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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想要我签这切结书,可以。”

    “奉上白银五千两,我立马签。”

    犹如平静的湖面,被猛然砸下巨石。

    诸人眼睁睁看着尤妲窈接过文书,都以为她是被薄情寡义的未婚夫伤透了心,已经心灰意冷,打算认命按上红指印了,谁都想不到她竟会以此为由,谈起条件来。

    白银五千两,此金额之巨,都够澧朝一家三口整整十年的嚼用。

    这哪里是要钱这简直就是要了王刘氏的命。

    王刘氏忽觉气短胸闷,喘不上气来,她瞪圆了眼睛,一时间被气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你财迷心窍你利欲熏心寻常人家饶是退婚,不过贴给女方家百两,哪里有你这般狮子大开口的你这是讹上我们王家了”

    甚至尤家人,也觉得非常意外。

    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尤妲窈身上,觉得她只不过病躺在榻上三天,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以往尤妲窈在后宅中,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听之任之,哪怕是受了委屈也未曾抱怨过半句,就像块柔软的面团任人拿捏,从未见过她何时像此刻般奋力反击,态度如此强硬。

    尤闵河到底是个真心心疼女儿的,眼瞧着王家母子二人的嘴脸如此丑恶,想着就算是尤妲窈嫁过去,也必然会受尽委屈,既如此又何苦为了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而搭上女儿的一辈子呢再说了,现已查明真相,届时将那小厮往官府一送,多多少少也能保全些女儿的名节,总不至于今后嫁不掉。

    两厢权衡之下,心中有了主意。

    他大改之前的态度,站起身冷哼一声,

    “怎么就准你们无故退婚,不许我们索要赔偿么此事说破了天,也是我们尤家占理。

    我劝王夫人也莫要拿别人家说事儿,试问别人家的女儿有哪个能枯等三年都不成亲别人家的女儿未过门之际会对夫家如此掏心掏肺么别人家的女儿能让你们王家这般予取予求,全心奉献若没有我女儿帮衬王家,你儿子今年能否考中都还未可知呢”

    “我倒觉得这五千两的赔偿,一点都不多,你们王家还倒赚了呢”

    尤家后院确有许多龃龉,可现在却不是去在意私怨的时候,王家人这般傲慢无礼恬不知耻,若还是一再忍让,岂不是助长他们的气焰旁观了整个过程的尤家人,原就憋着一肚子气,眼见此刻家主都表了态,一个个的也都阴阳怪气回敬了过去。

    尤玉珍被娇惯得向来嘴毒,“五千两多么这三年来,你们王家人三天两头就来打秋风蹭吃蹭喝,连院里的掉下来的烂果子都要搂回去,我们家明里暗里折损了多少这笔帐还没和你们算呢。”

    尤玉娴也在一旁义愤填膺,“那可是整整三年,一个女子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被耗了整整三年,若不是同他订了婚,姐姐大可另觅良人,何苦吊死在你们王家这颗树上”

    钱文秀此时也阴测测道了一句,“这三年间你们王家无数次拖延成亲时间,直到拖不过去了才将婚期敲定在春闱放榜后,这让我不得不多想

    王家可是在以防万一拿我们尤家的女儿做备选若是王公子落榜,退则能如期娶妻,一旦高中则寻机退婚,以功勋之身去另攀高门闺秀

    呵,若真是如此,王家还真是心机深沉”

    尤家人轮番夹枪带棒,反复在雷点上蹦跶跳跃,句句都往人的心窝肺管子上扎。

    偏偏句句都没有说错,王家人哪里抵挡得住

    王顺良眉头越蹙越紧,脸色比灶下烧了十几年的锅底还要黑,王刘氏更是气到咂舌,

    “这你们这一家,还真真是屎壳螂和蛆臭到了一块我说不过你们这么多张嘴,可想要五千两白银你们不如去做梦,梦里说不定来得更快些,我们王家是绝对不会给的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这婚我们王家不退了半月之后把人给娶了”不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入门之后如何拿捏还不是做婆母的说了算

    谁知这后半段话还未说完,尤妲窈竟上前一步,接过话头来,

    “王家当真还要我王顺良你当真还愿娶我我自是愿意的,比起被退婚声名受损,去嫁给个村头莽夫走卒小贩,那为何不继续这门婚事,嫁个翰林夫君且尤王两家相交已久,同在京城,彼此也算知根知底

    王顺良,你说呢”

    五千两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尤妲窈其实也拿不准王家到底愿不愿意出这笔银钱。

    她在赌,她赌王顺良到底是选这五千两,还是选永无后患重新恢复自由身,去另娶闺秀奔远大前程

    果然没有赌错,王顺良自然是选择后者。

    毕竟银钱没了还能再赚回来,娶妻若想要再换,便没有那么容易。

    他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陷进肉中,由牙缝中挤出几句话,

    “你嫁给我自是占尽便宜,我却不想受你们尤家一世纠缠。

    五千两罢了,我们王家给。”

    怎么给哪里给得起

    可王刘氏心中也清楚,儿子从小主意就大,一旦做了决定就难以转圜,所以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脸上一副天塌了似的表情,仿若被抽去了精气魂魄,跌坐在了椅上。

    过程虽撕扯得相当难看,可两家到底还是达成了共识。

    尤闵河揉了揉紧绷着的太阳穴,只觉得这两个脏东西愈发碍眼,粗声粗气道,

    “王家既已拿出决断,便赶紧签下款条文书将银子送来趁早了结此事,窈儿已被这门婚事拖累三年,绝不能再拖下去。

    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若不见银子,我便写帖子上书弹劾,我倒是很想知道,若翰林院和户部晓得你王顺良无故退婚,抛弃勤俭贤惠坚守多年的未婚妻,他们还会给你调派什么好职位,指派什么好差事。

    来人啊,放狗,关门”

    在下人的催促声与犬吠声中,王家母子被轰了出去,厅堂当中只剩下了尤家自己人。

    尤闵河应对完这堆麻烦已是疲累不已,略略安抚尤妲窈几句就回房休息去了,只留下后院的女眷待在厅堂中,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起来,分明方才还站在同一阵营,齐心合力抵御外侮的尤家人,在危机解除后,负又迅速分崩离析。

    就像桌面上那碗已经凉透了,还未来得及撤掉的冷茶。

    京城中有数百万家宅,其中几十万官户,大多是男强女弱的婚姻,而尤家恰巧不同,因着钱家这十余年来励精图治,钱文秀的胞弟现已官至二品,钱权不缺,钱家子弟也个个争气,所以演变到后来,尤家隐有女强男弱之势,钱文秀独掌管家大权处理一切大小事务,而尤家上下都看在眼里,这位当家主母,并不喜欢尤妲窈。

    这些年来,这位大姑娘在后宅中从未行差踏错过一步,乖顺恭敬,谨小慎微,可饶是如此,钱文秀对她也是依旧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钱文秀确实不喜欢。

    也曾想过,若尤妲窈像自己那两个嫡女般身姿纤细,相貌端雅便也罢了,或许会看在她这般懂事的份上,待她更好些,可偏偏她长相艳丽,身材丰盈,寡言少语,甚至连说起话来那绵软的嗓音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钱文秀,这人并不是她的种,而是那贱人的女儿。

    呵,庶长女。

    天知道这三个字这对当家主母来说,是个多么耻辱的存在。

    天知道当年尤闵河将那个大着肚子的贱人领回家时,她有多忿恨。

    家主离开后,钱文秀复又坐回左首主位上,尤玉珍与尤玉娴分立站在椅后,与厅堂中央的尤妲窈分隔两端,泾渭分明,直到现在,三人才有时间好好打量她,只感觉人还是那个人,内里却好像换了一个魂。

    钱文秀细细打量着她,心中觉得稀奇之余,又莫名生了些忌惮,脑中极速转了几个弯之后,

    “方才那些话,是慧姨娘教你说的”

    只见尤妲窈微微颔首,上身前倾,一如以往般恭敬,

    “回大娘子的话,我方才从昏睡中转醒,还未曾见过慧姨娘。

    女儿只是心中不忿,不想要就这么便宜了王家人。”

    也是,慧姨娘若有此等得心机,岂会这么多年在后宅中都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钱文秀彻底打消了心底的顾虑。按照常理,因着尤妲窈惹出这么多风波,总是要再狠狠处罚一顿的,最不济也要去跪三天祠堂,可念着她被人冤污病体未愈,又从王家手中要来了五千两银钱,钱文秀打算暂时放过,挥了挥手将她打发了出去。

    万物勃发,春阳正好,习习微风穿堂而过,远方传来悦耳的鸟叫声。

    钱文秀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只觉得心情格外愉悦,她嘴角上扬,先是望了望那纸静置在桌上由王顺良亲手签下的结款文书上,然后回头朝两个嫡女笑道,

    “今年春日的衣裙都还未做吧几日后,我命流光阁的裁缝上门来,用最好的料子给你们量身定做,想做多少套,都使得。”

    厅堂院外,一片绿意盎然,爬山虎顺着墙根飞快生长,覆盖得几乎看不墙面的底色,垂花门后的一片绿荫之下,站了个美貌妇人。

    她素衣银钗依旧难掩姿色,丰胸盈臀,独有些成熟的韵味,此人正是尤妲窈的生母慧姨娘,她哭得眼皮高高肿起,正伸长了脖子朝厅堂门口望,女儿跨出院门的瞬间,暗淡的眼神中出现了丝光亮,立马迎上前去,哽咽着小心翼翼问道,

    “王家人没有为难大姑娘吧”

    尤妲窈闻言心底不禁涌上些酸涩。

    她本是姨娘十月怀胎受尽苦楚生下来的女儿,可因刚落地时就被钱文秀抱在身前养了七八年,身旁的婆子女使没少在身前说酸话诋毁姨娘,所以她先入为主心底生了隔阂,哪怕后来回到姨娘身边也不愿同她多待,以至于到今日这般生分,姨娘只敢依着规矩唤她一声“大姑娘”。

    尤记得上一世,自她被送回潭州,姨娘就郁郁寡欢忧虑成疾,没捱过几个月就去世了。

    重生一次,她不愿再母女离心,重蹈覆辙。

    “三日后,我王家再无瓜葛。”

    尤妲窈跨下石阶,主动上前牵过了慧姨娘的手,不仅将那日发生的事情解释清楚,还将方才在厅堂中发生的一切都尽数说给她听

    向来冷心冷性的女儿忽然间这般亲厚,慧姨娘略微有些不适应,被牵住手的那半个身子瞬间都僵住了,可转念一想也明白了,到底是血脉相连,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女儿必定是因为这接连不断的祸事,彻底想清楚了,这个世上到底谁才是真心待她好的人。

    慧姨娘一时间有感而发,愈发哭得厉害,涩着嗓子哽咽道,

    “你若不是个庶女,哪里会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都是姨娘拖累了你,都是姨娘的错”

    在慧姨娘看来,那桩丑闻之所以发酵到满城风雨,皆因尤妲窈是个庶出。

    就因慧姨娘身份卑微是个妾室,所以尤妲窈自小就受嫡母打压嫡妹欺辱,哪怕议了亲,王家人也看准了无人为她出头,向来是颐指气使予取予求,若她是个嫡出的,当家主母会容许王家人这般猖狂么

    且那日在房中的不是尤妲窈,而是尤玉珍或者尤玉娴其中任何一个,钱文秀说不定当场就拿出了当家大娘子的决断,当时就封锁消息控制舆论,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将事情查清楚问明白,岂会像今日这样,事事慢一步,惹得全家都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由此可见,钱文秀在后宅中对待子女不仅一碗水端不平,应对此等紧急情况,也无能不作为

    慧姨娘努力压住心中的怨恨,攥着巾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努力控制情绪,挤出一个淡淡的笑脸来,

    “尤家和王家无论哪个都靠不住,可窈儿莫要担心,咱娘俩以后也不用担心没有依靠了。

    你可还记得你舅父当年我抬入尤家生下你后,你舅舅就上战场参军了,这些年也立了些不大不小的战功,昨儿个我收到来信,信上说他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已得获重任升为四品明威将军,朝廷还特意封了爵位,恩赏了宅子,他们不日就要举家搬迁到京城,算算时间也就这两日到,待你舅舅入了京,便不怕无人护着我们了”

    这个舅父母亲常常提起,他三不五时会回京述职一趟,尤妲窈上次见他还是四年之前。

    不过她记得上一世在潭州被囚禁时,曾收到过舅父传来的一纸书信,他让她莫慌莫害怕,待时机一到,他必回赶往潭州将她解救出来,可惜她还没有等到,就遭遇匪乱落井而亡了所以对于依靠别人这件事儿,尤妲窈内心并不抱有什么期望,只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慧姨娘继续絮絮叨叨说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今日王家人不是答应给五千两补偿么这些银钱分文不动,今后全给你充做嫁妆,等风头过去了,我再让你舅父在军中给你寻个家风清正有抱负的英武好儿郎,你舅父他如今官高禄厚,比你爹可强上不少,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想必看人也准姨娘啊,就等着你能配得一门好婚事,今后与夫君琴瑟和鸣,相爱一生。”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现在外头但凡提起尤妲窈这三个字,所能听到的都是污言秽语,嘲弄耻笑,全京城的男子全都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哪里会有什么英武好儿郎从天而降来娶她尤妲窈之所以问王家要银钱,便是觉得哪怕今后嫁人无望,也有这笔银钱傍身,哪怕去做个小买卖,能安然度过一生罢了。

    尤妲窈没有戳破慧姨娘的幻想,也不敢想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只完全聚焦在立马能落定的事情上,她沉了沉眉,

    “可就算王家如期把银子送来了,怕也是连一个铜板都不会交到我手上”

    慧姨娘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了她的顾虑。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性容易随着贪欲而扭曲变形,五千两不是一笔小数目,难免不会有人动心思,而尤家家宅中最有动机有理由有手段,且恨毒了她们母女二人想要贪墨这笔巨财的,唯有一个,那便是当家主母钱文秀。

    慧姨娘眉尖微蹙,搀扶着女儿的指尖骤然紧了紧,

    “你历经磨难才换回来这些傍身钱,姨娘必会帮你好好守着。

    谁若想动,我同她拼命。”

    重生一世,许多事情都并未完全平息,还有许多隐患没有消除,它们如线团般绞在一起,根本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尤妲窈本就身体不适,应对完今日诸多的繁杂后,已是心里交瘁,回到清霜院后先是喝了一小碗米粥,半个时辰后后慧姨娘又端来了碗说是能清热解淤,抗毒强体的汤药,她服用完只觉一阵困意袭来,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她静躺在榻上,稍稍偏了偏头,顺着微开的窗户朝外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银光灿灿的璀璨银河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感受了丝轻松和惬意。

    所以悲剧不再上演了吧

    她已拼尽全力还原真相,也让过河拆桥的王家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所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所以她必然不会再被撵去潭州那个鬼地方了吧

    在潭州的那段日子,是尤妲窈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光。

    老家的人示她为耻,只将她关在了间窄仄的院里,给的是最下等的吃食,送的是最单薄的衣物,饥饿寒冷她能忍受,可忍不了的是常有人爬上墙头对着她砸石头,更有听闻了她香艳事迹的好事者,专门寻到院外来说些不能入耳的污言秽语。

    没有人同她说话,没有人相信她是冤屈的。

    那样每时每刻都担惊受怕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正这般想着,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窗纸上人影极速移动着,最终停在了屋外,哐啷一声巨响,木门被人从外头猛力踢开,尤妲窈从榻上支起半个身子朝门口望,钱文秀身前伺候的张妈头一个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婆子女使。

    还不待尤妲窈说话,张妈一年冷肃,语气森寒张嘴道,

    “就在方才,诬陷大姑娘的那名小厮在柴房忽然暴毙。

    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死无对证,无法将魁首压去官府定罪,便无法平息这桩令家族蒙羞的丑闻,依着当家主母的意思,此事皆因大姑娘而起,但凡你在京中一日流言便永不能平息,不如大姑娘先回老家潭州暂避风头。”

    “大姑娘放心,这碗迷药药效很快,亦无痛苦,你只需睡一觉,再睁眼时便已到潭州了,老奴已经派人先去打点好一切,大姑娘只管安心上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