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致骂完了楼阳明,才注意到坐在楼阳明身边的云舒。唇红齿白眉目俊逸,与之相比,自家儿子简直要被比到尘埃里去。
莫不是阳明从哪认识的小少年
楼致拧了下眉,对着楼阳明质问道“这是谁”
楼阳明一见自家老爹的模样,就知道他想歪了,他刚要解释,就见云舒施施然起身,冲着楼致拱了拱手,不慌不忙道
“云闲庭见过楼老板。”
仪态风姿绝佳,毫无扭捏之感。
楼致虽然没见过云舒,但此前却从楼阳明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数次。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云舒。
这就是那个卖精盐给阳明的,大雍商贾云闲庭
居然这般年轻
且举手投足间风姿卓然,看着年纪不大,却不急不躁很是沉稳。
精盐这门生意,楼致自然是不会放弃的。知道自己误会了之后,他很快就调整了面部表情,同样冲着云舒拱手回礼,笑意盈盈道
“原来是云公子,老夫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楼老板客气了,本该闲庭登门拜访,实在是今日刚至都城,风尘仆仆不便叨扰。”
两人隔着栏杆相互客气了两句,随后楼致带着侍从从对面过来,与云舒一叙。
楼阳明在外挺稳重,但一见到楼致进屋,立马变成了一只鹌鹑。
他赶紧起身,将位置让给了楼致,随后侍立在楼致身后端茶倒水,听自家老爹与云舒说话。
楼致瞄了一眼自家儿子,有云舒在场,他也没再赶楼阳明回家,任由他在一旁呆着。
楼致与云舒说了几句后,问道“不知云公子此次来乌思,所为何事”
云舒笑道“此前与楼老板的生意,家父很满意,所以让我多出来闯荡闯荡长长见识,顺便也往西走走商路,做做茶叶丝绸的生意。这次打算在乌思待个数日,再启程。”
之前也有大雍的商人,经过乌思去往大食等地,楼致对此倒是没有怀疑,甚至他们楼家本身也会从大雍购入茶叶丝绸等物,再高价卖给乌思的贵族们。
所以楼致听到云舒只是卖茶叶、丝绸时,并没有很感兴趣。
但两家毕竟有生意往来,云舒都来了乌思都城,楼致还是要略尽地主之谊的,于是说道
“既如此,楼宽,云公子在乌思的这几日,你就好生伺候着,千万不要怠慢了。”
楼宽是楼家的管事,还未等楼宽应下,楼阳明就跳了出来,“爹,闲庭兄在乌思就我一个熟人,还是让我陪着闲庭兄吧。”
楼致立即冷了脸,“你给我在家好生呆着”
楼阳明见他爹不答应,只能向云舒投去求助的目光。
云舒倒是讲义气,接受到楼阳明求救的目光后,立即温声说道。
“楼老板,我与阳明兄甚是投缘,难得来乌思一趟,还未与其好生畅谈。不知楼老板
可不可以允许阳明兄,陪我在都城逛几日”
听到云舒替自己开口,楼阳明立即投去感激的目光。
云舒既然开了口,楼致想了想,最终还是退了一步。但也只允了楼阳明一天假,后日必须得准时到庙里去。
楼阳明虽然对此还是不太满意,但也知道,他爹能给他一天时间,已经是看在云舒的面子上了,也只能低头应下。
楼致毕竟已年过六十,与云舒这样的年轻人之间,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既然已经允了楼阳明留在这里,于是楼致又说了几句后,就先行离开。
等到楼致离开,楼阳明一屁股坐回去,苦恼道“多宽限几天都不肯,我爹这是铁了心要让我当和尚啊。”
云舒却有些好奇,“乌思以前不是信奉圣道的吗,怎么你爹这般信佛”
楼阳明叹口气,道
“王上此前出行遇袭,被路过的高僧救下,后来王上就时常召高僧入宫讲经,再之后佛教就被王上封为了国教。那位救了王上的法玄大师,也被封为了国师。此后数年乌思各城建了数百座寺庙,百姓们纷纷开始信佛。”
数十年前,大食、婆罗多到大雍的商道被打通,作为这条商道上的一个重要站点,乌思每年也会接纳不少番邦商人,后来慢慢就有了许多佛教信徒,随着这些商人一道过来传教。
当然不止乌思有佛教徒传教,大雍京都也有不少佛教信徒,只是大雍有两个本土教派,佛教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将其在民众中推广开来。
而乌思能将佛教全面推广,靠的还是当权者的指令和政策。
云舒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这一招高僧救王上,从而使得佛教被强行推至全国的戏码,为何看着像是策划好的。
他轻声问道
“没人好奇那位法玄大师,为何那么凑巧碰到了遇袭的王上,还顺道救了人吗”
楼阳明心口一跳,赶紧道“嘘,你小声点”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才小声说道
“你以为没人质疑过吗一开始要封国教的时候,朝中反对声颇高,但那又如何,王上相信法玄国师,相信这是天赐的机缘。所有反对的人,全都被”
楼阳明做了一个“咔嚓”抹脖子的动作,然后继续小声道“之后就再也没人敢提了。”
云舒换了茶盏抿了一口,道“原来如此。”
楼阳明说完,端起酒杯小口抿了口酒,感叹道“现如今十个百姓九个都信佛,虽然没有全都出家,但很多都在家里供奉了佛像,日日念经,我爹就是其中之一。”
云舒奇怪道“既然你爹这么信佛,为何不自己出家呢怎么还要非逼着你去”
楼阳明叹气,“我哪里知道,我也不敢问呀。”
想到楼阳明刚刚在楼致面前的模样,云舒理解地点了点头。
云舒算是无神论者,但他对宗教也并不反感,每个人的信仰
不同罢了。
尊重祝福。
但是楼阳明都说了乌思百姓十个当中九个信,甚至在王上的带领下10,王公贵族人人信奉,怎么楼阳明就对出家这般排斥
他放下茶盏,好奇道“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不信佛”
只听楼阳明道“佛家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那些满手血腥之人放下了屠刀,不过是为了逃脱罪责,找一个避难处,根本不是真心悔过,但佛寺却会因此保护他们。”
说着楼阳明狠狠灌了一口酒,看样子应当是遇到过一些事。
信仰虽然没有对错,但人是有好坏之分的。
有这般想法的楼阳明,在全民信佛的乌思简直就是个异类。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时宜,只与云舒说了这些后,就不愿再多说。
云舒自然也不会再多问。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云舒问道“就明天一天了,你打算带我去哪里转转”
楼阳明思索片刻,道“近日也没什么热闹可瞧,也就明日大国寺会开一个法会,宣扬佛法。到时许多达官贵人和官员都会参加。”
因着这场法会,乌思王上甚至取消了朝会。
楼阳明继续说道“你若是想要卖茶叶丝绸,明日倒是个好时机。”
云舒点头同意楼阳明的安排。
如果真的那么多人参加,那确实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时机。
第二日一早,云舒和楼阳明就相携去了大国寺,准备趁法会开始之前,先找人聊一聊。
云舒自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但没想到大国寺里早就人山人海。
这么多人蜂拥而至,将大国寺堵得水泄不通。
法会还未开始,但高台之下已经坐满了人。大家此前应该也听过不少法会,现在已经有了经验,全都随身携带了一只蒲团。
挑了个好位置后,蒲团一丢,就地一跪,开始闭眼默诵经文,做起了早课。
云舒放眼望去,看到的全是人头,耳朵里充斥着靡靡佛音,听得人昏昏欲睡。人群的最前方,还有几个亮闪闪的脑袋,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引导着众人诵读。
云舒心道不愧是国教,人人都能背上一段佛经。
只是其他人都盘腿坐着,衬得他跟楼阳明站着,像是两只长腿鹤,醒目得很。
这会儿挤满了人,云舒想要让楼阳明介绍达官贵人给他认识,也挤不进去。楼阳明此前就参加过一次法会,也没料到今日来的人这般多。
就在他们踌躇着该怎么挤进去的时候,突然有人在他身后打了个佛偈,道“阿弥陀佛,麻烦施主让一让。”
云舒转身,见到的是一个光脑袋小沙弥。
而小沙弥的身后,还跟着数人,这些人正合抬着一座观音像,看样子是要经过法会广场,送到内殿去。
云舒见此情形,也双手合十回了个佛偈,与楼阳明一同,往后退了几步。
只是他们虽然让了
,但是前方这个广场已经被人堵得严严实实,只听到小沙弥一路上都在重复那一句“麻烦施主让一下”。
看着不停起身,使劲往后退,企图多挤出一点空间的信徒,以及颤颤巍巍抬着观音像的几人。
云舒一边跟着小沙弥开辟出来的通道往前走,一边小声对楼阳明说道
“这么多人堵着,还抬观音像进去,也不怕一不小心绊倒了,把观音像给摔”
“烂了”两个字还没说完,就听到前方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
然后眼见着一人高的观音像,突然倒了下去。
“啊”
“小心”
楼阳明先是一惊,随后更是吃惊地盯着云舒,声音都拔高了好几度,“你这就传说中的乌鸦嘴吧”
云舒“”
这怎么能赖他
他说的明明是客观事实,这个事情发生的概率本来就很高嘛。
好在跪着的信徒们反应也很迅速,直接飞扑到地上,以人肉做垫,生生接住了重达数百斤的观音像。
小沙弥被吓得脸色都白了,但见观音像被接住,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声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然而他还是高兴得太早,只听他在说完佛祖保佑后,观音像手中的花瓶突然跌落。
与巨大的观音像想比,花瓶就小多了,它先是掉落到垫着的人身上。瞪着眼的人,纷纷想要伸手去接,然而这么多年压在一起,根本就没能抓住花瓶。
只见花瓶从人身上滚落,随后“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咔嚓”清脆声响起。
不管是小沙弥,抬雕像的人,还是垫着的信徒,或是周围围观的百姓的,都愣住了。
这只瓷瓶最终摔得四分五裂,成了一堆瓷片,拼都拼不起来。
抬观音像的几人彻底慌了神,压根忘记了数百斤重的雕像还压在百姓身上,纷纷跪地对着花瓶碎片开始磕头。
仿佛只要头磕得够重,花瓶就能恢复完好一般。
周围人早就停止了诵经,全都看向了这边。
“这可是公主殿下送给大国寺的观音像啊还是特地选在法玄国师法会当日送来,就为了,这下子可如何是好”
“天呐,这下要怎么给公主交代,给国师交代”
此刻的观音像虽然倒在地上,但依旧慈眉善目,一只手中捏着一支杨柳枝,另一只手的姿势原先是托着白瓷瓶,现在空空如也。
就在小沙弥急得团团转,其他人也一脸苍白的时候,云舒拨开前面的人,也不顾跪地的那些抬雕塑的人,对跟着他的亲卫吩咐道“快快,快将观音像扶起来。菩萨救苦救难,怎么能让百姓受苦呢”
其他人听到他这么说,才想起来观音像到现在还压着几个人呢,那几人因为瓷瓶被摔破,吓得连哀叫都不敢。
云舒一边让人将观音像扶起来,一边对着小沙弥说道“小师父不必慌张,我这里
有一物,可以暂时替换上。”
小沙弥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云舒,什么东西可以替换”
云舒赶紧冲盛光伸手,盛光夜立即会意,将一只手掌长的玻璃花瓶,递了过去。
云舒拿到花瓶才发现,瓶子里居然还有半瓶水。
云舒赞许地给了盛光一个眼神,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弄来的水,但此刻却恰到好处。
云舒将花瓶递到小沙弥的眼前,问道“这个如何”
小沙弥愣愣地看着这只突然出现的玻璃瓶,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此刻接待公主的法玄国师,正好也来到了法会高台处。
由于众人都跪坐着,下方只有云舒等人站着。两人一眼就看到了云舒,以及那座观音像,和观音手中少了的白瓷瓶。
法玄拧了一下眉。
公主一见他这般,立即转头厉声质问道
“你们怎么做事的,都拖下去砍了”
抬雕像的几人,立即转头冲着公主跪地求饶。
只听到法玄法相庄严地劝道“我佛慈悲,公主殿下万不可在佛门前杀戮。”
其他人一听,立即觉得法玄国师果然慈悲为怀。
而与此同时,小沙弥也跪下认错,“是弟子失职,请师父责罚。”
原来这名小沙弥,竟然就是法玄国师的小徒弟。
法玄声音不见严厉,只淡淡说道“一会儿自去领罚。”
其他人见状纷纷跪地为小沙弥求情,“是我等挡了小师父的路,并不怪小师父,请国师宽恕小师父。”
云舒见周围人都跪着,只有自己鹤立鸡群站在最前方,他偏头看了一眼,决定才不要跟他们一样,动不动就下跪。
于是他双手托着玻璃瓶,对着公主和法玄说道
“新生旧去,是世间法则。用佛家的话来说,便是缘是因果,因果是圆。今日菩萨手中的净瓶跌落,同时在下手中有另一只相同大小的琉璃瓶。
这是否就是佛家所说的缘法
国师大人、公主殿下,您二位觉得这只七彩琉璃瓶,可否作为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玉净瓶”
云舒话落,清晨的第一缕霞光刚好照到这只玻璃瓶身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瓶身透亮,还能看到里面轻轻晃悠的半瓶水。
所有人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这般好看,别说菩萨了,就连他们都喜欢的很
刚摔了瓶子,就出现了更漂亮的。到底是缘法,还是菩萨显灵想要换个瓶子
佛家讲究缘法,法玄闻言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后道“好一句缘是因果,因果是圆,小施主此言颇具慧根,可见佛缘深厚,不如上前一叙。”
说着他对着云舒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舒心中高兴,既然这位大国师说自己佛缘深厚,看样子就是认下了自己这瓶子与菩萨有缘。
法会高台处,法玄盘腿坐于低矮的桌案后,云舒则被邀请坐在了他身侧的蒲团上。
只是云舒手中还拿着那只七彩玻璃瓶,行动有些不便。
云舒转了转眼珠,下一瞬,这只瓶子,就被放在了法玄的桌案上。
见法玄看过来,云舒笑道“菩萨的净瓶,想借国师的桌案一用。”
法玄默了默,没吭声。
云舒却很高兴,法玄一讲就得讲一天,一天下来,所有来听法会的王公贵胄达官贵人都能看到这只大放异彩的玻璃瓶。
可比他自己推销方便太多了。
法玄借乌思王上的势宣扬自己的教义,而云舒借法玄的势宣传自己的玻璃瓶,大家彼此彼此。
云舒正满意地看着玻璃瓶,就听到法玄突然出声问道
“小施主既然佛缘深厚,且未入佛门就能理解佛法,不知可曾想过剃度出家,与我一起专研佛法,度尽天下苦难人”
云舒“”
你真是一点亏都不想吃啊
云舒歉意道“家中已有妻室,若是剃度出家,倒是害了人家。”
法玄叹息“英年早婚,倒是可惜了。”
云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