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斯特倚来的力道不轻不重,他脑袋搁在诺尔肩膀上,又留了几分力。长发顺着诺尔的胸口蜿蜒而下,像是一只又轻又软的手。
诺尔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在他所憧憬的未来里,大约包含这个画面他的恋人靠在他身上,两人一同翻阅相簿,浏览那些他们还不曾相识的时光。
这算是诱惑的一种吗诺尔不太确定。
弗拉玛夫人就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美,忒斯特眉眼中残存着她的影子,眼睛更是像极了她。
弗拉玛先生身材高挑结实,面孔有一种柔和的英俊。他看着就温文有礼、脾气颇好,忒斯特只有身形与父亲相似。
他们的一对少年儿女同样容貌出色。
怪不得守卫听说他是布兰科家族的人,就对他的长相放松了警惕,诺尔心想。布兰科家的基因属实恐怖,这一屋子肖像画就没有难看的。
诺尔又把目光转回照片上的忒斯特。
年幼的忒斯特穿着孩童长袍,没有主动拥抱母亲。巧克力色的头发软软垂到肩颈,蜂蜜般的眸子大大地睁着。
他整个人滚圆可爱,就是少些儿童该有的稚气与依赖感。
他的母亲曾把他抱得那么紧,她笑得无比快乐,像是下一秒就要跳起舞来。多么幸福的一家人,这张照片看起来永远不会与“疯修士”这种词组搭上关系。
诺尔无法将视线转开,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没记错的话,父母家里也有类似的相册,早知道他该带一本回家
“布兰科家族分支很多,远亲更是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多。”忒斯特倚在他肩膀上轻声说。
诺尔摩挲着那张载满笑容的照片,静静听着。
“布兰科家族的先祖是杰弥诺的贵族之一,它曾是个历史悠久的魔法工匠大家族。”
“二百多年前,族中出了威尔玛法伦这位天才工匠。托她的福,人数众多的法伦家族被皇帝封为贵族你看,那就是威尔玛法伦布兰科。”
忒斯特目光扫向那个抱着空花瓶的美丽女人。古旧的油画布上,她看起五十上下,目光微垂,笑得端庄自信。
“一百多年前,威尔玛的侄女嫁入阿尔瓦家族,生下了现任阿尔瓦公爵。”
“我母亲则是威尔玛外甥的后代,父亲是曾为布兰科家服务的珠宝匠人其实弗拉玛家的珠宝店归母亲经营,父亲主要负责制作珠宝。”
诺尔等待着这个家族的惊天秘密,结果忒斯特就这样闭了嘴。
“然后呢”诺尔忍不住发问。
“我说过,我只是想重新介绍下我的家人。”忒斯特说,“你们的第一次会面不怎么唔,正式”
“布兰科家族的成员大都是无信者,偶尔出几个泛信徒,与生命神殿关系不深。弗拉玛家出事后,我猜他们不会轻易毁掉照片。”他把脑袋调整到了一个更舒适的角度,懒洋洋地说道
。
所以这次忒斯特引导他拜访布兰科家族,真的仅仅是为了一张照片。
诺尔看着凝固在时光中的一家人,忍不住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是如何看待他们的”诺尔直奔主题。
忒斯特沉默了足足三四分钟。
“他们对我的爱非常奇妙。”
许久,疯修士再一次答非所问,“他们的感情明显又坚定,像是生来就知道应该怎么做。除了我,家里所有人就像情感过剩,每天感情浓烈得要满出来。”
“你也是这样。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的邻居,再或者对那些原住民我其实挺好奇那样的感觉,你们要怎么确定自己爱一样事物”
“会有特别明显的提示吗脑袋里叮一声的那种。”忒斯特嘀咕着发问。
“你是如何看待家人的”这次诺尔没有被他带歪。
忒斯特微微转头,看向诺尔的嘴唇与下巴。
“我不知道,之前我从没想过。”
他近乎耳语地说道,“我没想过他们会离开我,我以为他们会一直都在那里,在我的领地里。”
“我以为我长大之后,我可以保证他们一直都在。作为代价,我愿意去当个负责处刑的骑士,只杀那些触犯律法的家伙但这不算爱,我猜。”
可是忒斯特没有来得及长大,他的家人就全部离开了,只留下一枚完整的金轮。
诺尔的手动弹片刻,还是摸上了忒斯特的头发。
“我不知道你家什么样子,但我想这种东西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提示音。”诺尔的掌心覆在那张老照片上。
“我的家人相处方式比较内敛,他们的情感联系更像是病痛。”
“病痛”
“人健康的时候,只会觉得一切稀松平常。可某些部分真的出了事,那种疼痛感和存在感都特别鲜明。”
诺尔说,“家里随便失去哪一个,剩下的人都会非常痛苦。”
忒斯特再开口时,声音少了些热情“所以你才会执着于回家。”
“是的。”诺尔诚恳地说道,“乐土里的大部分人应该都是类似的想法。”
有那么一瞬间,忒斯特看起来像是有点不满,又有点委屈。他吞咽了下,像是咽下了差点儿冲出口的话。
“晚餐好了。”
方才的老迪尔敲了敲门,五秒后推门而入,“我来带你去餐厅你在看什么”
“抱歉,我在翻看有没有阿奎那家的照片。”诺尔对答如流,“姑母说过,布兰科家族休息室里存有家族相册。”
老迪尔瞧了眼屋里的镶金花瓶,确定上头的金子还在“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待客相册罢了,看到不在人世的亲人,随便拿走就好。”
说罢,他转过身去。
“感谢您的慷慨。”诺尔冲着他的背影说。
他没有动阿奎那家族的相片,而是将
弗拉玛一家的相片收入囊中。为掩人耳目,诺尔特地在空缺处做了个复制品。
行云流水地完成这一切,诺尔把相片交给忒斯特拿着吧。万一任务失败,咱们就再也来不了永昼城了。
你帮我收着。忒斯特说。
诺尔跟着老仆人走向餐厅我已经收了你的金币。
我喜欢把宝物收在一起,我说过。忒斯特的思维有些急促。
诺尔
诺尔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忒斯特走在诺尔身侧,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诺尔的手。
什么为什么
如果你真认为我无药可救,你为什么问我如何看待我的家人
忒斯特停顿几秒,继续道,难道你想让我自己意识到,我还有着爱这种东西
诺尔不解地看向忒斯特,他有点捉摸不透这人不愉快的点。
这段时间看,你不是喜欢孤身一人的类型。如果你能想清楚这些事,说不定将来能交几个朋友我是这样想的。
忒斯特的家人那样努力的教导他去爱,他不想让那些努力随火焰一起化为飞灰。
出于私心,他也希望忒斯特能看到更好的世界。
是啊,你一直在为每个人争取更好的结局。
诺尔身边,忒斯特的思绪仍然掺着些微委屈,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同胞,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当然,还为了将来的我。
可是你一开始就定下了我们的结局,为什么
诺尔的手僵了僵,被忒斯特抓了个正着。
我不喜欢这样。忒斯特说,这种时候,你简直就像个真正的神。
“罗兹先生”
你自己说要信仰我。诺尔忍不住回应,这样难道不是正合适吗
“罗兹先生。”
我见识过的神都是冷血混账,你又不是忒斯特瞪他。
什么意思,那这家伙刚才是说他的做法像“真正的冷血混账”吗
被阴晴不定的疯修士折腾数日,诺尔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要从耳孔喷出来。亏他还觉得他们刚才气氛不错呢。
你自己搞不清自己的心情,就别忙着拖我下水
诺尔咬牙,思维锤子般咣咣砸,万分抱歉,我还有一箩筐正事要忙。没法参加“疯修士到底会不会爱”的心动竞猜顺道一提,先说不会给出“爱”的可是你本人,你想过我的心情吗
忒斯特震惊地看着诺尔,仿佛诺尔刚在他面前摔了个十个花瓶。
反正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半晌,忒斯特有些心虚地说。
诺尔严厉地瞪回去。
但我不想对你演戏。忒斯特斟酌着继续,思维微弱得像蚊子哼哼,要是我假装正常人爱你,你肯定能看穿你能吗
诺尔更用力地瞪
他。
忒斯特喉咙里咕哝一声,迅速转过脑袋。
“罗兹先生”老迪尔忍无可忍地抓上诺尔的肩膀,“如果你欣赏够了空气,就赶紧来吃饭芜菁汤要冷了”
诺尔被吼得一个哆嗦,迅速在桌边坐好。
下仆们的晚餐食材普通,胜在质量过硬。
腌肉厚实,肥瘦和盐度都刚刚好,配了煎得半熟的鸡蛋。芜菁汤里放了豆子、土豆和腌肉边角料,喝起来十分鲜美。佐餐的面包是新鲜烘焙的,散发出优质黄油的香气。
算上诺尔,餐桌边一共有八个人。这会儿谁也不吭声,只是埋头簌簌喝汤。
不是打听消息的好时机,诺尔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饭,一面思索过会儿要打听的问题列表。偏偏忒斯特在他身后一刻不停地乱转,连腌肉蛋都没来讨要,让他没法完全集中精力。
突然,忒斯特的脚步停了。
他一把抓住诺尔后衣领。力道之大,直接拽得凳子朝后退了五厘米,发出格外刺耳的摩擦声。
事发突然,诺尔差点把勺子里的汤洒在身上忒斯特这动作倒像是要带着他逃跑,但不知为何又止住动作。
宅子下方有十只蜥蜴人,五个食人魔,应该是从地下室入侵的,其中还有两条专门辨识温度的噬火蛇。
忒斯特仍攥着诺尔的后衣领,如果换成人,这就是永恒教会的搜捕配置只要有体温,就逃不过去。
诺尔握紧勺子我没有察觉它们的气息,也没嗅到他们的味道。
您不能只依赖这两种判断。忒斯特思维极快,我听见它们的前进声了,咱们得快点离开这。
说罢,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另外七名仆人,又紧紧盯住诺尔的脸。
诺尔微怔,继而笑了笑。
他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抓住桌布,用力朝前一抖还没来得及吃完的饭菜拍在地上,盘子摔成满屋碎片。
“感谢款待”诺尔张开双臂,他回忆着火烧教堂的忒斯特,尽量露出甜蜜的笑容。
“现在我吃饱啦,晚餐味道不错。这里的主人真的一个都不在,简直太棒了。”
诺尔走到房屋角落,单手拿起一个沉重的大理石花瓶,“这地方归我了,都给我滚出去”
老迪尔抄起餐刀,直直冲向诺尔。诺尔在心里高速道歉,一把将其扔出窗户当然,对着门外大街的那一扇。
他还不忘给老人加上一层魔法防护。
随即他用脚尖缠上桌布,佯装无意地蹭到炉火里。壁炉内的火迅速顺着布料爬出,烧着了最近的餐柜。诺尔将那沉重的花瓶舞地呼呼作响,嘴里还不时嚷嚷着“滚蛋”。
见到这不要命的歹徒,三位年轻仆人发出一声尖叫,开窗逃了出去。剩下三位老仆人还想反抗,通通蹈了老迪尔的覆辙。
屋中无人,忒斯特消除了耳环效果,脸上罕见的哭笑不得。
“您演出来的疯狂还真是
”他一眼目不忍视的表情,heihei粗糙。
你去演squo知心爱人rsquo,也会这么粗糙。”诺尔冲他呲起牙齿。
“地下的那些家伙停住了,可能没想通这上面怎么回事。”忒斯特立刻转移话题,“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好的。”诺尔没再废话,直接发动了耳环。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城内卫兵吧。
就算没能在这里打听到情报,一顿饭、一张照片换七个人的命,这趟来得很划算。
“谢谢。”要离开这美丽的建筑时,诺尔突然说。
“嗯”
“谢谢你这次让我选择,忒斯特。”
忒斯特鼻子里哼了声“这次没有禁魔晶石,情况没那么危急罢了。”
“哦。”诺尔斜眼瞧他。
“而且我们拿走了照片。”忒斯特闪开诺尔的视线,“就算一点儿回报吧。”
诺尔板着脸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在努力在乎我的感受。”
“”忒斯特不吭气了。
“不客气。”几秒后,他才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回应。
火还没来得及烧到屋外,就被迅速赶来的卫兵们扑灭了。
屋里少了几套不值钱的银餐具,卫兵们认定这位“罗兹先生”见财起意,但又怕火势殃及自己,这才匆匆逃离现场。
诺尔和忒斯特本就习惯了阴影中行动,扔个身份不算什么。到头来,诺尔提防的全程追捕并未发生。
确定损失不大,卫兵们好像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接着该做什么做什么。哪怕这里是首都,受灾的是名门布兰科家,卫兵们都没打算进一步调查。
而在第二天早上,诺尔知晓了原因。
“祖母绿街的凯什家族被袭击了,就在布兰科家着火那会儿。”
酒馆中,诺尔听到客人们窃窃私语。
“有头有脸的贵族都被袭击了一个遍啊上次格林姆家族还好,家里养了一队佣兵,至少人都没事。”
“听我当卫兵的表哥说,凯什家小孩当场被吃了一大半,家里所有的魔法道具和珠宝全被搬干净了”
“太可怕了,外头明明查得那么严”
“是啊,来的时候防不住,走的时候也没动静”
“只杀富人还好啦。”
“说什么呢,那些人家的仆人也是富人”
“肯定是那个怪物庄园做的,那群怪物袭击皇宫只是时间问题”
“教堂那边说新一批调查骑士在路上了,来的是第五团呢”
诺尔佯装喝酒,越听眉头越紧。
他能理解怪物与人类的矛盾。诺尔一开始就没打算相信生命神殿的鬼话,他坚信所谓的“怪物作乱”事出有因。可是邻居做出这种杀害儿童的事情,实在是过火。
那位邻居如果庄园的首领真的是邻居究竟是怎么想的
突然,诺尔怀里的坎多挣动了一下。诺尔小心翼翼地掀开袍子,瞧着藏在内袋的蜡烛。
“我有点建议。”它挥舞烛泪,鬼鬼祟祟地说。
“这么积极”
“偶尔尽尽力,省得您把我当成没有感情的传送门。”
蜡烛嗤嗤有声,“我想您看出来了,现在不是慢悠悠打听情报的时候。你们得加快速度。”
“加快速度”诺尔扬起眉。
“庄园袭击布兰科家族失败,很可能再行动。”蜡烛说,“给它们来点惊喜,如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