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生气。你要娶燕娘子,是你自己的选择,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怔了下,“我今日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你也知道我的心意了。”
“所以你上半晌说得很清楚,下半晌就要娶燕娘子吗”她脸上没有什么喜怒,反倒低头盘算起来,“不知随多少礼金才算周到我近来也攒了些小钱,出上贯,应该不是难事。”
神域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试探,多少能让她的情绪有些波动,结果并没有。
有时候真不知道她的心是怎么长的,太过四平八稳,仿佛从来没有什么是能令她慌张的。难道还是不够喜欢吗若有朝一日深爱,是不是才会对他的辜负有几分动容
可是自己会辜负她吗,自然是不会的,因此他愈发觉得难过了,仿佛自己总是一厢情愿地追逐,她发了善心,停留下来赏他一个眼神,但一切都是随他高兴。他若是坚持不懈,那么她勉强愿意接受,若是他哪天放弃了,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笑一笑,事后便云淡风轻了。
不甘心,他眼中浮光微沉,“我看你似乎并不在乎名分,那么我娶了别人,你还愿意与我来往吗”
南弦垂手收拾桌上的茶盏,明知故问道“你是说来看诊吗我诊室的门日日开着,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登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心里明白。”
南弦这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身望着他,平静道“我做人求公平,你婚后还要与我来往,总得容我也嫁了人。不过你应当也不在乎名分,所以才会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这下他急起来,“你要嫁给谁卿上阳”
她淡淡一笑,“与你有什么关系遇见了合适的人,说嫁便嫁了。上次皇后为我介绍的国子监博士就很好,可惜被上阳搅合了,到如今想起来还很懊恼呢。要是一切顺利,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礼,到了入秋时分就能成亲了。”
她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很遗憾那次的错过,在她看来嫁人只求能过安稳的日子,并不在乎有没有浓烈的爱情。
神域起先的玩笑话,到这里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苦笑了下道“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擦肩而过的人没有分别,一个区区的国子监博士,也能让你惦念到今日。”
南弦觉得他简直无理取闹,“要成婚的不是你吗,怎么如今又自怨自艾起来你去娶燕娘子,她挺好的,也遂了大长公主的意。”
说到最后便有些负气,他的话半真半假,你以为是玩笑,人家或许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自己上回被骗进大长公主府,险些被勒死,陈校尉等人冒死才把她救出来。结果他倒妙,转头便与人修好去了,既然如此,之前的惺惺作态又有什么意思,政客的嘴脸果然难看得很。
自己是傻了,才想与他纠缠,天底下的男子是死光了吗,让他花言巧语蒙蔽,越想越觉得不值。
“橘井,送客。”她扬声
唤,一面嘀咕着,“我明日还要进宫,今晚要早些睡,不能耽搁得太晚。”
结果她要离开,却被他一下拽住了。他人还在栏杆上坐着,身子却佝偻起来,垂头丧气道“我现在很伤心,你不要管我。”
于是南弦抽了抽胳膊,真的没想管他,可惜抽不出来,遂木讷地应了声“好的。”
“什么”他伤心更上头了,“你还说好的”
那泫然的表情看得她心尖一颤,抬手把他的脸掰开了,“别总用这套,不管用了。”
橘井听见大娘子的召唤,果然快步跑来了,谁知到了近前一看,小冯翊王哪里有告辞的打算,不由吐了吐舌,赶紧又缩了回去。
南弦见她又走了,蹙眉对他道“你看,我的婢女都被你吓跑了。”
他不管不顾,重新转回头,伸出长臂强行抱住了她的腰,喃喃说“我不娶别人,你也不许嫁什么博士。”
南弦抬起眼,无言地望向亭顶,开始细数顶上的椽子和青瓦。
他听不见她回应,委屈愈发大了,把脸埋在她怀里,轻轻摇动起来,“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吗”
这件事可是他先挑起的,真会倒打一耙。
南弦说是啊,“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的感受,因为你不在乎我的感受在先。”
他立刻敏锐地从中窥出了玄机,原来她虽然不动声色,心里早就巨浪滔天了。
精神顿时一振,他欣慰地抬起眼,认错认得很干脆,“我错了,以后不会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可惜这种事后的追悔不能让她动容,她照旧板着脸,甚至无聊地调开了视线。
他见毫无作用,最后只得使出杀手锏,哀声说“我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才有意逗你的。谁让你总是对我不冷不热,我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欢我阿姐,你喜欢我吗你心里有我吗只要你回答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怀疑了,真的。”
南弦听他叫阿姐,气似乎略顺了点,无奈道“你这样对我动手动脚,我都不曾扇开你,你还要我说什么”
她是个感情内敛的人,从来不喜欢把情情爱爱挂在嘴上。当初她对识谙就是如此,听从阿翁和阿娘的安排,以为这就是她的人生了,对于识谙她也是心里暗暗喜欢,从来不敢让他知道。如今这小狐狸缠得她没办法,她才比以前略微开窍些,也是一再让步纵容着他。若论心迹,她喜欢他,比喜欢识谙更多一些,毕竟两个同样慢热的人在一起,一含蓄便是一辈子。但若换了个不吝于表达的人,他的轰轰烈烈她都能看到,不用再费心猜测,似乎能活得更轻松些。
所以这样的回答,已经够了吧,只要他不傻,就应该听得明白。
他果然会意了,坚定道“我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了,深深刻在心上,若是你哪天反悔,我就把心剖开让你看。”
说得这么吓人,狐狸精确实不好惹。
她说知道了,复又推推他,“现在能放开我了吗”
可他不曾松手,找了个更舒适的位置靠着她,闭上眼道“放开做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
他对感情的需求,比起一般人来更为炽烈,因为缺失,便千方百计想找补,南弦就是他全部的慰藉。他喜欢她的温暖,喜欢她纤纤的腰,还有她身上的香气,仿佛所有疲累到她这里都能纾解,只有她,能安抚他日渐狂躁的内心。
看来往后要适应这样的相处方式了,这外露的人,不是那么好打发。
南弦低下头看他,虽看不见脸,却能看见他乌黑的鬓发。这人,真是无一处不美,曾经的苦难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反倒是越锤炼,越纯粹。有时候自己又相形见绌,还记得他九死一生后第一回睁眼看她,那日她没有仔细梳妆,穿的是一件半新旧的衣裳,不知怎么,他莫名就认定她了,不会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反正他这刻心下很舒爽,侃侃将今日面见的经过都与她说了,我想让陛下为我们赐婚,可惜陛下没有答应。”
南弦吃了一惊,“不是说好了吗,要掩人耳目的,你怎么捅到陛下面前去了”
他却有他的道理,“都说你是我的外室,这事怎么瞒得住陛下我若是一径与你撇清关系,他们反倒不相信,不如让我爱而不得,这样他们才觉得真,才不会怀疑你。”说着含笑仰起头来,“容我私底下滋润就好了,在他们眼里我多惨多卑微,都没有关系。若是哪一日他们等不及了,决意赐婚,那你便半推半就接受吧,如此我们就能正大光明在一起了,再也没人会分开我们。”
她被他引领了,自然也要去设想,“那就再也不能进宫看诊了吧,连俸禄都没了。”
要说财迷,南弦确实是个隐藏的财迷,她被向家人赶出来,能轻松购置下这座宅邸,可见她平时积攒了不少诊金。如今要谈婚论嫁,她先担心的还是俸禄,唯恐这样一来断了她的财路,那么这亲就成得不合算了。
神域必要发挥他的口才,才能让她坚定信心,便道“不能进宫看诊,你还能在家坐诊,到时候办个像样的患坊,招牌上就写着大大的冯翊王妃,生意自然比以前更好。至于俸禄,我有俸禄,全都给你,我的俸禄不比你做医官更多么,你算算这笔账,算得过来吧”
这样一说,好像确实合算。既然有利可图,似乎真的可以共谋之。
只是这美好的愿景,不知能不能实现。其实女子行医是有难处的,一般人家都不愿意内眷抛头露面,否则也不会到了这么大年纪,也无人正经登门提亲。
“若是我想一辈子治病救人,你会有异议吗”
神域对她的不安很觉意外,“为什么要有异议你这满身的医术,若只囿于内院,不是太可惜了吗当初向副使与我阿翁通信,信上也曾提及你,很得意于教出了一双学医的儿女。父辈的期望不能辜负,日后你开患坊,等我下值了,便来给你抓药、调制膏方,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说进了她心坎里,眼见她露出一点笑意,他的欢喜比她更甚,摇了她一下,
谄媚道“就这么说定了,谁都不要反悔,好不好”
南弦终于点点头,说定了,就不许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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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欢呼一声,起身大大抱住了她。不管他在外有多了得,在她面前始终满怀赤子之心,总也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能容纳他未曾雕琢前的天性。
远处站在廊子上听令的橘井,看了看悄悄摸来的苏合,两个人交换了下眼色,橘井道“先前让我送客来着,这回还送吗”
苏合道“都抱在一起了,还送什么客”说罢又有点忐忑,“这小冯翊王,今晚不会留宿在这里吧”
橘井咧了咧嘴,“无媒无聘,住下不太好吧我们大娘子还是很有分寸的。”
橘井很了解自家娘子,话刚说完,便见他们从凉亭中走出来,忙迎了上去。听大娘子说让她出去传话,她应了声,赶忙往前院去了。
南弦并肩与他走在长廊上,以前也常有这样的经历,但如今心境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每走一步,都有悄然的欢喜。
步子迈得小一些,再小一些,仿佛这样同行的路就变得更长了。两个人袖子低垂着,间或轻轻触碰,他很快便牵住了她的手,也不看他,只是微扬起下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南弦有些羞赧,但心里倒是安定的,只是有时候猛然想起来,不知怎么就与他走到了一起,还是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可惜眼下还要避讳些,出门之前便松开了手,照旧站在阶前送他登车,然后微欠了欠身,很快就退回门内了。
马车里的人忍耐再三,才忍住没有打帘回望。
长出一口气,他闭上眼靠在车围子上,抽出袖袋里的手绢,放在指尖仔细摩挲着被关在航院的那段时间,他就是靠着这么一点念想挺过来的。那时候还不能确定她的心意,想起她,心思便一忽儿上天,一忽儿坠地。现在好了,话都说开了,他的人生往后应当没有什么不如意了。只要她在身边,外界的事都容易处置,那个太尉的头衔,并不一定需要冠在身上,手中有实权,比起吃空饷,要有价值得多。
第二日,圣上依旧支撑着病体视朝,朝上宣布了一个决定,“朕躬违和,上朝日由原先的单日临朝,改为五日一视朝吧。各地奏疏,汇入尚书省先行裁断,若有不能决策之处,再送内廷交由朕阅览。还有一桩事,小冯翊王在度支署一年有余,朕考量他处事办差的能力,每日过手账目巨万,但处处谨慎,毫无差错,足见其能力。”说着轻喘了两口气,又道,“着令,升任其为司徒,开府仪同三司,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为朕分忧。只是朝中奏疏还需其协理尚书省,官署暂且设于苍龙门内吧,如此方便各省来往,朕若要传见,也不需兴师动众了。”
神域听了当朝的宣读,心下虽觉得意外,但仍是出列领了圣命。
这回不是太尉,赏了个司徒的衔儿,掌国土百姓,倒也折中。不过这开府仪同三司,似乎潦草了些,官署设在内廷,日日有人监视,譬如从航院换到了显阳宫圈禁,唯一不同是
下值尚且可以走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圣上这番变革,仍旧把他抓在手心里,可见昨日的推心置腹都是表象,到底谁也没有当真啊。
圣上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舒了口气道“有冯翊王为朕代劳,朕也可以好生修整了。但愿这身子能逐日好转,朕还有许多壮志未酬,还想带领众臣工,开创出一个空前盛世来。”
众臣长揖下去,言语间自然是期盼圣上能够早日康复。
散朝,文武百官向小冯翊王道贺之后,缓步踱出了朝堂。
温迎与神域一同迈出门槛,偏头打量了他一下,问“大王如何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今日官授司徒,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创举,可算是少年得志,官拜一品了。”
神域轻牵了下唇角,“平章觉得这是好事么”
温迎想了想道“好事,不单是为升官,更是为历练。大王年轻,要经历的事还有很多,单单有办差的能力远远不够,还需熟谙官场上周旋的把戏。”
温迎是一心要保全他的,因此话说得很透彻,也让神域心怀感激。
他这才点了点头,“听了平章一席话,我心里方有了点底气。”
温迎道“大王稍安勿躁,我与副相、与枢相,都会尽力相帮的,只要大王有需要,遇事随时可与我们商议。”
若照着朝堂惯例,这种过于表亲近的行为是大大不妥的,但谁让他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呢。三位宰执都已是将要知天命的年纪了,况且早年又是眼睁睁看着先吴王一步步走过来的,那种同情与抱憾,便潜移默化转嫁到了他身上。
神域再三道谢,“三位宰执的恩情,雁还牢记在心了。”
温迎摆了摆手,“大王言重了,不过是同僚之谊,我们也需大王点拨周全。”
这厢拱手话别后,神域收回视线,转身问陈岳屹“替我约见沈沉没有”
陈岳屹道是,“昨日便将拜帖送到他府上了,今日他从军中回来,如今已往潘家楼赴宴。”
神域道好,登上马车放了帘子,车辇一路赶往边淮列肆,在酒楼前停住了。他弯腰下车来,还不曾进门,就见沈沉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轻快唤了他一声。
他仰起脸来,什么都没说,快步走进店内,不忘让陈岳屹近身跟随。
入了酒阁子,二话不说,先让陈岳屹脱下上衣,露出一身新伤来。这伤口经十几日将养,虽然已经愈合,但嫩红的肉芽滋生,乍看触目惊心。
沈沉被这突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指了指陈岳屹,“这是何意啊陈校尉哪里弄得这满身伤”
神域道“不止陈校尉,我的另三名卫官,都带着这样一身伤。今日来找阿兄诉苦,请阿兄为他们做主。”
沈沉越发迷茫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与我还要打哑谜吗”
神域这才叹息着,比手请他坐下,缓声道“我被弹劾,关进了骠骑航,想必阿兄都知道。这期间,姑母听信坊间的外室谣言,将那个救治我的医女骗入府中,欲图绞杀,是我的卫官们拼死闯入府邸,将人劫了出来,弄得一身伤,险些连性命都丢了。我之所以不去找姑母,实在是不知应当如何面对她。上回她给我下药,这事燕家阿兄知道,已经让我难堪至极,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来我们是至亲的骨肉,为什么层层都在算计,结这样一门有悖人伦的亲事,难道真的有必要吗”
他话里带着诘责,弄得沈沉万分惭愧。下药这件事,春和已经同他说起过了,当时他就觉得母亲这件事办得极荒唐,谁知才过了个把月而已,怎么又要杀人如今是燕仰祯欠着他人情,连自己也被绕了进去,这阿娘年纪大了,办事竟不计后果起来,实在让人无可奈何。
沈沉只得尽量打圆场,“子不言父母之过,我虽知道阿娘这两件事办错了,却也不能将她如何。我唯有与你致歉,请你看在兄弟情分上,将这件事按下。日后你若有差遣,我定当全力助你,只是不要声张,把这两件事宣扬出去。”
这就是神域希望听到的承诺,他面上神色终于缓和下来,颔首道“自然,呢喃日后还要许人家,我不能不顾及她的名声。只是希望阿兄规劝姑母,侄儿有心孝敬,但也不要寒了侄儿的心。我还愿与两位阿兄长久往来,不要因为这种事,生出嫌隙来才好。”
沈沉臊眉耷眼点头,心里直呼晦气。这席面吃起来也食不知味了,就算有角妓轻歌曼舞,也诚如两个鸡架子打架,匆匆宴饮完毕,就着急跑回了东长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