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澜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
直到感觉到褚妄的指节微微蜷起,一点几不可察的痒传来,他才抬头撞进褚妄的眼睛里。
他的右手手掌都是鲜红色的,乍一看实在有些骇人。
但他甚至没敢动,轻声说了一句“褚先生”
他听到一句很低的回应。
没人能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褚妄是先意识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有松手。
大概是灵魂体的缘故,勾住他的指节没有正常的体温、不具有皮肤的触感,但也没那么僵硬。
像勾住了一团冰凉的雾。
大概过了几秒,郁澜盯着自己的手,终于彻底反应过来。
“卧槽”他有些夸张地提了提声音,掩盖住一点不知道哪里来的慌乱,“原来大师真的是大师”
他试探着去找褚妄的手,也试图用左手去碰,还是只能穿过对方半透明的手臂能有触感的果然是沾上朱砂比较多的无名指和小指。
“还真是这个东西的问题。”郁澜重新审视起那个小盒子,这次没骂骂咧咧了。
他其实想好好看看的,但褚妄好像没有要放开的意思,郁澜只能用空下来的左手把木匣举起来,还十分虔诚地说“对不起,是我有眼无珠,居然还质疑这个东西”
但说完又还是觉得一套房实在太多了,接着嘀嘀咕咕了一句“这次可以值一个厕所了”
褚妄看着他,却从刚才碰到对方开始就没说过话。
他太久没有接触的实感,在这一刻根本没空去衡量值不值,值多少,只觉得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的介质,花一套房又有什么所谓。
郁澜看着床旁栏杆和地上也掉了一些细小的颗粒,问道“那褚先生,您试试能碰到别的地方么”
褚妄这才回过神,也顺着郁澜说的话试了一下。
但跟刚才不一样的是,褚妄想去碰沾着朱砂的床沿,明明沾着红色,却依然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穿了过去。
“不行。”
郁澜也觉得惊奇“居然是只有人才可以么”
应该是只有你才可以。
褚妄想。
毕竟他对别人来说只是虚无,只有郁澜能看见他。
且不说那个先生为什么要给他这点东西,可能是真的有些本事,也可能只是碰巧,但无论如何
这件事对两人来说都算是个惊喜。
郁澜倒是没他想的这么多,还在试图举一反三分析可能,就看见褚妄一言不发地又飘过来
然后重新握住了他的手指。
第二次,褚妄已经聪明地给自己优先找好了说辞,开口时的语气也很平静“我再试一试。”
郁澜听完,只觉得褚妄估计是太久没有接触到过实物心绪激动,还很贴心地试着问“那,那我要不要再拆一包”
“”褚妄忍住同意的念头
,声音依然听不出情绪波动,“先不用。”
万一只有这些有用怎么办。
惯性往后考虑的褚妄无言地想。
作为一个无实物的灵体,在聊斋里都要被称作鬼魂、找张人皮才能上身的角色,他应该是为此刻感到惊喜的,可褚妄发现,自己好像又不止如此。
郁澜还一无所知地思考着这件事的缘由,想着会不会有更新一步进展,推测朱砂能作为两人之间接触介质的原因
褚妄却完全没想这些。
他只是垂眸看着对方,看他分析时的表情,看他不解的动作,看他说话时一开一合的嘴唇。
很想
很想都碰一碰。
光是这么想想,他握住郁澜的手指就不受控制地捻了两下。
真实的触碰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些。
之前褚妄仅仅只是在对方用力给自己翻身、擦拭的时候能感受到一点点隔靴搔痒似的触感,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郁澜的指节很细,也很软,带着令人心怡的温暖,好像有什么魔力一样,有安抚的意味。
那他的微卷的发梢应该也很柔软,平时看上去有些慵懒,不过在他想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时会得意地翘起来。
他脸上的皮肤比手上的要细腻得多,细腻瓷白,像玉一样。
而郁澜的眼皮很薄,乌睫纤长,在面对郁翎或者自己不喜欢的人时,就会不耐烦地掀起一半,危险漂亮,又很不好惹。
不过他的嘴唇却一如既往的莹润鲜红,漂亮得像清晨沾染了露水的玫瑰花瓣。
褚妄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是不应该想这一些的,可他越是这样提醒,就越发控制不住地好奇,那应该是什么样的触感。
直到郁澜的手机提示震了一下,才把现在的画面打破。
他们其实握了好一会儿,褚妄作为一个灵魂体,好像永远都不会拥有体温,任由郁澜怎么碰,都依然是冰凉的。
郁澜低下头去找手机,褚妄便也只能趁着这个时候放开手。
不过刚才那些念头没一个彻底消失。
郁澜拂掉手上的红色粉末,才拿起手机,发现是钟嘉乐发的消息。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提醒他明天上课的实验材料别忘了带,他刚才下课走得急没分组,自己就替他包揽下来,入了自己的实验组。
钟嘉乐这人本来就热心,加上现在知道了郁澜跟自己的关系,还答应过了席筠要好好照顾人,因此消息一发就是四五条,热情得很。
还在最后一条加了一句“对了,替我向我哥问好。”
郁澜举着手机给褚妄看,结果褚妄眼睛一扫发现是钟嘉乐,语气冷冰冰的,扔下两个字“啰嗦。”
郁澜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刚才不是还挺好的么
怎么钟嘉乐发了一串消息后看着就有一点不对了
当然郁澜也不知道要怎么问,毕竟这是褚妄第一次能有实体触感,
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冲喜妻子,是要给对方一点缓冲空间的。
他稍微把地上跟床上的粉尘收拾了一下,朱砂的颗粒虽然已经磨得比较细了,但待久了还是有点扎手,郁澜就顺便去卫生间仔仔细细洗了个手。
结果他刚踏出卫生间的门,一抬头就看见褚妄挂在天花板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郁澜虽然早已习惯,但莫名还是吓了一跳,以为褚妄有什么事“褚先生”
没想到褚妄只是盯着他的手,过了两秒才堪堪开口“洗干净了”
郁澜眨眨眼,还没回答,褚妄自己就先略有生硬地转了个弯说“你刚才,应该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他的视线还落在他的手上。
郁澜有点懵地摇摇头“只是蹭了点粉末没事啊。”
“那就好。”褚妄这才说。
他知道自己刚才想的有点不对劲,但这东西能作为两人接触的媒介已经很神奇了,万一真的有什么玄机,也不是没有可能。
尽管褚妄表达得有些模糊,但郁澜还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褚先生,你是怕我因为接触到了灵魂而有影响”
褚妄没说话,算是默认。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郁澜总觉得发现这个事情的褚妄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开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说道,“我要是真被影响或者觉得不舒服了,你肯定也看得出来的。”
“而且这又不是志怪小说,妖鬼跟凡人接触一下就会吸人阳气。”
郁澜急着举例没想那么多,等他说完上半句才觉得哪里怪怪的,试图补救“当然褚先生我没有说您是妖鬼的意思毕竟蒲松龄不就写过聂小倩和宁采臣么”
只是郁澜说得越多好像就描得越黑,只能四处打补丁“不对不是我没说您已经变成鬼了我是举例举例我不会有事”
褚妄很有耐心地听完,好像一点儿没生气,反而心情像是真的变好了,点点头“你不会有事就行。”
“那肯定不会有,”郁澜连连保证,“而且”
他这次没想那么多了,看着褚妄说“别人就算了,您是知道的,我但凡真有情况”
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啊。
最后半句没说完,郁澜虽然知道自己在褚妄面前没了老底,但还是停下来,揉了揉有点发烫的耳朵。
褚妄垂眸看着郁澜变成粉红色的耳垂,在某刻竟有些走神。
于是这件事勉强翻了篇。
郁澜下楼吃完饭,按照钟嘉乐说的把明天上课要用的东西准备好。
他重新回房间的时候,又检查了一遍早上大师给的木匣子,在整个房间里窜了半天也不知道要把这个大宝贝放在哪儿,生怕自己不在的时候被不小心清走。
他想了半天,还是去戳了戳待机中的褚妄“褚先生,这个盒子我放您柜子里行吗”
褚妄凭空出现,很
好说话地同意了“嗯。”
郁澜数了数盒子里的黄纸包,正要放进去时又想到什么“不过褚先生,您说这个东西”
虽然知道了这是某种媒介,但具体要怎么用,两人其实也没完全拿得准。
毕竟如果没有特殊用途,想想拿出一包朱砂来让褚妄碰一碰自己,听上去还有点怪怪的。
褚妄应该是听懂了郁澜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声音淡淡的“没事。先收着。”
郁澜点头,他当然还记得褚妄给自己说过的保险柜密码,他凭着记忆打开柜子,又输入了两次不同的密码,才将小木盒慎之又慎地,放到对方用来保存秘密文件的箱子里。
看着一叠叠文件上面摞着个不算精致的小匣子,下面是真金白银的公司核心,最上方却是没法解释的玄学物件。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郁澜也觉得很新鲜,终于切身体验了一回“科技和财富的尽头是玄学”。
他把柜子关上,就看见褚妄正低头看着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郁澜的错觉,他总感觉今天发生这件事以后褚妄好像会时不时出神,但每次时间都很短,因此他也不敢下定论。
但郁澜觉得自己是能够理解的,这种事虽然没法感同身受,但他脑补了一下,如果是自己被困在一个地方一年,现在突然有了一个能接触别人的介质他估计根本做不到像褚妄这么冷静,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把那一整盒朱砂全给用完了。
这么一换位思考,郁澜立刻深以为然褚妄不愧是能干大事的人。
一天的事做完,郁澜终于闲下来了些,加上为了让褚妄能分散下心情,想了想提议“褚先生,你房间投影仪在哪儿”
褚妄应了一句,他房间投影仪的位置就在郁澜走过去拿了遥控“想不想看电影”
他觉得,褚妄整天在这个地方呆着肯定憋坏了,每天也只能被动地接触信息,怎么想都很闷加上他的确闲了下来,不上课的傍晚躺在幽暗的房间里看电影,本就是一件无比惬意的事。
看到褚妄点了头,郁澜便问“那你有什么想看的电影吗不如我们看点经典老片,回顾回顾,你应该会感兴趣”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挑片子“我看看哦,你是喜欢比如盗梦空间禁闭岛这类,还是经典款楚门的世界肖申克的救赎”
郁澜看着片单报菜名似的念了一串,然后听到褚妄说了一句“倩女幽魂。”
郁澜“这个”
虽然也是经典老片,但怎么说呢,一个飘在半空中脚不沾地的灵魂体,跟一个唯一能看到他的人提议要看这个
褚妄的语气还十分从容“你今天不是还提到聂小倩和宁采臣么,看看也挺好。”
都说到这个地方了,郁澜哪里还能说不,况且还是他自己提议看老片的,只能真的从片单里挑挑选选,找了那部最为人熟知的倩女幽魂,然后急急忙忙把房间里的窗帘全拉上,营造好了条
件,又重新跳回床上。
不得不说,如果忽略自己旁边有个“背后灵”的话,其实观影氛围还挺不错。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刘阿姨当年很喜欢这部电影,连当时的手机铃声都是里面的主题曲,郁澜在福利院的时候就陪她看过好几遍。
因此那些经典场面郁澜都还有印象他小心瞟了一眼身旁的幽魂,发现对方似乎也没有看得很专心,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似的也转过头,两人对视了一眼。
电影画面切换,正好放到面容清俊的书生夜访兰若,忽闻琴声见倾城色。
郁澜还没说话,褚妄像是存心的,声音很淡地说“宁采臣”
不是对着电影画面,而是对着看过来的郁澜。
郁澜耳朵一红,褚妄就已经移开了视线“逗你的。”
郁澜鲜少有这种时刻,平时的牙尖嘴利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哽了一下才说“褚先生,你又不是聂小倩。”
说完又觉得这个类比有些奇怪“我的意思是”
不过褚妄好像也不介意这个类比“那当然,我不是故事的主角。”
没想到郁澜听见了,打了个哈欠说“那挺巧的。”
虽然不能给褚妄解释,但郁澜还是喜滋滋地点头“褚先生,我也不是”
褚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不过还是被感染到“是吗。”
直到郁澜重新扭头回去继续看电影,褚妄才在一场打斗戏里分神想,自己肯定搭不上边,但如果要说到宁采臣,他竟然觉得,郁澜跟他也不是完全不像。
比如都跟宁采臣一样,天生乐观,在别的时候又有些迟钝。
已经莫名类比了一下剧情的褚妄毫无原则地想。
郁澜因为看过好几遍,所有情节对他来说都太熟悉,因此还没等到男女主下一次见面,不知是房间的温度正合适,还是靠在床上太舒服,他就已经开始昏昏欲睡。
褚妄其实也不是真想看这个,本来是想起郁澜之前随口举的例逗一逗他,对方却真的给自己找来了片单。
等故事讲到宁采臣想去兰若寺告别,却被聂小倩按进浴缸里的经典一幕,褚妄一个人看得面无表情,正想瞧一眼郁澜是什么反应时,就听见了一点很轻的呼吸声
褚妄低头一看,发现郁澜靠着立起来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了过去。
明明电影正放映到高潮,音量也半点没减小,但郁澜一点也没被影响到,兀自阖眸,睡得很香。
房间很暗,电影斑驳变换的光影落在他脸上,也穿过褚妄没有实质的身体。
褚妄忽然觉得令他困扰的,原本尚未挑明头绪的乌云消失了。
褚妄摊开手。
他向前微微倾身,像今天早些时候那样,很慢地屈起指节,勾了一下郁澜的手指。
没有阻力,在那层鲜红如血的粉末被洗干净以后,他半透明的手便穿了过去。
褚妄没有动,仿佛只要自己不动,也能像早上那样,真正地牵住对方。
他脸上却也没有其他表情,只是看着对方睡着的安静的脸。
他想。
他深知自己无趣、淡漠、乏味,跟绝代风华没有半点关系。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次机会、一种可能,或者一个设想。
他也愿意假装等在原地,等一个小卷毛背着箱笼,蹦蹦跳跳地走进来,走入原本无声无形、一片荒芜的、破败的荒原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