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柏阳一路策马,率领十数名身强力壮的衙役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街道两侧不少屋舍内已亮起灯光,百姓隔着窗缝往外窥伺着情况,一双双隐在暗处的眼睛都透着惶恐与不安。
夏柏阳只带了一小部分衙役出来,其他的全部留下来维持城内秩序。他经历过太多战祸,深知这种时候,稳定人心的重要性不输对抗敌兵。
到了城门口,街道和地面几乎是震荡状态,喊杀声也清晰可闻。
夏柏阳对这种震荡太过熟悉,翻身下马,登上城门楼,隔着城垛往远处一望,果见密密麻麻的骑兵正卷着烟尘,往青州方向席卷而来。
夏柏阳手掌紧扣着冰冷的城墙边缘,虽然已经做足心理准备,可多年来对狄人骑兵刻进骨髓的恐惧与记忆,仍令这位知州本能胆颤了下。
“坚守城门,敌军一旦靠近半里之内,立刻发射连弩。”
夏柏阳强自镇定心神吩咐。
以前尚有甘宁在旁出谋划策,眼下却只能靠他这个太守来主持大局了。
好在之前损毁的城墙皆已修缮完毕,城门楼上各种防御工事也在谢琅提议下全部加固了一遍,狄人想要攻破城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人,孟主事他们回来了”
一名府吏奔上城门楼急匆匆禀。
夏柏阳疑是听错“你说谁”
“孟主事,还有那位公孙先生。”
可孟尧不是已经出发去西京转运粮草了么
夏柏阳惊疑不定往城门楼下走,走到一半,便见两道人影迎面走了过来,一个一身蓝衫,一个一身道袍,手握羽扇,正是孟尧与公孙昶。
夏柏阳一喜“孟主事,你们怎么在此”
孟尧道“是世子担心青州有变,特意吩咐我与公孙先生提前回来,襄助大人守城。”
“太好了”
夏柏阳到底是一个文官,孟尧一到,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
二人一道上了城门楼,看着那密密麻麻席卷而来的兵马,孟尧拧眉道“霍烈大军被阻在西京,这股狄人军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夏柏阳亦有同样困惑。
猜测“会不会是之前逃窜在落雁关外的狄人残兵。”
一旁公孙昶摇动羽扇,施施然道“一般残兵,断断不会有如此气势。看来,这狄人背后,有大庄家,大靠山。”
他这话若有所指。
夏柏阳顾不上深究,只问孟尧“加上谢世子留下的二千精锐,城中可用的兵马不足一万,若狄人真的打定主意从正面猛攻,怕是迟早有一场恶战。”
孟尧将手放在城墙上,紧握成拳,道“狄人没有落雁关作退路,不可能持久作战,所以,无论多苦多难,我们必须将城门守住。”
“除了主城门,南北两处城门也要加强防范。”
“劳烦夏大人现在就发动府吏,将所有守城工具全部运
到城门上来。”
夏柏阳点头。
“好,我这就去办。”
当日夜里,狄人果然从西、北两处城门同时发起猛攻,好在孟尧与夏柏阳准备充足,连弩火箭机石齐上,狄人两次进攻皆以失败告终,没有占到一点便宜。
夏柏阳与孟尧等人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因敌军就在五里外安营扎寨,随时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一夜激战,众人个个灰头土脸。
好在夏柏阳这个知州亲自登上城楼守城,与将士们共进退,城中百姓已由最初的慌乱转为镇定,甚至天亮之后,许多百姓主动来到城门楼,给辛苦守城的将士们送吃食和御寒的衣物。一些年富力强的壮丁甚至主动加入到守城队伍里来。
夏柏阳大为欣慰。
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守,第一次体会到当一个好官的意义。
“我已派人从东城门出去,将急报送往上京。谢世子正在西京与霍烈激战,短时间内恐怕无法脱身,朝廷应当会另派援兵支援。”
夏柏阳坐在草席上,啃着干硬的馒头,同孟尧道。
孟尧同样就着馒头喝水,神色略复杂问“夏大人当着觉得,朝廷会派援兵么”
“自然”
夏柏阳信心满满。
“今时不同往日,西京收复在望,这些狄人,不过秋后的蚂蚱,且统兵之人不是霍烈,只要朝廷能派援兵过来,与我们里应外合,抗击狄人,青州之危自然可解。”
孟尧笑了笑,没有说话。
夏柏阳不由问“怎么,是夏某说错了么”
孟尧摇头“我也曾在上京做过一阵子的官,对眼下朝廷,可谓失望至极,凡事总喜欢往坏的方面想,实在没有大人这份好心态。”
夏柏阳拍拍他肩膀。
“京中那些世家大族,的确可恶,可圣上爱民如子,这些年一直在努力摆脱世家压制,不会置青州于不顾的。”
孟尧搁下碗,站了起来,隔着城墙往远处望去。
天空浓云堆积,飘荡着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以甘州为界,整个大渊仿佛被分割成两片天地,一方宁静祥和,富丽繁华,一方战祸不断,满目疮痍,仿佛嵌在整片江山上的一片痈疽。
可惜青州与西京的硝烟飘不到上京。
只要狄人打不到上京,世家大族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地酒池肉林,奢靡享乐。
朝廷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两州百姓的血泪与苦难。
狄人突袭青州的消息于两日后传到凤阁。
卫瑾瑜已经回到凤阁办公,接到消息,并无多少意外,平静收起急报,去呈给恰好在值房办公的顾凌洲。
顾凌洲神色凝重阅过,与韩莳芳一道在早朝前去太仪殿见了皇帝一趟。
天盛帝正由曹德海服侍喝药,听闻消息,怒火攻心,急咳了几声,与韩莳芳道“爱卿掌管兵部,无论用何方法,务必第一时间派援兵入青州支援。”
韩莳芳道“
眼下京中能调动的只有京营兵马,但京营还要拱卫京畿和陛下安危,若抽调太多兵马去支援青州,未免不妥当,不如从京营抽调一万兵马,会同京南大营一道,支援青州。京南大营主将熊晖骁勇善战,这些年在京南剿匪颇有建树,可为一用。”
天盛帝这才平复了心情,颔首“便依爱卿所言。”
早朝后,刑部尚书龚珍立刻乘车来到卫府,拜见卫悯。
“首辅,皇帝已经在早朝上当众任命熊晖为征西将军,率领两万兵马驰援青州。”
“狄人这回突袭青州实在诡异,多半是裴氏在背后搞的鬼。”
龚珍皱眉道。
卫悯一笑“这也不奇怪。谢琅如今能毫无顾忌的攻打西京,是因为有青州做倚仗,一旦青州有失,谢琅便会腹背受敌。裴道闳这一招,叫做釜底抽薪。因无论皇帝还是裴氏,都知道他们无法公然阻扰西京战事,更无法将谢琅问罪,否则会遭天下人指摘。可如果谢琅是死于狄人之手,这一切障碍便可迎刃而解。”
龚珍不解问“既如此,皇帝为何又第一时间派援兵去青州”
卫悯缓缓拢起袖口,道“他是皇帝,不能做不光彩不干净的事。若不派兵,如何维持贤明名声。且派了援兵,就一定能获胜么”
龚珍露出焦急色。
“这么说来,这所谓援兵,只是障眼法而已。”
“首辅既已窥破,为何还任由皇帝施为。若让皇帝与韩莳芳得逞,首辅如何再利用西京战局与皇帝博弈”
卫悯目波不动,望着远处“皇帝与韩莳芳自觉算无遗策,不过是觉得大朝会之后,效忠于本辅的京营将领皆遭罢黜,本辅已经是一个无用的老匹夫而已。既如此,本辅何妨让他们一让”
龚珍暗松一口气。
“看来,首辅已经有了解青州之困的法子。首辅可要立刻出手”
卫悯却道不急。
龚珍再度露出不解色。
卫悯冷哼一声“这些年,裴氏在西北经营了不少势力,只凭几股狄人残兵,怎会有胆子攻打青州,那两万兵马里,恐怕少不了裴氏的兵马。”
“至于青州府那些官员,与逆臣狼狈为奸,也该吃些教训。”
“先借青州府的手挫一挫裴氏,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本辅再出手料理,岂不更好。”
龚珍恍然大悟“如此,既能将裴氏在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又能顺便料理了青州府,首辅高明。”
朝廷要派援军过来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青州。
然而夏柏阳苦苦等了二日,都没能见到援兵的影子。派人去打探消息,才知大军经过甘州时,遭遇了悍匪伏击,且因为悍匪在河水里投药,导致所有战马都腹泻难行。与此同时,青州守将已经与狄人进行了二日二夜的恶战。
短时间内,朝廷显然不可能再派第二批援兵。
眼看着守城工具一日日消耗掉,士兵死伤的数量越来越多,补给却完全没有,夏柏
阳第一次产生困守孤城之感。唯一幸运的是在狄人打过来前,孟尧刚将新一批粮草转运回来,城中暂时不必面临缺粮惨状。
然而到了第四日,城中开始散播起流言。
说是狄人之所以用玩命的架势攻打青州,是因为定渊王世子不遵朝廷诏令,贸然西进,激怒了狄人,而朝廷的援兵之所以迟迟不至,是因为青州太守夏柏阳与逆臣狼狈为奸,置青州百姓于不顾。
谣言越传越广,一夜之间,夏柏阳从英勇守城的将领变成了心怀不轨的逆臣。之前自告奋勇守城的百姓,也开始萌生退意。
狄人的铁蹄与残暴已经在青州百姓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一座被朝廷放弃的孤城,能有什么好下场。
城中甚至开始传出狄人要屠城的消息,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狄人入侵起好不容易稳定的民心一下溃乱。
上京,韩府。
韩莳芳刚回到府中,杨瑞便近前禀“阁老,苏尚书到了。”
韩莳芳点头,进到书房,苏文卿果然正站在书架前翻书。
听到脚步声,苏文卿回头,朝韩莳芳恭行一礼,道“弟子拜见老师。”
韩莳芳露出一抹和煦笑。
“坐吧。”
“你提的攻心之策,效果很好,陛下也很满意。”
西京。
府吏匆匆奔上城楼,朝孟尧道“孟主事,不好了,百姓围了府衙,要将大人捉了绑起来,交给狄人泄愤,我们大人气急攻心,已经晕了过去,您快去看看吧。”
孟尧心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然而城门守军本就严重不足,他能调动的只有衙役,哪里是那些群情激愤的百姓的对手,若是再激怒了这些人,后果不堪设想。
“孟主事,您快想想办法吧”
府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二只锦囊,将来若是青州遇到难解之危局,兴许有用,请孟主事务必妥帖保管。若青州无危险,可弃之不用。”
“卫公子为何不自己交与谢世子”
“若将来你们同在青州,交与谁都一样,若他不在青州,孟主事应当更需要。”
混乱之际,孟尧脑中突然响起这么一段对话。
这阵子,青州情况平稳,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这一瞬,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一直和随身物品一道妥帖安置在袖袋里的那只锦囊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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