屹闻言,咬着腮肉琢磨再三,最后出了个主意,“打铁须趁热。事是昨晚出的,大王若是刻意逃避,向娘子只怕更不安。卑职虽不了解经过”说着尴尬地咧咧嘴,“但卑职知道,大王是三更天才从向宅出来的。终归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吧,别让向娘子寒心就是了。”
他的卫官长是个粗人,但粗人也有精细的地方。神域听后嗤笑了声,“陈校尉娶亲了吗”
陈岳屹说是,“臣娶了母家的表妹,上年生了个儿子。”
所以也算过来人啊,神域问“你与夫人感情甚笃吧”
说起这个,陈岳屹倒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道“笃不笃的尚算可以。卑职与她虽然是表亲,但自小不怎么来往,也是说定了亲事才开始接触的。一来二去,卑职咂摸出个道理,与女郎交往,最要紧就是一颗真心。只要心够诚,纵是做错了事,女郎也不忍心怪罪你。”
所以左右的卫官们都认定了,昨晚他与向娘子定是发生了什么,毕竟三更出来,腿脚还有些发软。
罢了,将错就错吧,反正也不想解释。他一肘撑住了车围子问陈岳屹,“像我这样的处境,和她走得太近,可会连累她”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陈岳屹沉默了下,然后翻着两眼望向他,“如果害怕连累她,大王就该与她保持距离,但外面已然有了传言,说她是大王外室,且大王爱慕她,无法自抑,既然如此就不要担心那么多了,先给向娘子一个交代要紧。”
神域听他侃侃而谈,奇怪自己竟会向他讨教经验。心里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有些羞惭,勉强维持住体面,云淡风轻道了句“谁说我爱慕她”
眼看陈岳屹呆了呆,大概心里在想,不爱慕人家,做什么如此殷勤纠缠吧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重新坐正了身子,心里还是很赞同他的话躲躲藏藏不是办法,圣上若是忌惮南弦再为他医治,没关系,他有的是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下定了决心,他沉声吩咐“去南尹桥。”
赶车的卫官应了声是,从茶亭出发,
不过一炷香时间就到了。
午后生意稀松,门房坐在廊下直打瞌睡,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登上台阶,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是小冯翊王,忙上前行了礼,压声道“上半晌晋国大长公主来过了。”
神域微颔首,视线穿过前院,抬了抬下颌,“进去通传吧。”
传话的婆子领命快步入内,见南弦正在案前看书,便站在门前回话“大娘子,小冯翊王来了。”
南弦听后略迟疑了下,神色如常地发了话,“请进来吧。”
神域见到她时,她还是往日沉稳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比手请他坐,复又吩咐橘井看茶,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他的臆想,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不由有些迷惘,满带狐疑地望了她半晌,彼此不说话,有些东西便显现出来,她终于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过身道“大长公主来找过我。”
她能这样说,表示她还认账,神域心里终于笃定了,只要她不回避,不管什么事都能解决。
橘井送茶进来,放在小几上,正要斟茶伺候,忽然听他说“出去,我与娘子有话要说。”
橘井怔了下,望向南弦,南弦吩咐“你在廊上候着,不要让人进来。”
橘井领命退出去,这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尴尬的气氛笼罩住彼此,明明很多事需要商量,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似乎只剩下沉默了。
南弦讪讪在对面坐了下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神域虽没急着开口,但却不动声色挪了位置,在离她最近的圈椅里落座,顿了顿偏头对她说“我今日来,是专程向你致歉的。”
这种时候要装老练,千万不能脸红,南弦再三叮嘱自己,然而越叮嘱越心慌,最后还是管不住如浪的红潮,只得尽量避开他的视线,干巴巴道“我不曾怪你,你是被人暗算了,做不得自己的主。”
可他说不是,“我不是为这个向你致歉,是为今早离开,没有与你道别。”
这下脸颊上的红晕一直蔓延进了领口,她惶骇地左右看了一圈,好在屋外没人。但这种事,悄无声息遮掩过去就行了,又何必再提及,遂愠声道“今日大长公主来,我料就是为这件事。原本我已经焦头烂额了,盼着装糊涂保太平,结果你嫌我不够倒霉,大摇大摆地来就算了,还要旧事重提”
她以为生一场气,至少能够震慑他,结果事与愿违,他就那么静静听她发牢骚,仿佛她的诸多不快,对他来说都是溢美之词似的。
南弦侧目看他,他带着笑,听得饶有兴趣,这下弄得她不好意思继续了,蹙眉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他却舒展着眉目道“说得都对,一点没错。”
“那你这是什么表情,听笑话一般,是在嘲笑我”
她没好气,他也怕她误会,忙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以前一直端着,严肃得太过,不食人间烟火了。其实你也有喜怒,也有不高兴的时候,只是因为见外,不让我
知道罢了。今日你对我发火,可见你终于不再拿我当外人了,我心里很高兴,多谢你能这样对我。”
南弦听了,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傻,客气待他不好,反倒是对他发火,更让他高兴。
叹了口气,她说“你大可不必这样,什么内人外人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说重要,“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你。你若是一直与我见外,那我除了冷冰冰的权利博弈,活着还剩什么昨夜的事,请你原谅我的不堪,我后悔也愧疚,但我更觉得高兴,原来这样就可以亲近你,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你说可是机缘巧合吗”
南弦觉得他真是疯了,一面疑惑地打量他,一面道“我再替你把个脉吧,看看昨日的药性是不是不曾消退,你还糊涂着。”
他却笑着摇头,“我很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今日来找你,原本应该避人耳目,但细想又不必。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然传成了那样,果真避而不见就有用吗与其百般辩解,不如细想对策。”那双深邃的眼眸望向她,曼声道,“南弦,你若是不反对,我打算向宫中回禀,择日来向你提亲。昨夜虽然悬崖勒马,但我的所作所为很对不住你,只有这样,才能给你一个妥善的交代。”
南弦悚然看着他,一时消化不了他的话。
是啊,昨晚发生的种种并不美好,但也不必因此就上门提亲吧他年轻,勇于承担责任是好事,不过婚姻大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定夺的。况且自己对他,至多是有些隐约的好感,断没有要到共度余生的程度。他忽然这样说,她便有些招架不住,摸着额头定了好一会儿神,最后才道“你我不相配,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失望爬上眼底,他疾声追问“为什么是因为与我在一起要担风险,所以你不愿意吗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荒谬,但却是眼下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今日大长公主来,说明已经对你起疑了,与其让她暗中算计,不如光明正大定下婚约,她就无计可施了。你放心,我既然要与你成婚,定会舍命护你周全”
南弦却觉得他被那媚药冲昏了头脑,“你可是因为暂且没有死敌,所以忘记之前的艰险了早前唐公是你的亲人,是你的软肋,只要有人拿捏住他,你就被人按住了七寸,无法动弹。现在唐公不在了,你好不容易刀枪不入,你却想成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就是你的青云之路吗”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如当头棒喝般,让他不知怎么回答。
南弦轻吁了口气又道“我是医者,为人治病,救人性命都是应当的,就算病患失态,难道我还能与他计较吗你也一样,你对我来说就是病患,若是每个病患我都要人家负责,那我少说也得嫁上十次八次,医到老嫁到老了。”
然而话虽这样说,终究让他意难平,“你以为你不嫁我,就不是我的软肋了”
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里有嘲讽,也有遗憾。
南弦呆了呆,心上像被人狠抓了一把,丝丝缕缕地牵痛起来。
这个人,真是善于调动别人的情绪。
可她没有让步,“我不嫁你,就与你没有关系,为什么会成为你的软肋反倒是你,更应当硬起心肠来,早早成婚对你没有好处。你娶了妻,生了子,然后呢人一旦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剩下便是死路一条,难道你愿意重蹈先吴王的覆辙,再把家小隐姓埋名藏起来吗”
她清醒又透彻,话像尖刀一样扎在人心上,虽然句句在理,但与他的想法还是大有出入。
他涩涩看了她一眼,“我既然决定娶你,就有完全的准备,你不必担心。”
但他看出来了,她好像并没有半丝心动,只是慢慢摇头,不再应他。
他一瞬怅然,“我明白了,你要过安稳的日子,我暂且给不了你,所以你不愿意。”
她知道他误会了,但就算是为了自保吧,她实在答应不了这荒唐的提议。
那日皇后说过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荡,如果没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就不要趟这趟浑水。她问过自己,果真能为他不计生死吗可惜还不到如此程度。爱慕未满,就不要自我感动,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还是独善其身更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