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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8 章 波折
    东阁之中,争执声起。

    一篇近乎万言的贡士策论,惊动了阅卷的五名内阁大学士,一时竟难以达成共识。

    五人中大致可分三派。

    首辅何万年与当今天子有师生之谊,说是与皇帝一个鼻孔出气都不为过。

    当今天子即位以来稳扎稳打,用了五年时间梳理朝堂,洗去永昌与天佑二朝遗留的大半痕迹,扶植起一批忠于自身的势力。

    直至太安五年,前任首辅杨永济致仕而何万年接任,意味着天子对朝堂终于彻底掌控。

    三年来,以何万年为首,主张变法革新的势力在大齐朝堂上崛起。由于天子拉偏架,已发展到可与保守一派分庭抗礼。而何万年性情强势,有时甚至霸占上风。

    如今内阁之中两派人数相当。首辅何万年与阁老高行是一伙,历任四朝、资历最深的阁老张澎以及另一位阁老王载是一伙。

    以资历而论,当初天佑帝师杨永济致仕后,本该由张澎接任首辅,结果资历远不及他的何万年却在天子的支持下后来居上越过了他。这教张澎如何服气

    以主张而论,从永昌到天佑,张澎总结大齐之所以每况愈下,原因就在于两任天子太爱折腾。

    一个不干正事、只知修道,动辄搜刮百姓,当真天字第一号败家子;一个又是整顿京营,又是亲身犯险,不尊重老臣,还偏听偏信,结果被亲自提拔的萧定邦背刺,丢了性命又坏了国势

    若是这对父子能安分屡行皇帝职责,遵守祖宗成法垂拱而治,天下早就四海升平

    而当今天子,在张澎眼中无疑又是一个爱折腾的主,何万年身为首辅却只知迎合天子,张澎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他们乱来

    如此便有了革新与守旧两派之争。

    至于内阁五人中的最后一人,次辅李岱,则是两派都不站,低调做人,低调做事。首辅发话,他从不反对,天子的安排,他认真履行,却也不曾如高行一般旗帜鲜明地替首辅摇旗呐喊,与张澎二人唇枪舌剑。

    故而他算是不掺合的中立派。

    而今出现在五人面前的这篇策论,毫无疑问主张的是“变法革新”,从其内容来看,甚至比朝堂上的革新派激进多了。

    何万年等人的终极主张不过是度地厘户、改革赋税、重开海禁,放在这篇策论里甚至只是开始,根本不算什么。

    它动摇的是天下士人千百年来的观念,在传统仁德礼治之外指出一条被世人忽略的道路军械革新可以强军,农具革新可以富民,器械之道亦是强国之道。

    依靠血脉传承的天子之位或许会出现笨蛋,内阁阁臣却是天下最聪明的一批人。

    倘若只是满纸胡言,他们大不了一笑而过,道一声荒唐。

    偏偏此文并非如此,作者不仅字写得好,文采动人,更有深厚的治史功底,文中以史为鉴,有理有据;

    就连圣贤之言都信手拈来,时不时便在文中出现一句,用以支持其主张

    。

    若说此文不合圣贤之道,偏偏文中随处可见又恰到好处的圣贤章句便是反驳。引用圣贤之言来背书,几乎被作者玩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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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让其他贡士看见,难免怀疑自己这些年的书白读了,甚至于反复自问“难道圣贤真有此意圣贤文章居然还能如此解读”

    李岱放下这篇从字迹到文风处处眼熟的文章,叹道“六经注我,莫过于此”

    此文作得越好,众人越是悚然。就好比千百年来认定的歪理邪说经过一番全新阐释突然变得有理有据,甚至引人深思起来。

    又像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众人眼前打开。门后的世界,有人好奇,有人恐惧。

    何万年与高行是前者,张澎与王载是后者。

    尤其是张澎,这位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的张阁老,看此篇策论的眼神都不对了。他抖着嘴唇和手指“荒谬,满纸谬言”于他而言这简直是一篇动摇人心的邪说

    高行看了一眼首辅何万年,立刻跳出来反驳“张阁老所言差矣此文格局眼界皆非一般人所有,以史作论,何来谬言”

    文中大量摆事实讲道理的好处就在这里了。纵然张澎满腹诗书,出口成章,也不能反驳策论之中所摆出的历史上的事实。

    故而两派争执起来,张澎与王载渐落下风。高行二人并未穷追猛打,见好就收。

    毕竟这篇策论纵然对于支持革新的他们而言依旧太过“超前”与激进。当下何万年只想按照一直以来的规划推进变法,十年之内能有成果便心满意足。策论中的观点虽然对他造成冲击,却不足以让他采纳。

    简单点说,何万年并不希望出现变数,按照既定轨迹继续推行新政稳稳当当,万一过度刺激守旧一派,影响朝堂反而不美。

    故而争执一番后四人反而达成共识,将此卷取为二甲第三十名,以省去一番波折。

    尘埃落定,王载连叹两声可惜。

    此篇策论才气之高盖压众人,取为状元都不为过。但凡作者收敛一些,勿作惊世之言,至少三鼎甲的名额能有其一。

    多半是个恃才傲物,没遭过毒打的狂生。也罢,年轻人经过磨砺方能担大任

    从始至终不曾发表意见的李岱默认了这个处置,不曾刻意出言争取什么。哪怕他早就从笔迹与文风上大概猜出了作者身份。

    四人的盘算,李岱心知肚明。

    三百篇策论天子岂有耐心一一去看故而最终呈送到天子面前的只有一甲三篇。纵然天子多读几篇也轮不到二甲第三十名。

    四人之所以这般默契将此卷排名压下,策论本身过于激进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让天子看见,徒生风波。文章作得太好,着实有蛊惑人心之能。

    计划虽好,奈何

    李岱的目光不动声色从四人脸上掠过,暗道他这几位同僚的盘算大概要落空了。

    倘若被压的是其他考生,落入二甲或许翻不起丝毫浪花,奈何这个人是五

    元在手,距离“六元及第”只差一步之遥的谢拾。

    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不闻不问。

    几人的心思终究是白费。

    其实以这篇文的才气之高,他们不该联想不到谢拾身上。然而此前谢拾只以才华出名,科场作文一贯求稳,凭义理文采打动考官,从来没有过故意标新立异的先例。否则的话,他早就传出了这方面的名声。

    因此,几名内阁大学士一时联想不到他身上实属正常。谁能想到科场上稳了一路的人突然在最后一关的殿试上浪了起来呢

    九月十九日上午,常朝已毕。

    天子摆驾文华殿,传读卷官入内。于是,以首辅何万年为首,众人捧卷依次入内。

    礼毕,何万年首先展开第一份试卷读了起来,而后是李岱、张澎,三人一人一篇,依次读完了被推选为三鼎甲的三篇策论。

    读罢,几人垂首侯旨。皇帝若想再听几篇,他们便将“接力棒”传给下一个人。

    殿中寂静,天子迟迟未曾出言。众人心中惴惴,不知天子是否对这三鼎甲不满意。

    天子心中的确略有失望。

    并非三篇策论不好,只是未曾达到其心理预期。谢拾昔年曾上达天听,其会试文章天子是看过的,这三篇策论较之皆有不及。

    天子倒是不曾想过谢拾的文章不在其中,只以为是谢拾殿试发挥不如会试出彩。

    有实力却发挥失误,无非是心理因素。这就令此前期待过高的天子心中略有失望。

    转念一想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寄望太高反而揠苗助长,天子随即心平气和。

    现在摆在天子面前的难题是,三篇策论不相上下,糊名又不曾揭开,一旦点错状元,岂非错失“六元及第”的文治之功

    唉,这谢知归若是殿试发挥一如既往超群绝伦,此时又何须他来为难

    天子不动声色,颔首赞道“三篇俱为佳作,难分伯仲,却不知是何人所作”

    按照齐会典规定的科举程序,本是先定二、三甲名次,再由陛下御笔定一甲名次,最后读卷官才揭开糊名,填写黄榜。

    只是大齐立国已有百余年,许多纸面上的规矩早已不再作数。天子既如此发问,听懂言下之意的读卷官们当即拆开弥封。

    三篇策论的考生姓名籍贯立现浙江江博物,南直隶严元浩,福建申遇时。

    “”

    天子与众阁臣皆是面色微变。

    众阁臣终于隐隐意识到那篇惊世骇俗的文章究竟是谁人所作,天子则是双眉微蹙。

    会元的文章岂能不在三鼎甲之列他的目光扫视众人是会元失误还是阁臣失职

    天子开口问道“朕听闻今科会元谢拾有超逸之才,他的文章在何处,予朕一观。”

    谢拾并非无名小卒,而是今科会元。天子提出要看他的试卷,阁臣没有阻拦之理。

    很快,谢拾的试卷便呈送御前。

    天子先是被他的书法吸引,多读几段即被排山倒海的气势与有理有据的言辞说服,读到后面,他更是心神摇曳,不可自拔。

    “假物之利,御敌于外,安民于内,有何不可得”天子默念一遍,只觉字字句句都切中心坎,他不由豁然开朗,满心都翻诵着“原来如此”、“居然还可以这样”。

    他也算明白此文何以落到二甲。

    此策虽好,时机未至。众臣莫非以为他是想一出是一出、毫不顾念大局之主

    虽则如此,殿试考验的本就是考生的文采与眼界,而不是策论能否立刻施行。天子二话不说提起御笔“此卷当为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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