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授业堂,监正还未归来,卫瑾瑜低调进来,直接在自己的坐席上就坐。刚坐下,就听旁侧传来一道心虚且刻意压低的声音“那个我刚刚只是一时嘴快,绝非有意,你别介意哈。”
卫瑾瑜转头,看着心虚赔笑的裴昭元,想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本就没什么介意的,便点头,表示无妨。
裴昭元长松一口气,像刚历了个大劫一般“你不生气了,是不是意味着咱们可以做朋友了”
身后仆从用惶急兼冥顽不灵的目光望着自家公子。
和身份如此特别的卫氏嫡孙做朋友,他们公子是不是疯了
朋友。
卫瑾瑜咀嚼着这个词,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这位裴氏七公子,半晌,淡淡道“我们做不了朋友。”
“为什么”
裴昭元一下急了“是不是因为那个谢”怕再惹美人不虞,他忙捂住嘴,不再提谢琅的名字,换成一种仗义勇敢的语气“你不用怕,和我做朋友,以后在国子监,我罩着你,我的仆人和吃食,都可以分你一半。某些人再蛮横,最多在家里耍耍威风,还能耍到国子监里不成。再说,就算成了婚,他凭什么不让你和其他男子接触”
仆从实在听不下去,小声在裴昭元耳边说了句什么。
“什么”
“你说什么听谁说的”
“我哥的职位,给姓谢的接管了凭什么”
“殿前司,等等,国子监是不是也是殿前司驻设范围完了完了,小爷怎么这么倒霉,一个顾凌洲已经够吓人了,又来这么个活阎王”
所有喧闹,在监正一声响亮咳嗽声中戛然而止。
今日没有讲官讲学,学生早早便能离监回家,有顾凌洲压阵,国子监规矩比普通学堂何止严厉十倍,便是平日深受家族管束的世家子弟都是战战兢兢坐了一日,听到放学钟声,一个个如蒙大赦,把收拾杂物的琐事丢给书童仆从,便都出笼鸟儿似的争着结伴往外走了。
“今日去我家吃饭如何,我阿娘要亲自下厨做鲈鱼脍,说要好好给我补补。”
“不了不了,我家老爷子怕正严阵以待,要拷问我今日学了些什么,三位宰辅都讲了些什么话呢。”
“文卿,今日戌时,一枝春茶楼,不见不散啊。”
府中饭食早已吃腻,裴昭元打发一个仆从先去排队买尚春斋新出的热食,见卫瑾瑜没有动的意思,奇怪“你不回去么”
少年郎摇了下头,便继续垂目看书。
裴昭元很快想明白。
美人已经成婚,要回也是回谢府,与其回谢府面对谢唯慎那样不解风情的恶霸王,还不如待在监内读书安全。
偌大的授业堂很快安静下来。
卫瑾瑜看天色尚早,收拾好笔墨杂物,抱着书箱往藏书阁方向走去。为了方便学生读书,监内的藏书阁一直开放到亥时末。
从授业堂到藏书阁,亦要经过一条长廊。
卫瑾瑜走到长廊拐角处时,忽见不远处树木掩映的小道上,站着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朱色武袍,配甲挎刀,显然是此间守卫,另一个则是个素衫青巾的年轻的学子。卫瑾瑜只扫了一眼,立刻认出那学子正是苏文卿。
圆脸守卫将一个包装精美的长匣递到苏文卿手里,道“这是指挥使大人让属下交给公子的,说是公子家人托人寄来的物品。”
苏文卿接过,朝他致谢,便沿着小路,往国子监大门方向走了。
卫瑾瑜收回视线,继续往藏书阁去。
立刻明白,谢琅多半是不想让人知道苏文卿与谢氏的关系,免得给苏文卿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才故意假借外人之手,用这种方式送东西。
那样形制的长匣,是摘星楼专用来装笔墨纸砚的,价值不菲,显然是入学礼物之类的东西。
倒是够用心良苦的。
顾凌洲在监正及大弟子杨清的陪同下巡视监中情况,监正及两名副监正都战战兢兢,生怕哪里不妥当引发这位阁老责难。
都说这位阁老尽职勤勉,御下严厉,年轻时铁腕治军,曾被先帝御笔亲封“铁血宰相”,入阁多年仍保持武人作风,他们没想到竟勤勉严厉至此。
都已经戌时末,要步入亥时了,竟还要在结束凤阁一日繁重公务后,亲至监内巡视。
走到藏书阁时,顾凌洲忽停下,隔着敞开的大门,望着阁内深处遥遥亮着的一盏灯火和一袭素衫,垂眸端坐案后看书的少年,露出明显意外色。
大弟子杨清在一旁道“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学生待在阁内看书,国子学不是不设留宿之处么”
国子监建在皇城内,距离坊市较远,即便是比较用功、对藏书依赖较高的寒门学子,也很少这个时辰还留在监内的。
顾凌洲驻立片刻,问“那是谁”
监正忙掖手恭谨答“回阁老,那是今年新入学的卫氏三公子,卫瑾瑜。”
杨清先一愣。
不敢相信“卫氏的三公子今年卫氏的名额,不是给了卫氏的二公子卫云昊么”
“原本是如此定的,可就在名额递交的最后一日,卫氏那边,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顾凌洲驻足片刻,调开视线,继续往前走了。
谢琅今日第一天到殿前司上值,殿前司衙署和值房都设在皇城内,司内设指挥使一名,称殿帅,副指挥使两名,称副帅。此前无论殿帅还是副帅,皆由世家子弟担任,如今突然空降来一个寒门军侯世子任殿帅,自然引发不少轩然大波。
譬如午后,谢琅已经在殿前司值房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两名副帅方挎着刀,姗姗来迟。
“殿帅见谅,黄公公今日替太后去慈恩寺进香,命殿前司随护,卑职们忙着安排扈从人选,故而迟到了,没能及时赶来拜见殿帅,还望殿帅莫要怪罪则个。”
殿前司是天子近卫,按照规定,只有皇帝和太后出行,才会命殿前司随护,便是皇后和寻常宠妃,都没资格动用殿前司的人,最多让司礼监直辖的北镇抚安排人手。
可黄纯是司礼监掌印大监,皇帝大伴,朝臣眼里的“内相”,宫人口中的老祖宗,平日出行,不动用锦衣卫,反而堂而皇之的从殿前司借调护卫,其权势之煊赫,可见一斑。
两名副帅搬出黄纯这座大山,无非是让谢琅知难而退,顺便打压一下这位新任殿帅的威势。
谢琅背着手站起,笑吟吟道“好说。”
另两人见状,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轻慢。
想,这北境侯府世子,传言中少年掌兵,杀敌无数,嚣张跋扈的北郡小霸王,也不过如此。
思索间,就听上头新任殿帅又拉长语调道“安排个扈从,一下劳动我殿前司两名副帅,给司礼监办差,油水不少吧”
两名副帅面面相觑,没想到对方竟直接将此事挑破。
毕竟在殿前司,外派扈从,按人头数索要银子,是个不成文的潜规则。似黄纯这样的大珰,最是惜命,为了保证随护扈从质量,也乐意出手打点。
连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在任期间,都对此事持默许态度。
对方言外之意,不言而喻,不愧是北郡来的小霸王,兵痞子,二人虽肉疼,也只能把所获“孝敬”各掏出一半,上交给新任上峰。
谢琅拿手掂着沉甸甸两个钱袋,感叹了句“还是司礼监的大人们有钱,本帅在北境杀敌三千,都比不上人家狠厉一刀把自己根儿削了”,便摆手让两人下去了。
二人以为这事儿便算过了。
谁料半个时辰后,谢琅突然命所有当值玄虎卫到校场集合,直接当着所有人面,将那两袋藏银丢到地上,并以中饱私囊、擅离职守的罪名,将两名副帅卸甲卸刀,捆到柱子上狠抽了二百鞭子。
二人这才明白被摆了一道,只能默默吞下这个哑巴亏。
行刑结束,二人俱是有气进没气出,谢琅握着马鞭,挑起其中一人下巴,笑吟吟道“忠臣不事二主,二位既如此喜欢给司礼监当差,本帅便成全你们如何”
一直咬牙的二人至此方遽然变色。
“你你什么意思你敢”
谢琅一副混不吝做派“本帅是陛下钦点的殿帅,你且瞧瞧,本帅敢不敢”
“这这不不,这万万不可,殿帅饶命啊”
他这番雷霆手段下来,两名副帅硬是吓得当场尿湿裤子,抖如筛糠,服了软。
谢琅方敛了神色,环顾校场,扶刀正色道“尔等既入了殿前司,以前如何,本帅管不着,但从现在起,殿前司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圣上。以后谁再眼瞎认不清主子,要不就脱了这身衣服,要不就自挖双眼,别再到老子跟前现眼”
他一身绯色蟒袍,胸前用银线绣着白虎图案,巍然而立,眉目森寒,周身漫着腾腾杀意,威势凌厉摄人。
在值五千名玄虎卫跪地应是,声响震天。
裘英听说这事,也无甚意外,殿前司是世家弟子聚集地,不服谢琅这个空降的寒门世子当统帅,很正常。军营里的规矩素来如此,新任主帅上任,都免不了要经历一个立威的过程。立威一事,讲究迅猛二字,若第一日压不住阵,以后再想弹压住他们,就要费周折了。
谢琅十三岁掌兵,什么样难啃的营盘没收拾过,区区一个殿前司,的确还不够他活动筋骨的。裘英倒是替黄纯说了两句话“这位老祖宗,舍近求远,用殿前司的人,倒不完全是为了彰显威风,上京城近来不太平,自打刘喜贵遇刺后,凡是司礼监的中贵外出,皆是扈从环绕,就连上茅厕也要人随身跟着。黄纯的另一个干儿子王甲,回私宅路上,就险些被一个伪装成书生的游侠给一刀刺死,当时随护的锦衣卫,愣是让那人在眼皮子底下冲到了轿门前,险些酿成大祸,黄纯大怒,自此就不再用锦衣卫的人了。”
谢琅若有所思“他是怀疑锦衣卫内部有内鬼”
“这就不好说了,但一圈锦衣卫,能让一个白面书生靠近轿门,也是挺匪夷所思,不怪黄纯大动肝火。”
谢琅眼睛一眯。
这上京的水,是真够浑的。
不过浑了好,浑了,才能浑水摸鱼,把藏在水底下的东西,全抓出来。
裘英“只是世子上任第一日,便如此驳黄纯脸面,恐怕会惹那位老祖宗不快。”
谢琅露出一脸无谓表情“我就是这混账脾气,我年轻莽撞,多得罪些人,没准卫氏和圣上都高兴呢。”
裘英一愣,倒是对这位祖宗刮目相看。
回到东跨院,已近亥时,谢琅见寝室黑着灯,以为里头人已经睡了,谁料进了屋,才知卫瑾瑜还未回来。
“怎么回事今日不是国子监入学第一日么”
他今日提前支了薪俸,让人去给苏文卿送了套笔墨纸砚,权当作为兄长的心意,依稀记得守卫说,今日讲官未开始授课,申时末就放学了。
李、顾二女官亦一脸担忧的表示不知情,并恳求谢琅帮忙找人。“三公子若有万一,太后必要责问。”
“他的护卫呢”
“明护卫么他白日就不在。”
谢琅皱眉。
理智上讲,卫瑾瑜一个卫氏嫡孙,在治安良好的上京城里,应该还不至于出现人身安全这种问题。
可上个学大半夜不回家算怎么回事
难道出去与人吃酒了
而且,谢琅脑子里还无端浮现出裘英那句“近来上京城不太平”。
就算真有伪装成书生的游侠出没,应当也不至于盯上他一个文文弱弱的病秧子吧。
真是麻烦。
国子监书阁亥时末闭馆。
卫瑾瑜一直看到亥时二刻,方把没看完的书册放回原处,抱着书箱,出了国子监大门。
按照约定,明棠会提前驾车在门口等着他。
但出来后,卫瑾瑜没有看到明棠和公主府的马车,反而看到了一脸煞气,站在谢府马车前的谢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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