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澜原本还笑着,却因为这句过于直白的话顿住了。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只能下意识地先低下头来,躲闪过去。
多少年没哭就算了,总不能一天哭两次吧。
他很轻地吸气,整理了一下才抬起头来,顾左右而言他“我还以为你不会出现了。”
“希望医生说的是对的吧。”郁澜低低地说,“他说要是情况好,这几天就能醒也说不定。”
他说着抬起头,不过褚妄好像对自己也许终于能醒这件事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怎么对这么大的事反应都这么冷静啊。”郁澜看着他说。
倒是自己,明明知道事情的发展,却还是吓得险些失控。
“抱歉。”然而褚妄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轻声问他,“是我吓到你了吗”
郁澜立刻摇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给我道歉。”他说。
褚妄好像也没有多深究这么问题,而是贴心地换了一个话题“我没有醒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他问得也很随意,只是看着郁澜的表情依然很认真。
郁澜没发现他的眼神,还是大概跟他说了一下早上的事。
当然基本上只转述了医生的话,没有说对方无意识地拉住自己很久、席筠又过来跟他坦诚的细节。
“总之阿姨就是让我继续陪着你,有什么情况及时说就好了。”郁澜说完,又还是不放心地抬头看着褚妄,“那褚先生,你现在说话声音都很小,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啊”
“就是很虚弱,其他应该也没什么。”褚妄甚至还觉得很有趣地笑笑,“毕竟我现在可是灯神啊。”
郁澜简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是说褚妄在这种大事上的心态好得异于常人,还是真的这么不在意。
他睁大眼睛看他,瞳仁漂亮清澈,眨了两下还是不得其解“算了。”
他其实有点不敢太久地注视着褚妄,生怕自己的情绪被对方捕捉到,偷偷摸摸地低下头“希望灯神能早点醒。”
“那你想许什么愿望”褚妄还记着自己刚才说的话,问道,“先提出来也可以。”
要是在刚开始,郁澜一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之前的想法全都毫不愧疚地说出来,什么想要多念念书,想要不被打扰的一处小窝,或者让郁家人不要再来烦自己之类的。
只是现在褚妄一问,郁澜才惊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往这边想过了。
“那我许愿你能快一点醒。”郁澜有点任性地说,“这个愿望可不可以啊”
褚妄好像是笑了,但他的灵魂体现在太虚弱,连笑容看上去也有点模糊。
“好啊。”他说,“那你让我再努努力,争取明天就钻回身体里。”
“”郁澜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最后只能别扭
地说了一句,“那最好是。”
“而且你现在这么虚弱。”郁澜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到时候你灵魂不见了,人也没醒过来,怎么办”
是啊。
怎么办呢
“而且,而且,万一你醒来真的不记得我了,怎么办”郁澜憋着一口气,继续问道。
“不会的。”这次褚妄倒是很肯定地开口了。
“怎么不会,这种事谁又说得准。”郁澜低头嘀咕着。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没有给褚妄回应的人是自己,那他就不应该也没立场问这些。
郁澜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没立场,默默地想。
“我的不会是指,”褚妄声音因为虚弱显得像云朵一样轻飘飘的,“就算真有那种可能,我也会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喜欢上你。”
郁澜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要脸红得太明显,然后说“是吗。”
“是啊。”褚妄好像还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两秒,他又说,“这样吧。”
“如果我醒来真的忘了你,那你就去问章妍要一张横幅,拉在我办公室里,就写褚妄人品不端,对新婚妻子始乱终弃。”
“反正你知道我办公室密码。”临了他还补了这么一句。
“”郁澜被他说得一点想法都没有了,抬头瞪他一眼,十分不相信地问,“你真没谈过恋爱”
“如假包换。”褚妄点头应道。
“不过要是你现在明确拒绝我,就算是第一次失恋了。”
“”郁澜合理怀疑这两天里褚妄被魂穿了。
不然怎么可能在戳破了窗户纸后变得这么直白
“我”郁澜的嘴唇动了动,“你不关心你自己什么时候醒,反而来问我这个。”
褚妄好像很轻地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可能他自己也不敢抱任何希望,才会更想要抓住眼下想要的。
没想到变成了灵魂还是有所求。
他在心里自嘲地想。
褚妄跟之前比,连视线都没有那么清晰了,他低头看着郁澜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唇,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果然如他所料,郁澜的话说到一半,听到他的声音就停下来,嘴唇微微张着,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感。
褚妄忽然说。
“好想抱你。”
于是他看见对方的耳垂瞬间变成跟嘴唇一样的水红色,先是下意识地慌乱了几秒,然后像是觉得他说出这句话太突兀一样抬起头,慌慌张张地叫他“褚妄”
褚妄的心情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还真的应了一声。
“你没有拒绝我不是么。”他说得很无辜,“而且我现在也做不到。”
“是的,但是”郁澜觉得自从褚妄明晃晃地告白以后,说的话就越来越超过他的想象了。
哪家书里的冷酷反派这么说话
跟暴
戾铁血的商业巨头搭不上边就不说了,怎么还跟个第一次谈恋爱的愣头青似的。
但凡他是作者,看到这种表现都要震惊一句人设崩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
郁澜一想书里的两位主角,算了,好像崩人设才是正常的。
他揉了揉充血的耳朵,决定暂时不跟不能付诸行动的人计较。
日色已经暗了下来,郁澜刚走到窗边想把窗帘拉好,再重新躺到床上打开投影,就蓦地想起一晚上前自己做的那个梦。
梦里的褚妄还记得他生活的细节,细数他周末在家的细节,躺在床上看的投影,真实得不像话。
这些事他都没法告诉褚妄,以褚妄现在性情大变想到什么说什么的状况来看,要是他知道了,说不定又要蹦出什么惊掉下巴的话来。
他倒也不想看,只是没事做,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翻来翻去。
投影屏上还有着这几次的观影记录,往下一拉就是上次自己看睡着的人鬼情未了,下面还有一长串的“猜你喜欢”。
郁澜兴致缺缺地翻着,看到相关题材里竟然还有动画电影。
而且还有他眼熟的。
郁澜有点来劲了,指着投影上的片名问褚妄“褚先生,这个我看过”
“你想看吗”褚妄问。
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到底他什么时候能醒,这种虚弱的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只能被动地等着事情的变化。
郁澜摇了摇头“还好,看别的也可以。”
“不过我还记得这部片子讲了什么,”他抬起头跟褚妄讲解,“好像是说,男主不能碰到人类,否则就会消失,所以男女主终其一生都无法触碰,但最后出了意外,男主终于在消失之前拥抱了女主,然后就只剩一件外套”
郁澜的感情天赋没点好,自己表述完也觉得干巴巴的,只能挠挠头“算了,反正这种动画片你也不会喜欢。”
不过等他说完,看见半空中比之前还要透明的褚妄,忽然觉得他也像随时会消失的灵魂,怔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我还是能碰到你的,你又不会消失。”
褚妄说“那我宁愿作为灵魂能触碰到你,有那样的代价也并非不可。”
郁澜听到他这句话都吓了一跳“你在说什么呢”
怎么还有人诅咒自己的
“我只是想碰一碰你。”好像重新见到褚妄之后,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丝毫掩饰,仿佛是想把每一个字都掰开,让他看到自己的念想一样。
郁澜每一句话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应。
褚妄跟他所有遇到过的人不一样,他没有哪一点是对自己不好的,他也并非全然不解风情。
只是他还是害怕,在听到褚妄的剖白时害怕,在听到席筠的告解和尊重时,第一反应也并非欣喜,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怅然。
当时收养他的那户人家,不也是一眼看中了他,很激动
地对院长说,这个孩子一定是最适合我们夫妻俩的吗
郁澜低着头,只是重复一般地又说了一遍“褚妄,你不要说这种不理智的话。”
“我只是灵魂,我不完整,我没有理智也很正常吧。”褚妄用最冷静的语气说出他这种身份最不可能说的话。
甚至他在说句话的时候,灵魂在半空中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郁澜涌起一阵心悸,想也没想地翻身赤脚下了床,去握治疗床上的男人的手。
然而这并没有让现在的褚妄看上去有什么变化,甚至还在一点一点慢慢变淡。
他这才想起现在碰他的手已经不管用了,又费力地搓了三下手腕上的珠子。
可大概是褚妄的身体真的快要醒来的缘故,好像这枚珠子只能让他的灵魂暂时存于这里,至于什么时候会彻底消失,谁也不会知道。
郁澜察觉到这一点后,有些颓然地重新坐回床上,肩膀都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你说,褚先生,现在那个神大师给的朱砂还有没有用”
他虽然在问褚妄,但人已经走到了柜子旁,动作熟稔地把那个珍贵的小盒子拿出来。
褚妄很慢地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就听见郁澜自顾自地说“试试。”
他看着忽然因为自己的虚弱而焦急起来的郁澜,也升起一点虚妄的、延迟的满足。
他看着郁澜,明明是在意的,却又不肯真正面对,明明也很焦急,也不知道掩盖得聪明一些。
可他现在只是一个说话都有点吃力的灵魂体,也的确不能真的为他做点什么。
因此在郁澜聊到那个故事时,他才会看似不冷静地说那样的话。
也仿佛开玩笑似的,让他到时候记得来控诉自己。
褚妄并不是完全不担心,如果自己真的会醒,可醒来以后真的忘了对方,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是扯扯嘴角假笑着,说些可有可无的话,还是干脆就不理自己了
褚妄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能平静地接受任意一种结局。
他看着对方的神情,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看着盖在被子上的,毫无动静的右手。
盒子里的朱砂粉还剩好几包,郁澜没顾上想,随手就拆开一包,毫无章法地洒在了自己的手上。
“褚先生,你碰一碰我。”他鼻尖都因为紧张而泛红,微微皱着眉,犹如邀请一般,对着他抬起手。
褚妄无声点头,迟缓地摊开手掌,想像之前那样,虔诚地勾住对方的手指。
然而当两人手指快要碰到一起的那一刻
褚妄再向前一探,就像之前许多次那样,如同一阵风一般穿过了他的掌心。
原本能让他们接触的介质失效了。
郁澜像是不相信,第一反应是觉得一定是自己朱砂粉用得少了,不甘心似的把剩下半包也全都洒在同一只手上,又说“现在呢”
可结果显而易见,他
依然感受不到原来冰凉的触感。
郁澜抿了抿唇,没立刻说话,而是表情执拗地又拆了一包,这一次他不仅把手掌都染红了,甚至是有点粗暴地把自己的手腕和小臂都涂上了朱砂粉,然后再一次反反复复地让褚妄跟自己做试验。
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惊悚,郁澜挽起一边袖子,几乎一整条胳膊都变成了鲜血一般的颜色,眼眶和鼻尖也有点红,不停地、反复地问褚妄“现在呢现在呢”
直到褚妄声音低下来,轻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说“好了。”
他似乎是自己也有感觉,吐字时的语调都变了“我的确越来越轻了。”
郁澜这才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颓然地坐在地上,眼神也很空洞。
他望向半空中的褚妄,好像因为灵体变成了这枚珠子储存的缘故,有时候模糊得连表情也看不清了。
但他像是怕自己难过,于是还在用听上去有些吃力地声音跟自己说话,安慰他没事,没关系,说自己现在虚弱,一定是快要醒来的关系。
郁澜甚至逻辑有些混乱地想,要是自己没拍这个珠子,是不是至少不用经历现在这种情况,他还是想跟褚妄说话就说话,抱着褚妄就能“开机”,带他去花房,去公司,不会的事情就问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乎是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变淡。
他不知道原来褚妄醒来前夕是这样的。
一直跟他说话,但却一点一点消失。
他抓不住淡得像一片云的灵魂,但褚妄的声音一直很温柔。
他说,没事,没关系,别害怕,别担心。
郁澜甚至都无法断定褚妄的灵魂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
接近午夜的时候,房间里的投影仪还亮着,但上面的光亮已经不能穿透对方了褚妄几乎变成了透明的,有时候都看不清,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句声音。
郁澜想叫他,但又不敢声音太大,怕楼下的人循声上来,打断他跟褚妄的告别。
他知道这也算是告别。
可他不知道原来告别是这样的。
他的确不是什么灯神,只是被珠子短暂地储存,短暂地唤醒。
原来所谓灵魂也有类似回光返照一说。
褚妄说,你不拒绝我,那我也还不算失恋。
褚妄说,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我真是那么想的。
褚妄说,你之前不是相信我能醒么,为什么现在还是这样的表情。
褚妄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甚至郁澜觉得自己就应该笑眯眯地送走对方灵魂的消失毕竟他是知道原著内容的人,不仅褚妄之前能看见他已经是优待,更别提现在估计还能提前醒来,那不是最完美的事吗
可是郁澜现在没法控制自己。
他仍有不可自控的担忧,仍有不能言说的害怕,他不敢相信自己应该是幸运的,故事应该往自己想的方向发展,而不是偏向另一个他也无法预知的轨道。
又过了不知多久,房间里好像彻底安静了。
他看着原本褚妄在的方向,那里现在已经看不出什么了,也找不到一点对方存在过的痕迹
一个没有实体的灵魂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郁澜对着空气叫他的名字,一如他刚刚发现褚妄消失时那样。
明明才过了一天,却仿佛天翻地覆。
直到空气和墙壁反射回冷冰冰的气息,郁澜才慢慢接受了褚妄的灵魂消失的事实。
怪不得他今晚话都说得那么直白,原来他作为灵魂也不是没有这种直觉。
郁澜双膝发软,勉强撑着站起来,看着一地的鲜红色的粉末。
好像也没什么用了,这些东西。
他表情冷静地想,也冷静地去洗手间拿了纸巾,一点一点把那些红色的痕迹擦掉。
不过等他快要入睡时,看到了盒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包朱砂。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抱着“反正可以浪费”的心态,将它拆开来。
然后很缓慢地抹上了自己的嘴唇。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也许只是臆想。
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一瞬的冰凉。
不过他很快如梦初醒,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把唇边的东西擦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