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滴水
朝露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悬了一盏洛清嘉亲手扎的兔子灯。
她坐起身来,感觉眼睛酸涩,胸口梗塞,似有千言万语瘀滞在此。
昨日她回来时已将近天明,洛清嘉仍趴在案上熟睡,只是身上的斗篷落在了地上。
朝露神思恍惚地脱去了袍衫,只剩一件中衣,这才上前去摘下了她额间的昏睡咒。
洛清嘉迷迷糊糊地醒来“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朝露装出一副困倦不已的样子“昨日我睡得早,想是师姐习字时睡着了,到榻上来再歇一阵罢。”
洛清嘉依言更衣躺下,朝露分明一夜未睡,此时心中滋味不明,竟没什么困意,她托腮趴在枕前,突然问了一句“师姐,倘若有朝一日你忽而发现与我有仇,你会伤害我吗”
洛清嘉被她吓得“嗖”地转过身来“做噩梦了这是什么傻话”
朝露只得道“是做噩梦了。”
洛清嘉这才放心,她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在她肩上拍了两下“别胡思乱想了,你我能有什么仇能比得过多年相携之情、郡王养育之恩吗”
她怀着这样的疑虑沉沉睡去,再度跌入他的梦境。
是啊书中没写清楚江扶楚同她有什么仇,他们年纪这么小,想来是上一辈的仇恨。这仇恨能比得过那些真实流淌过的日子、比得过救命之恩吗
兔子灯在头顶咯吱咯吱地响。
倘若当年杀展晞、下忘生咒的人不是江扶楚,她是不是该向他承认自己的身份
忘生之后三年,他被困在这样灰暗无望的梦魇里,看不见实体,用尽全力回忆关于她的蛛丝马迹。
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只有他还记得。
朝露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她翻身下床,穿戴整齐,开始深深思索要不要先去寻望山君。
她与从前生得一样,想来并非借尸还魂。
忘生就下在她的身上,只要她认下自己的身份,为江扶楚作证,定能助他洗脱冤屈。
这解释不清楚的三年,鹤鸣山一定会帮她查清楚的。
可是若不是江扶楚动的手,那三年前她死在了谁的手中
是谁窃取“常寂”杀了她,又下了“忘生”这样可怖的咒术
朝露本以为这是异世界重置带来的扭曲,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合乎正常世界的逻辑。
凶手一定是存在的。
想到这里朝露不禁叹了一声。
猫说她死而复生会消耗创造异世界的神器的巨大能量,果然不假,她复生这一轮,可真是为那本原本十分简略的书增添了不少剧情。
若冒冒失失地跑去承认自己的身份,请出了神器“天问”,虽能解决江扶楚眼下的危机,可她的安全仍旧得不到保障那未知的凶手会不会再次动手
再死一次,还不知道要带来什么样
的麻烦。
可是若不请天问解咒,她干巴巴地跑到望山君面前自爆,对方也要信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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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找到凶手、排除危险之后再行此事。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朝露左右盘算着,决定先到桃源峰去一趟。
最近望山君在为冯誉疗伤,明舒君在桃源峰上寻不到灵魂碎片,已经将找寻范围扩大到了整个鹤鸣山。江扶楚被关在锁灵台上,暂且无事,若她能够自己猜出凶手来,就再好不过了。
又过了几日,明舒君终于彻底死心,将派出去的弟子全部撤出了桃源峰,随着最后一人的离去,被施于桃源峰中的凝滞之术失去效力,那一片桃林重新笼于迷雾当中。
朝露终于将他们盼走,支开洛清嘉后便捡小路上了桃源峰。
她先去了江扶楚所居的“思无邪”。
主人不在山中,“思无邪”大门紧闭,临近处还凝出了一汪环绕的河流。朝露刚刚走过去,便见那河流随着她的脚步结了一层薄冰,紧闭的院门上风铃一响,十分主动地将她迎了进去。
朝露推开院门,忽而回忆起,这串风铃还是她亲手悬挂上去的。
门前凭空生出的河流、通往山顶路上的层层阻隔,都是江扶楚施法而生的障术,他所有的术法都对她毫不设防,所以第一次登山的时候她才能有惊无险地度过高渊和深池。
想来那些时日,她送糕点到他门前,小院内轻轻的风铃声,是不是也是感受到了熟悉气息的反应呢
江扶楚的房间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她被遗忘,留下来的东西却还在。
只是帮他寻来的织花帷帐已然半旧,这三年江扶楚什么东西都没添置,瞧着不免寒酸了些。
朝露在他房间里转了许久,最后只在书案寻到了一样从没见过的东西。
一只摩挲得失了光泽的旧匣子。
她打开匣子,在其中发现了一只枯黄的草编兔子。
还有一颗皱皱巴巴的山楂。
兔子耳朵上残存着一块深色的血迹,朝露伸手去摸,却发现那枯掉的兔子实在太脆弱,她轻轻一碰,便会散散碎碎地掉渣。
她只好无奈地将匣子重新阖好,本想搁回案下,想了想,还是揣到了怀里。
虽不能将身份公诸众人,但她或许可以再见江扶楚一面,先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他。
旁人不会信她空穴来风的话,可他不一样。
离开思无邪后,朝露便转道走向从前她所居的“云中君”,却见那处桃树繁多,密不透风地将整个院子原先所在的地方都遮了起来。
她晃着惜花铃走近,桃树毫无反应,也没有为她让路。
朝露想要拨开桃林走进去,只是尝试许多次都没有成功,只好无奈作罢。
随后她顺着桃林中的山路,边走边回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遇见了刺杀,可惜当时记忆模糊,就算身在其中,她也有些想不起来。
朝露垂着头往前走,心中发愁,
直到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才猛地回过神来。
萧霁抱着胳膊站在她面前,似笑非笑地打招呼“师妹,找什么呢”
看见他的一刹那,朝露汗毛竖起,转头就跑。
萧霁伸手一拎,轻轻松松地抓住了她后颈处的衣物,有些诧异地问“你见了我跑什么怕了”
朝露做贼心虚,回头瞄了一眼,却见他面上并无异样。
她迟缓地想起来,江扶楚当初说会消除萧霁那日的记忆,这些日子萧霁没去找她,看来已经忘记了。
回想起他当日瞪得通红的眼睛,朝露心有余悸,但见他未提及,她总算松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开口打招呼“萧师兄好,我、我是来看、看花的。”
这个借口太烂了,说完她自己都没信。
但萧霁照单全收,笑眯眯地重复“哦,看花的。”
他松了手,抚平了她的衣褶,问道“看够了吗”
朝露立刻答道“看够了。”
萧霁眉头一挑,阴阴地换了个口气“看够了”
朝露简直要被他折磨出失心疯“那没看够”
“罢了,我还有事,正好同你一起下山去罢,”萧霁拍了拍手,目光从她腰间所悬的铃铛掠过,低低骂了一句,“没良心,这都多久”
朝露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没听清他的嘟囔“师兄说什么”
萧霁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没理她。
朝露只好没话找话“师兄下山做什么去啊”
萧霁答道“明舒君总觉得我那位好师兄没说实话,又叫我上山去问话上元那日我便去过,你也见过他,他那个性子,我能问出什么来”
看来他果真什么也不记得了,朝露放心了些,又好奇道“你二人既然不和,明舒君何必执意叫你去”
“你不知道,他”萧霁顿了一顿,继续道,“其实我同他原本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几年前,他就发了失心疯一般告诉我,这山中原本还有一个人在。我本以为是他病得糊涂,不欲纠缠,试剑大会那日,他竟因我反驳此事拔剑相对,我不知他这怒意中几分真、几分假所以忘生咒出那日,我也很意外。”
怪不得初见时萧霁曾对她说“因为他有病”。
感情他是真觉得他有病。
朝露偷偷白了他一眼,又问“话说,萧师兄那日怎么一眼就认出了忘生咒是从哪本书中看到的,怎么我在藏书阁没见过”
萧霁忽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可惜朝露心事重重,没有瞧见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半晌,他才幽幽回答“忘记是哪本书了,等我回去找一找。”
两人一同下了桃源峰,在山脚下分道而行。
等萧霁走远之后,朝露偷偷绕回桃源峰,在他上山的必经之路上留了半张行踪符。
等不到上元夜那么好的时机了,方才在林子里时她就在盘算什么
时候再登璧山,既然今日遇见了萧霁,不如就等他出锁灵台时去罢,好歹不会遇见上次那样的尴尬情景。
行踪符一分为二,留在桃源峰上那张会在萧霁再度经过时失效,她只要等手里这张灭去灵光,便能得知萧霁已经归来。
朝露用剩下那半张行踪符顺手折了个纸鹤,搁在了自己床头。
她今日虽睡得久,等了许久还是哈欠连天,只得强打精神盯着床头那只发着微光的纸鹤。
没想到这一等,又等到了夜半时分。
约摸是子时末,洛清嘉在她身侧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纸鹤渐渐熄灭,从悬浮的空中掉了下来。
朝露揣了白天从“思无邪”中摸来的匣子,循着上回的路线直奔锁灵台。
她边走边想,江扶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她吗
事到如今朝露又觉得不真实了起来,那三年于她而言只是同猫对话的须臾,于江扶楚却是一个又一个梦魇的夜晚。
他如果信了,会对她说什么
朝露拽着绳索,好不容易重新爬上崖顶这次显然不如上次爬得快,江扶楚告诉她悬崖之下有暗河后,她心有戚戚,总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呢。
最后一跳总是用力过猛,虽说已有了上回的教训,但朝露重蹈覆辙,还是摔了一跤。
好在这次她眼疾手快地撑住了,没有脸朝地。
“哎唷,江师兄,想见你一面可真的”
朝露揉着手腕站起身来,一句抱怨还没说完,视野中便多了一抹突兀的红色。
是血。
那只月下捧着玉笙的手已经被血染得殷红一片,扣在他手腕上的“银蛇”似乎生出了尖锐的毒牙,随着他的挣扎深深地绞入了皮肤里。
因他伤能自愈,血便源源不断地顺着“银蛇”的锁链滴下,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晕开了一片。
他们居然对他动刑了
匣子中的山楂随着她的奔跑晃了一晃,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直到她跑到近前,江扶楚才听见声音,缓缓抬起了头。
他面色惨白,因为失血连唇色也白得吓人,眼中黑气森然,一片混沌。
朝露愣愣地盯着他,想起昔年他坐在山楂树下为她伸袖遮阳,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少年丰润的嘴唇微微翘起,泛着健康的色泽。
不该变成如今的模样。
瞧见她,江扶楚有些涣散的眼神凝聚了一瞬,黑气倏地消散,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朝露瞧见他费力地张了张嘴,赶忙凑过去听“师兄,你说什么”
“你为何再来快走”
话音未落,他手腕上的“银蛇”忽然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血泊中又探了一个头出来,缠到了她的手腕上。
天柱之上,遥遥传来撞钟的声音。
“当”
“当”
“当”
钟连响三声,回荡在群山之间。
璧山之上的铜钟,向来只有召各峰弟子登台来听审判大会时才会敲。
狂风乍起,朝露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锁链,顶着风回过身去,未梳好的长发被这大风吹散,招魂幡一般舞在空中。
不远处的半空中,有两个人正静默站立。
一人是望山君,他垂眸看着二人,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另一人自然是明舒君。
明舒君见是她,微微有些错愕,片刻后,他又瞥见她下意识伸出来挡着江扶楚的手,这才了然地笑了笑。
“抓到你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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