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亮,祝卿梧便醒了过来。
他推开窗牗,外面灰蒙蒙的一片,看起来是个阴天,怕是会有雪。
于是他又加了一件衣服,拿了把伞,这才推开门向外走去。
走了约有两里,便见一座已经废弃的巫庙立在那里,外面大门上的漆已经脱落了大半,但里面却很干净。
他推开门,然后就见庙里有四个小孩儿正坐在一起用树枝在地上写着什么。
小孩儿们看见他,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跑了过来,热情地对着他叫道:“祝先生。”
祝卿梧冲他们笑了一下,挨个打了招呼,然后和他们一起走进了庙里。
然后坐在正中间处的旧蒲团上。
小孩儿们见状,立刻围着他坐好。
祝卿梧这才在地上撒了一层细沙,然后拿了一根枯枝,给他们上课。
巫庙里没有炭火,因此哪怕关了门也很冷,小孩儿们被冻得双颊通红,但谁也没有跑神,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上到一半时,祝卿梧抬头看了一眼门口,有些疑惑地问道,“春妮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天冷睡过了头”
“不是。”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灰棉袄的小男孩儿这才郁郁不欢地说道,“春妮昨天被他爹娘卖了,听说是去当丫鬟了。”
“这样啊。”祝卿梧闻言一愣,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却又无能为力。
小孩儿们看起来也很难受,只是都在强撑着。
祝卿梧见状,也不忍再说什么,只是说道:“继续上课。”
从郢都逃出来之后,他便一路向西,停停走走。
那日逃出来时小张公公在给他衣服的袖子里塞了不少银子,因此倒也算是衣食无忧。
只是这一路上遍地饥荒,卖儿卖女的所见之景令祝卿梧时感心惊。
因此那些银子花的很节省。
而且他胃口不好,白日里至多吃一个馒头,困了便睡在经过的各类寺庙里,那些钱就更花不完了。
那日他经过这里的巫庙时太过劳累,于是便找了个角落蜷缩着休息。
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了几个小孩儿的声音。
祝卿梧睁开眼睛,然后便见四男一女五个小孩儿捧着一个又小又青的野果,一人一口轮换着吃。
那野果想必并不好吃,小孩儿们被酸的挤眉弄眼,但还是一口不剩地只剩下了一个核。
吃完之后,小姑娘捧着那个核小声说道:“我还饿”
其他几个男孩儿相互看了看,最后还是最大的那个开了口,说道:“春妮,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再去找找还有没有野果。”
“嗯。”坐在中间的小女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祝卿梧在一旁看得有些不忍心,于是在那几个小男孩儿准备离开时,掏出怀里还没吃的馒头对着他们说道:“我这儿有个馒头,你们吃吗”
祝卿梧面前有一片帘子挡着,因此刚才并没有人发现他。
骤然听见他的声音,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最后还是他们中最大的那个孩子犹豫了一下,走过来问道:“真的给我们吗”
“嗯。”祝卿梧点了点头,示意他来拿。
“可是”小男孩儿还是有些犹豫,“你为什么不吃呢”
祝卿梧闻言苦笑了一下,“我生病了,吃不下。”
小孩儿闻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抵得过诱惑,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里的馒头。
还关切地问了一句,“你生了什么病啊严重吗”
“不严重。”祝卿梧不甚在意地笑着一下,“你们快吃吧。”
“谢谢”
小孩儿说着,捧着馒头跑了过去,分成了五份,最大的那份给了春妮。
他们大概是许久都没有吃过馒头,因此吃得认真又小心。
吃完之后还不舍地地舔了舔手指头。
这个馒头成功拉进了他们的距离,吃完后那几个小孩儿围过来问道:“你怎么睡在这儿啊”
祝卿梧笑了笑,“因为我没地方可去。”
“那你要去我们家吗”
其他小孩儿闻言也争着说道:“去我家吧,我家也行。”
祝卿梧笑着拒绝了他们的好心邀请,只是回道:“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儿啊”
祝卿梧想了想,回道:“我也不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要去哪儿不如就留下吧。”最大的那个孩子说道。
其他小孩儿一听,也纷纷应和道:“是啊,留下来吧,我们会挖野菜,摘野果,等春天了,去山上采给你吃。”
祝卿梧看着他们脸上真挚的表情,突然觉得这个提议也很不错。
于是便暂时留了下来。
他从小孩儿们的口中得知这里叫梨白村,因当地的梨白酒而闻名。
从前他们村的梨白酒甚至可以进贡到皇宫里去。
只是这些年连年旱灾,生活艰难,加上光帝和新帝都不好饮酒,便慢慢没落了下来。
年轻力壮些的都离开了这里,想去外面拼一拼前程。
只留下一些老弱妇童还在这里,只是生活也更加艰难。
“今年一直下雪,好多地方都遭了雪灾,爹娘每天都去山上挖野菜,但还是吃不饱饭。”
祝卿梧心疼他们,每日的馒头就多买了几个。
小孩儿知道他也不易,更怕给他带来灾祸,因此从没声张些什么。
只是每日来这巫庙找他。
祝卿梧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教起他们识字来。
他们对祝卿梧很尊敬,一起喊他,“祝先生”。
祝卿梧说过很多次不必这么叫他,但小孩儿们坚持得很,怎么也不肯听。
祝卿梧便也随他们。
只是还没教几日,年纪最小的春妮便被父母卖了,给人为婢。
下课之后,他们和祝卿梧详细说起了这件事。
“春妮的爹爹去郢都做工,不知怎么摔断了腿,掌柜也不管,给了点钱就打发了出去,但那点钱根本不够,她爹是一家之主,为了给她爹看腿,只能把她卖了。”
小孩儿们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并没有多难过。
甚至还为她高兴,“听说卖的是大户人家,今后就能吃饱饭了。”
“其实也不一定。”最大的那个小孩儿突然说道。
祝卿梧听得难受,因此一直没有言声,只是静静听他们说着。
“大户人家规矩多,而且签了身契卖给人家,是打是骂都归人家做主了,甚至主人家不高兴还能把下人直接杀了。”
其他小孩儿听到这儿,被吓得一哆嗦,“他们不会杀了春妮吧”
“春妮那么乖,那么听话,肯定不会的”
最大的那个孩子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我娘昨天给春妮他们家送了些药,听说”
“听说什么”其他小孩儿立刻竖起耳朵问道。
“春妮她爹不是从郢都回来的,说郢都城门口吊着两具尸体,浑身上下都是血,吓人极了,好像是皇宫里的宫女和太监,我娘听得害怕,还劝他们别卖春妮,在那些人眼里,奴才的命都不是命。”
祝卿梧原本还在安静地听着,直到听到这儿,整个人的身形猛地晃动了一下。
他连忙用手撑着地面才让自己坐稳,然后猛地抓住一旁说这件事那个孩子的胳膊,“什么”
“祝先生”小孩儿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您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您怎么还流汗了”
然而祝卿梧已经没心思回答他的话,只是继续问道:“你说城门口吊着两具尸体郢都的城门口”
“不是我说的。”小孩儿连忙摆摆手,“是春妮她爹说的,他说他还趁着做工的空隙亲眼去看了,全身上下被打的没有一丝好肉。”
“那他亲眼看见他们死了吗”
“不知道。”小孩儿摇了摇头,“春妮他爹说旁边有官兵守着,根本不让靠近,不过都被打成那样还一直吊着,应该死了吧。”
“吊了几日了”
“不知道,但”小孩儿想了想,突然低头扳起了指头,“从春妮她爹从郢都回来,至少也有七八日了吧,人肯定死了。”
祝卿梧只觉得头突然晕了起来,眼前猛然一黑,好在他用手撑着,这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祝先生”小孩儿们终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担心地挨个叫他。
然而祝卿梧已经顾不上,扶着一旁的墙站起身来,然后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
“祝先生,您要去哪里”
祝卿梧已经顾不上回答,推开巫庙的大门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冷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激得他猛地咳嗽起来。
伞还落在巫庙里,然而他已经顾不上去取。
只是迎着风雪一步步向郢都的方向走去。
耳边突然又响起了玉珠的声音,“祝哥哥,我帮你。”
祝卿梧连忙摇了摇头,雪花重重砸在他的脸上,又很快化去,留下一串不知是雪水还是泪痕的痕迹。
“不要帮我,我回去,我这就回去,我再也不跑了,我和堂溪涧道歉,我和他道歉。”
“我不跑了,我不跑了。”
“我再也不跑了,对不起。”
“不要帮我,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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