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连影狼都停住了动作。
杰克的五官还算端正,他身高大概两米,看起来有点像好○坞某个有名的健壮男星。眼下他浑身皮肉鼓起粘稠的泡,酷似煮沸的粥。
他的五官变形,肌肉融化,它们顺着他的身体流淌而下,在触碰到雪地的瞬间消解无踪。
健壮的壳子逐渐消失,剩下的血肉迅速重塑
大个子杰克跌坐的位置,只剩一个瘦小的男人。
他无疑是东方人种,长相猥琐、满脸痘坑,个子不到一米七,有些驼背。他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眼珠疯狂转动。低温使他的耳朵鼻子迅速发红,其余部分则变得青白。
他的身上还穿着犯罪嫌疑人专用的橙马甲,在雪地中显得格外刺眼。
啪嗒,玩家耳环落在雪地上,变成一堆齑粉,继而被风吹散。
“不可能这不可能”
“杰克”恍惚地喃喃,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和袖口。他的指甲缝里积了层污垢,袖口沾着菜汤。手背上赫然趴着一道伤疤,还留有缝合的痕迹。
他徒劳地抓向空气,试图从道具栏里取出道具,却只抓住了凛冽寒风。
“状态栏状态栏”
他又哑着嗓子呼喊,表情越发恐惧。杰克口中吐出的不再是通用语,而是诺尔极为熟悉的母语。
他肩膀上还留有拆信刀的扎伤,那个小小的伤口血流不止,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
“梁广辉”近在咫尺的骨笼里,罗森倒抽一口冷气。
“杰克”猛地扭头,茫然地看向罗森。他嘴唇发青,半天哆嗦不出一句话。
朱医生没有压低声音“你认识他”
“我哥们逮住的。咱们来这之前,这家伙人在看守所。他的案子还在走流程。”
罗森双眼死死盯着“杰克”,语速极快。
“梁广辉在北方流窜作案,专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他把乡下不受重视的女孩骗出来追求更好的人生,然后侵犯肢解抛尸。这些姑娘的家人大多不报案不配合,难搞得很。目前我们发现了至少五位受害者”
诺尔麻木地听着。
他遍体冰冷,仿佛变成了寒风的一部分。下垂的右手中,拆信刀“噩耗”还在滴血。
现实
这里是现实。
这个世界,毫无疑问是现实。
终于,他想,一直以来的恐怖猜想终于成真。
之前的种种不自然还能用“游戏被改变”之类的理由强行解释,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前的证据确凿无比。
先不说塔赫世界适配的是vr游戏头盔。就算是vr游戏舱,也不会把人的外貌和衣着这样还原到这种程度。
更何况,这种重大案犯不可能登录游戏。无论是游戏头盔还是游戏舱,铁定进不去看守所。
玩家不是困在了游戏角色里。玩家们是肉身来到
这个世界,
借由系统变成了角色的模样。
他们还在地星吗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像他的游戏
连杀人犯都能拉来,
玩家们登录的到底是什么“游戏”它为什么将玩家留在此处那些莫名其妙的“神”又是什么
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诺尔惊讶地发现,如今他甚至没有精力再去崩溃。绝望和恐惧全变成了柴薪,其上逐渐燃起怒火。
这是他的游戏,这是他亲手打造的美好乐园。他为塔赫注入数年的心血与期待,有人却将这里变成了纯粹的地狱。
这是他的同胞。他曾那样期待玩家们的反应,他希望他们喜爱这个世界,在这里探险、放松,甚至相爱。现在他们却被困在此处,只能在这里收获恐惧。
无论是谁策划的这一切,他绝不原谅。他绝对要
诺尔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驱散了即将升起的仇恨。
仇恨是理智的天敌,作为同胞中拥有最多情报的人,他不能被情绪冲晕头脑
他是最有希望弄清楚“世界真相”的人。
托杰克的福,诺尔已经弄清楚了两件事。
第一,这里不是游戏。在他弄明白世界真相前,所有人没法轻易回家。
第二,如果拆信刀本身没问题,那么自己这个制作人对于“系统”而言很是特殊特殊到能直接剥夺玩家权限。
“全知”与“最高权限”,这将是他最大的武器。
从此刻起,他的计划或许需要稍稍变更探寻世界真相,将成为他行动的第一顺位。
话说回来,不愧是只能拆出坏消息的“噩耗”,诺尔缓缓握紧手中的拆信刀。这位杰克,无疑是一封充满恶意的信,寄信人则是这个现实。
诺尔鼓起胸膛,吸入冰冷的空气。这一回,他半滴眼泪都没有流下。
也许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头一次这样冷静。
“需要我再抱抱你吗”
一双灼热的手从背后扶住诺尔的肩膀,忒斯特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寒冬之中,这人的吐息显得滚烫,带有浓重的松香和血腥味。
“我没事。”诺尔说,他伸出一只手,抚上肩膀上的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竟还在微微颤抖。
“你看起来可不像没事。”忒斯特说,“你那表情像是要杀什么人我猜,你终于确定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了。”
诺尔不说话。
忒斯特笑了笑,他的手臂垂下,指尖意味深长地擦过那把拆信刀。小小的拆信刀上,血渍已然结成薄冰。
忒斯特什么都没有问,诺尔垂下视线。忒斯特永远什么都不问。
“先把梁广辉转移一下比较好,这样下去他会冻死。”就在这时,朱利出声提醒,“他肯定知道点什么。”
罗森则遥遥望向贴在一起的诺尔和忒斯特。
忒斯特比诺尔高
些,他站在诺尔身后,身体前倾,银发顺着诺尔的肩膀蜿蜒。
简直像一个牢牢附身的幽魂。
这个角度,罗森刚好能看到忒斯特的脸。
罗警官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在任何人类脸上看到过类似的情绪。那表情接近纯粹的喜悦与好奇,如同一只野兽嗅到了另一只。
“你说得对,梁先生暂时不能死。”
许久,诺尔开口道,“我们先回存档地点。”
“你们在说什么”杰克梁广辉嘴唇发紫,哆哆嗦嗦地说,“我听不懂我听不懂状态栏”
自始至终,影狼遥遥望着诺尔,半分都没有动弹。
而在诺尔看不见的角落,魔杖顶端的黑蜡烛悄悄睁开眼。它的眼珠缓缓转动,瞳孔几乎要挨上竖眼的一端。
阴影之中,它无声地注视着半步外的“死灵法师”。
壁炉里的火焰燃烧不止,屋内万物影子摇晃,沉默地舞蹈。
梁广辉被绳索牢牢绑死,身上堆了些毛皮,勉强保证他不被冻死。他目光涣散,整个人失魂落魄,显然还没从打击中回神。
毛皮包裹下,他看起来格外瘦小,半点没有“玩家杰克”的压迫感。
猎人带着白狼蹲在墙角,老亨特被大变活人搞的有点糊涂。但见识过忒斯特和诺尔的手段,他明智地闭紧嘴巴,没敢再大喊大叫。
罗森和朱利坐在床边,罗森的眉头始终皱着。
这个世界是现实,这一点对他们的冲击不算大。夫妻俩冰天雪地求生一个多月,根本不知道什么游戏。他们原本就以为这是现实。
但“出身游戏公司”的诺尔不一样。
罗森本以为诺尔会崩溃,结果几次三番的打击后,诺尔反而越发冷静。万幸的是,他的正常情感还在
几步之外,诺尔一言不发,紧紧捏着拆信刀的刀柄。他捏得如此用力,哪怕在炉火暖光下,他的指节仍显得苍白。
忒斯特用雪水洗过手,愉快地走近梁广辉“接下来是愉快的询问环节。”
“玩家才能通晓语言,现在他听不懂你的话,交流方面没问题吗”诺尔问。
“我能听懂他说的话,这就够了。我有我的办法。”
忒斯特轻松拎起梁广辉的后衣领,后者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疯狂挣扎起来。
“救命”他用诺尔熟悉的母语喊着,“这里是现实是现实啊老天爷,我可是你们的同胞,我们该团结面对”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之前错了,我以为这里是游戏我回去愿意坐牢,枪毙也行,别让他带走我求求你们”
忒斯特哼着小调,权当没听见。他左手拖拽着梁广辉,“背叛者”在他的右手指缝转动,刀刃划出一圈圈流光。
“妈的你们根本没人性,你们就这么对同胞反了天了我他妈啥都不会说死也不说一个字”
见求饶无用,梁广辉的声音
尖利起来,“爷爷我在这下线,永恒教会肯定知道,你们都得死,全都得死”
罗森下意识动了动。诺尔挪动半步,挡住了罗森的视线。
“很抱歉,罗警官,我知道这不符合程序正义。”
诺尔轻声说,他正好站在那摊显眼的血渍之上,“我现在需要信息拷问一个人渣,可能得到让大家活下去的线索,我个人认为值得。”
“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如果我们都能回去,我不介意你把我抓起来。”
那双青蓝的眸子望过来,罗森僵了一瞬。
诺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目光悲哀却坚定。确定罗森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他抬起脚,准备跟上忒斯特。
忒斯特却在这时停住了脚步。
他摆摆手中的小猎刀,笑得近乎甜美“这可不行,亲爱的,我不喜欢在创作的时候被人旁观。而且”
他上下打量了下诺尔,笑容收起些许。
“而且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以免你用拆信刀悄悄戳我。”
忒斯特轻快地说,“这家伙可没什么看头。你不如看看漂亮的雪景,看看可爱的小动物,这对你有好处。”
“借用你一句话接下来的一切,由我承担就足够了,我喜欢这个。”
说罢,他没给诺尔回答的时间,从门外纵身一跃,直接带着梁广辉跳到了“房屋魔方”的上层。
诺尔没有坚持跟上。他走回壁炉前,给炉火添了几块柴。随后他又拿出挎包里的纸笔,开始快速演算。
房屋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的沙沙声,以及炉火燃烧的轻响。忒斯特大概用了声音隔绝咒,房屋外同样安静。
那把拆信刀被诺尔摆在羊皮纸边缘,它仍在炉火边微微闪烁,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凌晨时分,忒斯特回到室内,发现房内空无一人。
“忒斯特。”诺尔在不远处的雪地上呼唤他,声音被寒风割得七零八落,“梁广辉呢”
他静静站在黑暗中,拆信刀终于被他收了起来。
“询问很顺利,那位先生答得异常诚恳。”
忒斯特笑眯眯地说,“不过他比我想得脆弱,咽气速度有点快他居然连经验值都没,说实话,我还挺吃惊的。”
“问出来了就好。”长久的停顿后,诺尔点点头。
忒斯特亲近地凑上前“你呢,有没有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屋子里好像没有人,大家这是一起出来散步吗”
“他们先回真正的猎人小屋了。我在这等你,顺便收个尾。”诺尔绕到忒斯特身后,他小心地关上木门。
忒斯特目光溜了一圈,他不太惊奇地发现,雪地里那几具玩家的尸体消失了。
而死在雪原上的被困者全被转移到了屋子周围,诺尔修复了他们的尸体,那些尸体倚靠着小屋外墙,彼此依偎,仿佛在小憩。
“你又试了拆信刀。”忒斯特用了肯定
句。
“是的,猎人、那对夫妻和我我们都试了试,老亨特还特地抓了只野鸡让我戳,很充实的一晚。”
诺尔板着脸说,“刀本身没有问题。它只有到我手里,效果才比较可怕。”
“那些玩家都变回了原本的样子,我们把他们好好安置了。”
“那只可怜的野鸡呢”忒斯特问,他并不真的关心那几个异界倒霉蛋。
“我刺伤了它,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然后它变成了大家的晚饭。”
诺尔心不在焉地回复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在确定情况之前,我不会轻易用它刺你而且我们约定好了,不是吗”
“你可真让我安心。”
其实忒斯特想问“为什么不拿那对夫妻试一下”,搞不好他们也会变回人呢。当然,他们不算是正常玩家,也可能一命呜呼。
可是诺尔目前的精神状态有点特殊。忒斯特目前还不想和诺尔来次夫妻吵架,这事儿还是不提为好。
于是忒斯特伸了个懒腰“接下来事情就简单啦,你在这里快乐地做做试验,等着任务时限过去就行。”
“不。”
诺尔关好木门,转过身。他背对着摞在一起的“实体存档”,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接下来,我要毁掉整个副本。”
忒斯特伸懒腰的动作僵在半空。
诺尔身后,熊熊青火骤然升起,将那堆小屋整个吞噬。诺尔的轮廓瞬间被火光描出,近乎暴力地砸进视野。青色光辉撕裂夜色,深夜的阴云上映出晴空般的色彩。
和先前的死灵青火不同,这回的火焰是炽热的。那些木屋与尸体融雪般消逝,宛如一场安静的送别。
它们连灰烬都没有留下,就这样随风而逝。
诺尔背对无穷火光,脸上还带着微笑。热气染上寒风,黑色发丝被夜风缓缓吹动。
那双青蓝的眼眸与青火一同燃烧。
忒斯特屏住呼吸,罕见地停住了思考。半天,他才勉强憋出一句呢喃。
“为什么要毁掉它们这样大的动作,可能会让制造存档的家伙察觉”
“因为死者需要充满诚意的葬礼。就算那家伙注意到了,最多也会盯上你和我。”
诺尔答得理所当然,“疯修士先生,你说过,我不需要为你负责。而且”
“而且”忒斯特紧紧盯着诺尔,无意识地重复。
诺尔的笑意更大了。
“而且,要是畏首畏尾、只求百分百没危险,那算什么冒险呢”
又是那个笑。
忒斯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他多想碰触那双燃烧的眼睛。它们那样璀璨,让人恨不得放入宝石匣珍藏起来。
伸到一半,忒斯特如梦初醒,又要不着痕迹地遮掩动作。可惜这次他没能成功。
诺尔捉住了那只手,他将它拉近,贴在自己脖颈的位置。忒斯特能感受到巫妖动脉虚假的搏动,以及温热而柔软的皮肤。
诺尔微微侧过头,面颊贴上忒斯特的手背。
“你看,现在我有体温了。”他笑道。
诺尔身后,青火越烧越盛。热意四散,积雪消融,在这没有月亮与星辰的夜晚,它仿佛是世间唯一的光源。
忒斯特沉默了很久。
“你在引诱我吗,诺尔”最终,他如此发问。
“是的。”诺尔坦然道,“接下来,我还要毁掉更多东西我需要你,跟我走吧,我的骑士先生。”
忒斯特罕见地做了个深呼吸。他上前一步,手掌勾住诺尔的后颈。后者不躲不闪,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
忒斯特肩膀稍倾,两人额头相碰。
他们的吐息拂过彼此的脸,几乎同样灼热。
“我喜欢这个温度。”
忒斯特惯常的微笑尽数消失,他的脸奇怪地僵着,仿佛除了笑容,他不太熟悉其他表情。
他没有闭上双眼,就这样直直看向诺尔。那双青色眼眸近在咫尺,仍在剧烈燃烧。
多么璀璨,他想。
“我是你的了。”他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