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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4 章 座师
    天方蒙蒙亮,谢拾已经起身。

    在会馆简单用过早膳,谢拾便与于方远一道出门,先与严元浩三人会合,而后一行五人便一同前往建极殿大学士李岱府邸。

    “这下咱们都是同年了。”路上,严元浩满脸都是笑意,他兴致盎然地开口,“今日要拜座师,却不知道大家了解多少”

    “我只知李阁老出身寒门,年轻时才高八斗,二十出头就中了探花,很是了得”

    于方远言语中是由衷的钦佩。

    只有真正从科场中一路杀过来的人才知道一路考到殿试夺取三鼎甲是何等的难度。

    谢拾将他从徐夫子处听来的讲了出来,此并非秘密,入朝后总会知晓“我听闻李阁老处事向来从容,老成持重,凡遇大事他每每最后表态,每每将且慢二字挂在嘴上,便得了慢相公的诨号。”

    江博物此前确实未关注过这些,听谢拾说得煞有介事,他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旁谢晖却道“什么老成持重,不就是次次附人骥尾吗我却听闻这位是个木头阁老,全无半点主张,只知两个遵从。第一遵陛下圣者,第二遵何首揆之意,内阁都成了何首揆的一言堂”

    他说话仿佛顺口溜一般,众人不觉莞尔,从前只知埋头读书,不曾特意了解过宦海之事的几人听了谢晖的话,都不太相信。

    那可是内阁阁老,堪称全天下无所读书人向往的终点。走到这一步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只做橡皮图章,而不推行自身主张

    纵然是毫无报国之念的奸臣,便是为了荣华富贵美色财富,也该将权力攥在手中。

    严元浩眼珠一转,问道“既如此,若是两个遵从起了冲突。李阁老又如何是好逢迎圣意,则失之谗媚,若是站在首辅那边劝谏天子,又算哪门子的木头阁老”

    他这一问,令谢晖一时哑口无言。

    好半晌他才道“严兄所言,实属无稽之谈,天下谁人不知何首揆乃陛下肱股,昔日曾为天子之师,君臣同心,治天下八年以来,四海之内蒸蒸日上,岂有相违之日”

    几人听了都是点头,承认有理。

    当朝首辅何万年确实是天子心腹,当年天子尚为晋王,永昌皇帝迟迟无子而晋王几乎被视作隐形继承人时,何万年曾在宫内为王子公孙授课,其中就包括晋王。这般说来,他与当今天子确有一段师生之谊。

    随着晋王荣登大宝,何万年亦以极快的速度登上首辅之位。要说君臣二人联手之下令大其四海升平、蒸蒸日上倒不至于,这毫无疑问是谢晖本能的吹捧粉饰之词,但大齐这几年的境况较从前的确好了许多。

    当年天佑事变,沦为囚徒十三载的晋王一朝登天,从天佑皇帝手中接下的除了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处处凋敝的江山。

    从军事到经济经济到民生都一塌糊涂,永昌皇帝在位三十一年便祸害天下三十一年,只留给儿子一个烂摊子。

    天佑皇帝努力三年,驱散妖氛重整人心,才有了些振作的苗头,一场御驾亲征立刻将聚拢的一口元气散了干净。就连好不容易训练得有了些模样的京营都因这场大败被打回原形。

    当今天子接下的就是这个烂摊子。

    短短八年,能令大齐这个“重症病人”症状减轻,甚至恢复不少活力,已经很是难得。

    “陛下实为有道明君”

    谢拾心底由衷升起一股敬意。

    几人一路说说笑笑,从阁老扯到陛下上任以来所为,从经济文教扯到强军富民都是将入官场的贡生,此时侃侃而谈,倒也有模有样。至于是真的肚里有货、言之有物,还是纸上谈兵,日后才能见分晓。

    朋友之间谈天说地,谁会强要分出高低对错纵然一个个大吹法螺,这个立志将来要如何首揆一般上辅君王、下领百僚,那个放言要建功立业,流芳百世,其他人听了也只有拍掌叫好、顺带跟着畅想一番。

    未来似乎就在他们脚下。

    每个人都有无尽的展望。

    谢拾脑海中浮现出梦中听闻的一句词,此时竟恰到好处,他不觉微笑起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旭日方升,年轻人的欢笑声洒满了街道,他们朝气蓬勃的背影何尝不是初升之日

    与此同时,路的终点。

    朱红色的大门装点着阁老府邸。

    不断有读书人叩门递上拜帖。

    身为主人的李岱如往常一般起了个大早,却并不是为了上朝,而是接见新晋门生。

    三百位贡生不可能携手而来,一波又一波分批次接见的话,一日时间稍显不足。

    故而除却特别优秀,令考官印象深刻的贡生,其他人也就是到府上来走个过场而已,顶多能得到他这位座师一两句勉励。

    李岱如此,已称得上平易近人。

    谢拾一行人尚在路上,早有特意早起的贡士来投帖拜见,只为博座师一个好印象。

    李岱送走了三波贡士,并无一人得他亲睐,这群板上钉钉的进士留给他的唯一印象便是从头到脚几乎掩不住的昂扬之气。仿佛人人都是即将建功立业的英雄豪杰。

    他们这般状态着实合理,大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自大齐推行科举制度以来,哪一个通过会试的“天之骄子”不是如此

    待得宦途打滚半生才会发现,有人依旧坚持着最初的梦想,有人已然面目全非,有人达成当年的野望,有人早已泯然于宦海。

    李岱以过来人的眼光注视着贡士们昂扬向上的背影,一时竟好似梦回数十年前。

    想当初,他也是这般豪情万丈。

    年轻时,他也曾有过凌云壮志。

    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罢

    永昌十三年,他进士及第、高中探花,年仅二十有四,道一声年少有为并不为过。

    依照大齐制度,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直接入翰林院授官,而后只要按

    部就班往上升,便已踏上直通内阁的青云之路。

    然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总免不了挨些毒打,年轻气盛的探花郎一心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却被残酷的现实碰得满鼻子灰。

    当时永昌皇帝在位,一心修道不理朝事,奸相张祯一手遮天,一帮依附于他的党羽更是不干人事,大齐朝堂可谓乌烟瘴气。

    时任御史的萧启明一旨弹章历数张祯十大罪,却反遭污蔑陷害,下狱拷打,最终死于狱中。

    李岱既是萧启明的学生,又娶了他唯一的女儿,自然也承接了萧启明遗留的恩怨。他没有选择休妻,与恩师萧启明划清界限,反而将病重的岳母接到府上奉养,这一举动立刻招致张党的穷追猛打。

    于是,这位本该前途光明的探花郎被外放偏远之地,在地方上蹉跎了近二十年。

    直到天佑皇帝继位,张祯及其党羽尽数被清算,朝堂不正之风扫灭大半,听闻连永昌皇帝亲手盖章通敌的平虏伯萧远都得以昭雪,李岱立刻抓住机会,上书为恩师平反。

    而他本人亦因此入了天佑皇帝法眼,天子一查李岱多年履历,当下惊喜不已。

    才德兼备,忠孝两全,多年辗转却不灰心丧气,治理地方井井有条,可称能臣也

    如此大才,岂能不提拔任用

    天佑皇帝一道圣旨将李岱召回中央,见过人之后,不仅没有失望,反而更为惊喜。

    年轻的天佑皇帝最烦朝堂上成日仗着辈分约束天子的老臣,李岱却不是这种人。

    他温和、稳重,做事不紧不慢却细心周到,天佑皇帝时常能听进他的劝谏,纵然偶尔固执己见,事后经他点拨亦能反省。遂大力拔擢李岱入阁,哪怕是最后一位。

    李岱对这样的天子很是满意。蹉跎多年的他终于得逢明主,冷却的热血复而沸腾。

    谁知就在此时,天崩地裂。

    天佑皇帝难得又一次不听劝告,执意御驾亲征。事实证明,他的选择大错特错,而命运没有给予他再一次反躬自省的机会。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天子继位后,自然要优先提拔一批忠心于他的心腹之臣。李岱虽不至于受到冷落,但天佑皇帝在位时独一无二的殊遇显然不会再有。

    李岱保持低调,不争不抢,踏实做事。

    转眼八年过去,内阁中其他人不是年老退休便是被天子罢去,他却按部就班升至次辅。其上者惟有当今天子与首辅何万里。

    这回是他第一次主持会试。

    依照大齐制度,也是最后一次。

    天方亮时便开始接见门生,偏偏没出几个让他中意的,李岱渐渐起了一阵乏意。

    又打发走一批贡士,终于听得下人通报,新科会元到了,李岱一下子精神起来。

    “请他们进来。”

    几名年轻士子依次而入。

    当先一人看上去年纪最小,气度却最是从容,只一个照面,便教李岱明了何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谢拾自然不知李岱如何想,他走进厅内便俯身下拜,又捧过一旁侍从端上来的茶,恭敬递上“学生谢拾,见过恩师。”

    紧随其后的江博物等人亦是如此。

    当下众人一个个对李岱执弟子礼。

    如此这座师与门生的名分算是定了。

    相较于前几批贡士,这一批算是质量不俗,会元与亚元都在这里,严元浩几人名次亦不低。

    李岱对他们的名字都有或深或浅的印象,只回忆一番,便轻轻松松想起他们三场考试中所做最出色的文章,当即评点一番。

    其中谢拾尤为特殊,他惊讶地发现,这位座师竟是记得他的每一篇文章,一篇不落地与他讲评了一遍,这般用心,着实令谢拾受宠若惊,他心底实打实生出几分感动。

    而李阁老作为昔日的探花,又有数十年精进,学问之深尤在许多名士大儒之上。寥寥几句点拨,就令谢拾如拨云见日一般。

    不知不觉,谢拾潜藏在心底的那丝对座师的别扭已是一扫而空,他看向李岱的目光惟余发自肺腑的憧憬与崇散。

    那是后学末进对先行者的憧憬,是对其学问的崇敬。

    有一说一,李岱就吃这一套。

    今日先后来过的几波贡士加起来也有数十人,几乎每个人都曾用这样的目光仰望他。

    可李岱知道,他们仰望的其实是他的官帽,他们憧憬的是阁老的地位与权势。

    谢拾却并非如此。

    李岱的谈兴反而被勾了出来。

    恰好二人所治本经皆为易经,他索性考教起谢拾来,越考教越是满意,言语间俨然已不将之当作塑料门生,而是亲传弟子。

    一时间,厅内俱闻李岱欢畅的笑声“老夫治易四十载,终得传人矣”

    这头新鲜出炉的师生相谈甚欢。

    另一头的一众士子则议论纷纷。

    因着与谢拾相谈太久,一批又一批后来的贡士只能暂时等在外面,越来越多的士子坐满偏厅,手边的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

    众人渐渐焦灼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府上出了什么事,阁老莫不是被耽误了”

    “能有什么事,我们来时就见会元一行被请了进去,如今已有半个时辰了罢”

    历来门生拜见座师就是走个过场,谢拾几人却这么久不见出来,实在令人好奇。

    众人纷纷猜测起其中缘由。

    却在此时,焦灼的众人看见谢拾一行人从里走出,被府中下人领着匆匆向大门而去,又有下人前来点名,领一批新贡士入内拜见座师。便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问。

    本就不是什么不能外传的机密,这下人捏着塞到手中的荷包,爽快道“好说好说不过是会元郎才具非凡,大人喜得门生,多叙几句话罢了。”

    “”

    众人面面相觑,大惑不解。

    不理解不打紧,舔就是了。

    当下便有人感叹出声“都说李阁老平易近人,果然不假”本以为大家只是来座师面前露个脸,这也未免太用心了罢试问哪位阁老会在贡士身上如此耗费时间

    “是极是极”

    众人纷纷大为感动地点头。

    不久后,众人只想收回此言。

    谁能想到,所有人一进一出的时间加起来,竟然还抵不过谢拾“叙话”的时间

    大门外相聚的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李阁老平易近人的确不假

    然而

    喜得门生多叙几句话

    一叙就是半个时辰不止

    在外面等了半天,进去后只待上一炷香就出来,顶多只得到几句勉励的他们,难道是一群“假门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