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港岛餐厅是最忙碌的时候。
网红店门口排着长队,订不上的人不肯走,宁愿花上大把时间等待。
叶渐白三人预定的是窗边座,能看到在风中等待的长龙。
左丘看着窗外啧声“这家店这么火爆啊”
叶渐白淡淡道“提前两个月才能订上位置。”
“那算是让我们蹭到了”左丘没心没肺地看着外头,“这菜啊,看着人家排队吃起来就更香了”
毛苏禾白他一眼,尝了口摆盘精致的菜说“不过他们家的菜确实值得排队来吃,多亏了师哥。”
叶渐白支着脸,也看着窗外笑“没什么,好的餐厅就是要和懂得领情的人来吃才愉快。”
毛苏禾噎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左丘大剌剌道“师哥,你和师姐经常吵架吗”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你俩怎么关系还那么铁”
“没办法。”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如果你和你旁边这个人的家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如果你们一起上过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如果这个人的生命跨度和你纠缠到这种地步。
左丘假设地想了想,嘟囔说“那确实,不熟也得熟。”
毛苏禾略带羡慕道“我也很想有一个这么一起长大的朋友,感觉很好。”
“很好吗。”他捻了捻头顶新长出的黑色发根,“有这样一个朋友,其实感觉更像是这个,就算不停补染也会再次长出来。”
左丘一脸懵“哈”
服务员上了另一道菜,叶渐白拿起刀叉,含糊道“很碍眼的意思。”
毛苏禾哑然“那还真是”她顿了顿,“损友啊。”
“阿嚏”
油麻地的旧公寓里,尤雪珍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她及时地遮手背身,没破坏餐桌,不过他们也都吃完了,已经在吃饭后水果。
阿婆非常关切地给她扯了一张纸,问她是不是感冒。
尤雪珍捏捏鼻子,笑说“没事的阿婆,指不定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来着。”
孟仕龙从厨房出来,手指上沾着洗洁精味道,蹲到电视柜前去拿那张昨晚没看成的碟问阿婆“今天要看吗”
阿婆打了个哈欠,摆出倦懒的神色。
“唔得,美容觉唔得中断。过咗生日又老一岁,要更加注重保养。你哋两个后生玩吧。”她起身往房间走,又折返,“我哋三个人嚟张自拍。”
尤雪珍主动请缨“用我的手机吧,我美颜软件多”
阿婆喜笑颜开“好好好。”
尤雪珍擎着手机主动站到最前排,中间是阿婆,最旁边是孟仕龙。从镜头里看到大家都摆好姿势,她说着一、二、三,按下拍摄。
拍出来后,照片里最不好看的人居然是
孟仕龙
他的下巴轮廓在普通镜头下足够锐利,套上美颜尖过了头,反而看着有点畸形,都可以当自行车坐垫骑走了。
阿婆压根不管孟仕龙死活,她看自己拍得很美,很满意地说这张她要洗出来,放进尤雪珍送她的相框里。
等阿婆进了房间,尤雪珍抱歉地看向孟仕龙“早知道我把美颜开小点了”
这照片洗出来还放相框里实在有点黑历史。
孟仕龙却毫不在意我还有比这丑的。”
“你的照片”
“小时候我和阿婆的合照,在我房间。”他轻轻歪头,“要看吗”
“要要要”
小时候的孟仕龙,她还挺好奇的。
孟仕龙推开半掩的房门,示意她进来。
尤雪珍先站在门边向里张望,这是她除开叶渐白以外第一次踏足男生的房间,感觉很新奇。房间十分窄小,她的宿舍都够逼仄了,这间小房间大概就只有宿舍的二分之一,但在寸土寸金的港岛也难免,还好床边有一扇百叶窗解救了下房间的沉闷,但窗户也很小,百叶拉到一半,隐约能看见油麻地的街景。
最小的是他的床,完全塞不下孟仕龙的感觉,床品四件套居然是圆头圆脑的面包超人。
孟仕龙注意到她的视线在床边徘徊,坐下来拍了拍只有一个的枕头“这是我以前来阿婆家睡的床,后来阿婆就一直给我留着这个房间,我也不怎么回来,就一直用的我以前睡的床。我记得当时我身高就一米六吧。”
“一米六”
尤雪珍大跌眼镜,无法将眼前快撑破这个房间的人和一米六这个数字联系在一起。
他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是啊,中学被叫了三年的矮子。我的身体开窍比别人慢一拍,到了高中才长,把我老豆吓一跳。”
那三年被嘲笑的时光在他嘴里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尤雪珍走进房间,拉过桌边的藤椅坐下,用闲聊的语气和他提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我之前好像有和你讲过有一天傍晚收音机的频道突然连到港岛,然后我听到了维港的开船信息,还有太平山的缆车售票信息之类的东西,一些数字,我听得很模糊。你还记得吗”
他点头,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聊到这个。
“然后我和我班上同学讲了,他们没一个信我,说我是为了吸引大家注意力编故事的骗子,一直叫我吹牛大王。”
刚刚还笑着的人,却在听到她的话后轻皱起眉头。
两个人表情颠倒,现在笑着的人反而成了尤雪珍。
“然后啊我就气不过,我干了件大事”
“是什么”
“我偷偷给港岛的那个无线电台写了一张明信片,说我在11月3号的下午6点18分不小心连到了你们的广播讯号,然后把我听到的还记得的几个数字写下来,结尾我写上,希望你们能为我作证给我写一封回信”
孟仕龙的眼前不知不觉就出现了一个豆丁大的小孩,鼓着气愤的脸颊,花费很大劲找到千里之外地址,攒着零花钱去买明信片,然后写下一长串或许还带着拼音的文章。
对小孩子来说,这的确是干了一件大事。
想到这里,他锁着的眉头又不自觉松开,眼角弯起,忍不住问“后来呢电台给你回信了吗”
尤雪珍骄傲地挺胸“当然而且我收到的那天也恰好是圣诞节。那些人后来可佩服我了。”她循序渐进,“那些当初嘲笑的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肯定也会佩服你的。”
孟仕龙彻底笑开,终于明白她绕了一大圈的终点是在哪里。
她在安慰他。
尤雪珍看着他笑,和刚才说起小时候的笑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不带有一点粉饰。
他仿佛察觉到自己笑得有点过,微微收拢,继续追问“所以你现在才那么爱听无线电台吗”
“有这个原因吧。”尤雪珍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则公告,情绪猛地低落,“可惜,我现在收听的那家电台就要关闭了。”
“为什么”
“不清楚具体的,总归无线电是小众爱好,要为爱发电确实很难。我后来每天都会登陆网站去看一眼,他们就停在那则公告没有再更新了。虽然我很想继续收听下去”怕他也和袁婧一样听后觉得自己矫情,她又补了句,“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好了跑远了你刚才说要给我看照片的”
“就在你背后的桌子上。”
尤雪珍回过头,看见了那张他说的丑丑的照片。
看样子是在一个缆车里,照片里有三个人,小小的孟仕龙,阿婆,还有一个女人,眉眼和孟仕龙很像。
孟仕龙走过来,点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这是我妈妈。”
“她”
孟仕龙沉默下来,在他的沉默中,尤雪珍听到了答案。
她刚想说什么转移话题,他却拉开了袖子,露出之前她未能看到全貌的纹身。
那是一朵红色山茶。
“这是她最爱的花。”孟仕龙很平静地叙述着,“她和阿婆相反,不爱拍照,除了和我爸的结婚纪念照就留下这么一张照片,所以照片留给阿婆做纪念了,我干脆去纹了她最爱的花在身上。”
尤雪珍无措道“对不起。”
他摇摇头,拇指摩挲着相框“这是她们带我去太平山的时候拍的,虽然我不太记得了。后来回看这张照片,隐约想起来那天的黄昏特别漂亮。”
照片里,缆车的布景是一片夺目的夕阳。虽然过了年头颜色略黯淡,但那过分耀眼的昏黄似乎手碰一碰,就能擦出火花,将薄薄相纸点燃。漂亮到就像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失真天气。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坐在他的藤椅上,他坐在他的单人床,两人面对面,隔着半张地毯的距离,通过他房间里摆放的东西聊着他的过去。街外的霓虹广告牌亮着灯,从橘红变暗蓝变深紫
,绕了一圈又变为橘红,从百叶窗打进来铺在床上,将床单上面包超人的圆圆腮红衬得更害羞。
他的桌上有一本刺猬饲养手册,床底下有一个当时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打开的盒子,不过就连孟仕龙自己都忘了如今里面装了什么。他先偷偷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在她面前打开。
里面装着一张鱼蛋铺的集邮卡,两块粘化了的巧克力棒,以及,一本地理杂志,一张作文纸夹在第16页,那上面刊登着一座叫布罗莫的火山,而那张纸的作文标题是我的梦想。
尤雪珍粗粗瞟到第一行“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传闻它是世界上最像月球的地方”
他很快把盖子合上了。
尤雪珍笑问“你喜欢火山”
他不太好意思地“小时候。”
“现在不喜欢了吗”
“也不是只是觉得好像这个不能再称为梦想,我老豆评价它和别人的梦想比起来简直不像话。”
尤雪珍不认同地撇嘴“为什么梦想非要是远大的,我觉得只是想去看一座火山就很好。梦想,梦和想,明明都是很柔软的东西啊,托着一些很重的包袱反而会坠下来,于是大家嘴上说着梦想,其实都灰头土脸的。”
他听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很认真地在思索“那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呢”
尤雪珍一怔。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毕业,不是找一份好工作,不是出人头地,而是
孟仕龙看着她“让那个无线电台起死回生吗”
她愕然“你怎么猜到”
“虽然你刚才说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但你的眼睛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尤雪珍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帮忙,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孟仕龙拢起眉,摆出思考的表情。
好半晌,他给出了一个令她完全没想到的,大胆的提案
“不如你来创办一个新的电台。”
尤雪珍愕然“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来造一个新的火箭很难很复杂的”
他笑起来“那不是更酷了吗”
尤雪珍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他没有被反驳的恼怒,检讨说“是我了解得不够多,你就当我瞎讲吧。”随后起身去厨房端了两杯自制的冻柠茶回来,手里还握了张碟
“食神吗”
“我从最底下的碟里翻出来的,想重温一下吗”
“看呗”
他打开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将影碟放进去,又将笔记本放在地毯上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邀请她来。
尤雪珍从窝着的藤椅起身,回头看了眼他没关实的房门,指了指“门没关呢,我去把门关上。”
“开一条缝吧。”孟仕龙却说,“我故意没关的。”
“啊为什么”
“你第一次来家里,还是我的房间陌生的封闭空间我担心你会不舒服。”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她在这个敞开的房间里,真实地感觉到被妥善收紧的安全感。
她无言地点点头,任由门继续开着条缝,走到地毯边靠着他坐下,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她完全没有一点不舒服。
只是坐下的距离没把握好,膝盖砰砰地,很轻微地撞了他一下。
这一下,她立刻回到那个露天电影挨着坐的海边。只不过现下四面都环着墙,没有人群,世界被压缩成只有他和她,就好像他们被嵌进电影里也成为某一帧,此刻被屏幕外的谁观看着。
尤雪珍抓着冻柠茶的杯壁,冰块融掉的水汽沾湿指尖,她将它放远,偷偷背手用衣服蹭掉黏腻的触感。
孟仕龙已经完全投入到电影中,丝毫没注意到她悄悄挪远了一点点。
电影按照记忆里的情节毫无差错地播放着,尤雪珍看着小小的屏幕也慢慢投入。也许楼上在放真爱永恒,楼下在放小鬼当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圣诞夜片单,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毫无疑问就是食神。
放到男主角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和暗恋的女生偶遇时,初恋的歌声响起,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哼,不过明显孟仕龙占上风,她不想班门弄斧就只哼旋律,他就直接把歌词一并哼了出来
“爱恋没经验今天初发现”
他的喉结随着哼声震动,视线不知什么时候,从屏幕移到了她的脸上。
百叶被风吹动,楼外的广告牌切换了灯管的颜色,像桔子皮一般的橙红,仿佛窗外有一场大火。
尤雪珍下意识又去抓杯子,彻底化掉的冰将她的手指沁湿得一塌糊涂。
“分分钟都渴望跟她见面。”
这是原歌词。
而他看着她,唱错了,“分分钟都渴望,跟你见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