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前,温庭安唯一的要求就是去谢卿琬的墓前,亲自谢罪悼念,但到了最后,谢玦也不肯满足他这个愿望。
他不奢求能得到任何人的原谅,但谢玦却连一个让他能自我忏悔,惩罚的机会都不愿给。
温庭安的内心对谢玦又惧怕又抵触,前世因他是谢卿琬的哥哥,他一直对他很是尊敬,但到了后来,他却发现,他在谢卿琬的心里连谢玦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这令温庭安无法接受。
此时温庭安走在皇宫的主路之上,此处亦不属于后宫之地,因此远远地跟着谢卿琬,路上倒没受到护卫的阻拦。
不过,谢卿琬所走的方向,只通向东宫,才让温庭安犹疑颇深。
他想着,再往前行一段路,怕是就要进入东宫的领域,届时他再想跟着,应是不行了。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出一道声音“大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温庭安心中一惊,迅速回头望去,在见到来者是自己的妹妹温簪月的时候,这才松了一口气。
俄顷,他皱起眉“我记得你不是在我之前就离席了么,怎在这里”
温簪月的神色一下子有些莫名,她看了看四周,拉着温庭安去了路边的林荫下,压低了嗓子,道“哥哥,你就说,你是不是跟着长乐公主来的”
温庭安面色遽然大变。
温簪月露出了然的笑容“大哥,你就承认吧,方才在宴席上,我就注意到了你看长乐公主的目光,你喜欢她”
温庭安绷着脸,又看了一眼宫道上的情形,这才转过脸,对温簪月道“簪月,慎言。”
温簪月见状,轻笑道“人有自己的喜恶再正常不过,哥哥,今年你也快及冠了吧,便是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也没什么羞于启齿的,何况长乐公主容貌美丽,性情温柔。”
“她虽然是公主之尊,但以大哥的身份地位,也不是没有机会,大哥,你难道就不想”
“住口”温庭安的心思第一次被人当面这样戳破,不由恼羞成怒道,“岂可妄议公主。”
温簪月并不恼,只是任目光在温庭安紧皱的面部皮肤上滑过,不紧不慢,自顾自地道“大哥不是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也不瞒着大哥,我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到路过的太子殿下,可惜等了许久,也没遇见。”
温庭安有些震惊地向她看去“你何时有了这等心思”
温簪月扶了扶自己髻环上的金钏,径直道“大哥能喜欢公主,我就不能喜欢太子殿下”
温庭安额头上青筋跳动“你这是在胡闹,你又不是不知,太子殿下是怎样的性情,天下那么多出色的小姐他都没有看中的,他会要你”
“你再这般贸然行事,当心惹祸上身。”
“大哥总是不肯试试,不试试就永远没有结果。你这般永远跟在长乐公主的后面,只敢默默看着她,甚至都不敢让
她知晓,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温庭安一下被温簪月说中了心坎,突然哽住,说不出话来。
“大哥,你是我温家这辈的未来的当家之人,却总是过于怯懦,大哥,你就不敢想想,重振我温家昔日荣光”
“只要我们能成功,将来你为驸马,我为太子妃,我们温家自然天生地高出那些世家一等,何况如此一来,你我二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或人,何乐而不为”
温庭安没有说话。
他不想承认,他竟然因为温簪月的话而心动了。
重来一世,他还能再次得到她吗
前世,她在许州备嫁,还未等真正嫁他,就突逢变故,他们这半路的夫妻情缘也就此断绝。
她失踪后,他一直在到处寻找她,可是遍寻不至,后来想动用温家的人手扩大寻找,却被族中的长辈制止了。
他们说,如今天下大乱,求自保已是不易,何况当前太子周身险象环生,将来君位的落处尚不得而知,犯不着要掺和进这淌浑水,甚至严令将此消息封闭,不许其传进京中。
温庭安那时很是崩溃,但长辈却呵斥他太过脆弱,为了一个女人如此,不懂得振作精神,后来,他想自己再去寻谢卿琬,却被温家人拦住了。
他不懂,为何温家人要那般极力阻止他去找谢卿琬。
总之,至此以后,她音信全无,再次听闻到她的消息,她已香陨黄泉。
温簪月看着温庭安的神色慢慢发生变化,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
她轻声道“大哥,我们就试一试,好不好”
温庭安默然不语,忆起前世,钝痛之感犹在心口,他的确从未想过,这世她若不在他身边,他又该当何去何从。
簪月说的有几分道理,若他不主动去争取,那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次和他擦肩而过。
谢卿琬来到了竹清堂,四周竹林幽寂,风声飒飒,她不自觉就裹紧了衣衫。
见到门口的顾太医,两人只互相略略点头,她便推开门扉,缓步踏入。
只是进去之前,顾应昭对她说了一句话“殿下今日的气息不太对,还请公主小心些,或许是这些时日的火气累积,无从发泄,到了今日,与失控边际的热毒叠加,便来势汹汹。”
谢卿琬脚步微顿“火气”
顾应昭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忙低下头“无什么,总之公主注意些,若实在出了什么岔子,我会去干涉。”
在夜色笼罩之下,谢卿琬纤细的脖颈染上薄红,她轻咳一声“能出什么茬子,先前又不是未经历过,顾太医不如去看看自己的医书。”
他要是真守在门口,尴尬的便是她。
顾应昭犹豫再三,最后只得道“好。”
只是临走前,他颇有些欲言又止。
谢卿琬注意到了他的古怪神情,但如今时间紧迫,她也顾不上问他,就这么先走
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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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谢卿琬进入室内,已走到转角的顾应昭很是紧张。
他的后背,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薄汗。
他有些后悔方才犹豫了一下,没能再仔细嘱咐谢卿琬一番。
顾应昭回忆起谢玦来见他时的情形,彼时,殿下银冠雪衣,一脸淡漠,端坐在上首,身形挺直如竹,风雨不斜,冷得若天山峰顶常年不化的积雪。
问出来的话却是“顾应昭,孤记得你说过,热毒发作时,孤所看见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顾应昭小心翼翼“殿下毒发之时,因臣施针,应当是看不见周围景物,殿下所看见的,其实都是殿下的梦境。”
当然,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或许会看见,但这种几率太小,顾应昭便隐而不提了。
总归,就算是真的,也得让谢玦,以为这不过是他的一场荒诞幻梦。
谢玦忽地一笑“所以,既然只是幻觉,那孤便不必克制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挂着轻笑,看着顾应昭的眼瞳中,却并无丝毫笑意,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不是,顾太医”
殿下很少这样叫他,顾应昭下意识地背后打了一个寒颤。
若不是顾应昭很清楚,谢玦若是知道了什么,绝不会让他如今在这里好端端站着和他说话,他都以为谢玦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谢玦的眼眸中,深沉而又莫测,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深渊,要将他随时吸进去。
顾应昭读不懂殿下如今的心情,便只能硬着头皮道“是的,殿下,不过,再美的幻梦,若是沉浸过度,对身体而言也终归不好,若是出现这种情况,还请殿下及时告知臣,臣好积极应对。”
谢玦颇为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半晌后,他淡淡的声音传来“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顾应昭这才提着心离开,走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判定,殿下当下的心情,确实算不上良好,但他的这种不悦与隐怒,却不像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向着殿下他自己。
不知怎的,顾应昭有些心慌。
谢玦看着顾应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这才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青色的经脉附近,已经隐现一条黑线,那是热毒发作时的象征之一。
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黑线已经淡去不少,说明治疗卓有成效,但他发病时的情况,却不见好转。
反而,一次比一次重。
他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但这个原因,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他的内心时常生起一种克制不住的暴躁与怒意,每次发作时,他总是沉着脸色,但这种情绪不是针对任何人,而是针对他自己。
生来近二十年,身边少有事脱离他的掌控,唯独此事,竟成了他最大的梦魇。
他掌控不得,却又清晰地认知到,这梦魇是他心向往之,甘然沉湎的梦魇。
久而久之,这股情绪,就和郁结的病气一起,缭绕在他周边,时常生起一些莫名的波动。
先前,他总是竭力克制自己,结果,愈是压制,这股邪火,便越是旺盛,梦魇也越发肆无忌惮。
谢玦冷着眉眼,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透进来的皎洁月色,轻揉太阳穴。
或许,他该换一种方式,既然压制无用,那不如放任。
总之,梦境再怎么荒诞旖旎,也只是梦境,不代表任何事情,醒来以后,一切的人与事,依旧与先前一样。
想到此处,他静静地沉下了胸腔中的那口灼气。
谢卿琬进来时,发现今天的屋子格外的暗,往日总点在床头的灯烛,也熄灭了下来。
风声顺着微敞的门扉传进来,发出人声一般的细微声音,她被稍稍惊吓到了,转过身子,发现只是门被吹开了,这才松下一口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