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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稚语
    “但他死了。”

    虽然早已知道了小豆子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但当这个结果真真切切由堂溪涧说出来时,祝卿梧还是没承受住。

    整个人瞬间失了力气,直直向下倒去,跌在地上,连坐也坐不住。

    原来难过到极致时竟感觉不到悲伤,只有一阵又一阵的麻木。

    像是被丢进了恒古不变的沙漠,被风沙一点点吹干耗尽,只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轻轻一碰就碎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是生了一层雾。

    有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刀儿匠。

    破旧灰暗的房间中,是小豆子第一个和他打了招呼,“你醒了。”

    “我叫小豆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祝卿梧。”

    “祝卿梧,好难记的名字,我叫你阿梧好了。”

    祝卿梧看着他小大人一般的模样,问道:“你几岁了”

    “八岁。”小豆子不以为然地回道,“我应该比你小,但我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就能照顾弟弟妹妹了。”

    “阿梧,你别怕,今后我保护你。”

    彼时的祝卿梧人生地不熟,能有个熟悉的人也不错,于是随口回了句,“好啊。”

    毕竟在他眼里小豆子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保护他什么

    可是后来他竟真的做到了。

    身为二十一世纪的人,当时的祝卿梧并不想进宫当什么太监,于是伤口还没好便想要偷偷跑出去。

    结果被人发现,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比别人又多在床上躺了几天。

    那些日子只有小豆子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在他身旁照顾。

    “你说说你,伤口都没好全呢跑什么”

    “更何况你为什么要跑啊外面的日子还不一定有皇宫里的日子好过,至少能有口饭吃,现在哪里不是闹饥荒,我要是不被卖进来,我爹娘和弟弟妹妹就要饿死了,其实也不知道那些钱够他们撑几日”

    “算了,说这些做什么只要我进了宫好好表现,伺候好主子,家里的日子就能好过一点了。”

    “我知道你是害怕,别怕,阿梧,我们能在这儿相识也是缘分,进宫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祝卿梧当初心如死灰,并没有将这些话听进去,更没有放在心上。

    只当是孩童的稚语。

    但没想到后来他因为在刀儿匠试图逃跑,得罪了主管太监,竟直接被分配进了当时无异于冷宫的离桧宫里。

    最初的日子难熬至极。

    然而小豆子竟真的摸到了离桧宫来,偷偷塞给他各种东西。

    虽然常常不过是几个馒头,但祝卿梧知道,彼时他也不过是最低等的洒扫太监,能省出几个馒头已是不易。

    “你”祝卿梧看着手里的馒头,喉咙一哽,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豆子还以为他嫌弃,连忙说道:“我刚来,每日吃食只有这些,等我成了五皇子身边的贴身太监,一定给你送最好吃的东西来。”

    祝卿梧闻言连忙摇了摇头,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小豆子笑道,“当初听你分到了离桧宫就知道你的日子必然更加艰难,不过别担心,我小豆子说话算数,说罩着你就罩着你。”

    “好。”祝卿梧也跟着笑道,“谢谢你。”

    “你又客气。”小豆子急了,“顺手的事儿,我这个人最讲义气。”

    小豆子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我不能离开太久,先走了,被发现擅自离职又该罚我了。”

    “快回去吧。”

    “嗯,那我走了。”

    小豆子说着转身欲走,却又想说什么似地回了头,叫了一声,“阿梧。”

    “嗯”祝卿梧抬头望向他。

    然后就见小豆子冲他咧嘴笑了一下,拍了拍胸口道:“别怕,我会保护你。”

    祝卿梧忍俊不禁,冲他摆了摆手。

    “我知道了,快去吧。”

    “嗯,阿梧再见。”

    “再见了。”

    周围的世界好像慢了下来。

    每一秒都被拉长放慢,像是石臼里被捶打的年糕,时间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祝卿梧的意识不知为何恍惚了起来,时而清醒时而昏沉。

    手上被扎满了针,可是他竟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事,想的最多的还是小豆子。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豆子只到他肩,明明在现代还是在上小学的年纪。

    却小大人一样自己肩负起照顾他和离桧宫的使命。

    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会先记起他来。

    有时候祝卿梧想,大概就是因为这一世的小豆子对他太好,将福气都给了他。

    所以下一世才会得了心脏病,刚出生就被抛弃在了孤儿院里。

    两个小豆子给他的感觉太像,因此祝卿梧把他们都当成了亲弟弟。

    可是明明亲口说过要保护他。

    怎么会自己去赴死,将他一个人留下

    堂溪涧说,小豆子是自杀。

    “自杀。”祝卿梧喃喃念叨着这两个字,脑袋又泛起了迷糊,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许久,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自杀,自己杀了自己。

    堂溪涧说他本已经放了小豆子出宫,可是他自己却去了地牢,一杯毒酒和五皇子死在了一起。

    五皇子

    对,五皇子也没了。

    所以小豆子说的贬为庶人,其实是骗他的。

    他明白自己已经尽力,但堂溪涧不会放过五皇子,所以就不让自己为难了。

    反正只要自己信了五皇子这一生再不能入郢都就够了,自己又没办法查证。

    这一辈子都会以为小豆子和五皇子生活在别的地方。

    毕竟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只是为什么

    小豆子何时对五皇子有这样深厚的感情,竟甘愿陪他一起赴死。

    明明是最顾念家的一个人,却连父母弟妹也不顾了。

    还有五皇子。

    祝卿梧的头脑实在太过迟钝,因此许久才想起来他的样子。

    祝卿梧只在宫中碰见过五皇子几面,虽了解不多,但能看出来是一个温和敦厚的人。

    不似太子的骄矜和三皇子的跋扈,温文尔雅,倒像一位世家公子。

    这些年小豆子给离桧宫送这送那,五皇子定然不会不知,却从未阻止,因此祝卿梧对他也存着几分感激,每次碰见时行礼都格外恭敬些。

    可是这样的人,却被锁链穿过锁骨,死在了一团污秽的诏狱。

    为什么

    祝卿梧闭上眼睛。

    这句话他好像问过堂溪涧。

    到底是为什么

    他明明记得堂溪涧说过,他要这海晏山清,政治清明。

    他说那会是一个盛世。

    可是为什么全是鲜血与杀戮。

    害过他的,没害过他的,血亲,兄弟,长辈,老师,甚至连曾经扶持他的人都要赶尽杀绝。

    祝卿梧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看不懂。

    又或许他根本就从来没有看懂过。

    他天真地将现代的那一套带到了这里,以为人和人可以平等。

    堂溪涧会是一个善良、慈爱,仁厚的明君。

    但他似乎忘了。

    皇位从来沾着血,每一层通往上位者的台阶都由白骨铺成。

    无论愿或不愿,想或不想。

    这世界的运行规则,岂是他一个人可以抗衡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台阶下,看着堂溪涧头戴王冠,满手鲜血,离他越来越远,和他相向而行。

    “阿梧,阿梧”

    耳边似乎总是有人在叫他,但祝卿梧抬起头,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好像被困死在了这具躯壳里,没有力气,无法动弹,只能一日日呆坐在这里,将剩下的日子消磨殆尽。

    难得清醒的时刻,有时会看见太医在给他扎针。

    有时会看见玉珠在给他喂药。

    有时也会看见堂溪涧。

    祝卿梧以为自己看见他会哭,会闹,会愤怒,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他,连声音都懒得出一下。

    每到这个时候一旁的玉珠都会屏住呼吸,格外紧张,毕竟这是大不敬之罪。

    然而祝卿梧已经无所谓了。

    堂溪涧给他喂药喂饭他都会顺从地张嘴,只是一言不发。

    祝卿梧从没想过有一天,面对堂溪涧他竟然也会无话。

    堂溪涧似乎知道他的所想,也没有强求什么,只是每日都会过来在他身旁静坐一会儿陪陪他。

    窗下装着白梅的白玉瓶不知何时挪到了桌上。

    白梅大概日日都有人换,花瓣总是沾着湿漉漉的水痕,不知是露水还是融化的雪。

    祝卿梧望着桌上的白梅,突然想到堂溪涧曾为它取名为雪中春信。

    “下雪天,见梅尖凝雪,视为春之信。”

    堂溪涧说:“阿梧,春日要来了。”

    可是春日还会来吗

    这日,又是堂溪涧来给他喂药,祝卿梧像往日一般一口口吃完。

    然后堂溪涧给他喂了一口蜜饯。

    浓郁的甜味瞬间冲淡了刚才的苦,这也让祝卿梧的神志有了片刻的清醒好转。

    他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的堂溪涧。

    他向来勤勉,刚下朝给他喂了药,便开始批阅奏折。

    最近大抵是多事之秋,桌上的奏折几乎堆积如山。

    祝卿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扎满了银针,手背因为施针青一片紫一片。

    祝卿梧愣了一会儿,慢慢抬起了手,将手背上的针一根根取了下来。

    刚取完了一只手,便被一旁的堂溪涧发现,连忙起身走过来止住了他的动作。

    “阿梧。”堂溪涧望着他,眼中满是担忧和喜悦,“你终于有反应了。”

    祝卿梧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低头想要继续取另一只手上的银针。

    然而手腕却被堂溪涧按着,根本动弹不得。

    “阿梧,你清醒过来了是不是,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阿梧”

    祝卿梧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于是慢慢抬起头来。

    堂溪涧似乎消瘦了许多,眼下布着淡淡的青黑,连眼底也生了不少红血丝。

    大抵是太久没有说话,祝卿梧一时竟忘了怎么发音,许久,才慢慢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声音又低又哑,含混不堪,根本听不清。

    “阿梧,你说什么”

    “陛陛下。”祝卿梧努力了许久,才终于稍微清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来。

    “阿梧,我在。”

    “我我,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出宫,放我出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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