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公寓后,刚刚车上那股奇怪的氛围慢慢退去,但又没完全退去,像洗过澡的浴室镜子,没有刻意擦,水珠就这么蒸发了,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
电视放着春晚,两个人鸡飞狗跳地做菜,中间连线了叶渐白的妈妈,特意拍了已经出炉的满汉全席给她看,叶妈妈也拍了他们的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的一桌,两方对比实在有点惨烈他们龟速做完最后一道菜后第一道菜早就凉了,红烧茄子看上去像一团黑炭,可乐鸡翅还煮糊了。
尤雪珍汗颜“你上次那桌菜不是做的挺好吗怎么这次滑铁卢成这样”
叶渐白心虚“我这几道还没练熟而已。”
尤雪珍叹气,最后还是说“不过其实已经很厉害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夸赞,叶渐白露出狐疑的表情,以为她在挖坑。
尤雪珍白他一眼,说真的啦,毕竟整桌菜几乎都是他包揽,作为新手真的很厉害。她拉开两罐饮料,其中一罐递给他。
他终于露出得意的表情,接过饮料,隔着桌子同她碰杯。
然后他们异口同声说“新年快乐”
尤雪珍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雪碧,一边说“好了,有什么不痛快就翻篇,新的一年了”气泡返上喉咙,“嗝”
叶渐白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容。
尤雪珍丢脸地清了清嗓子“新的一年了。”她微顿,继续说,“我们还要做彼此最损,也是最铁的朋友。干杯”
叶渐白的笑容轻下来,他把罐子挪开,延迟讽刺她道“干杯就免了,别打嗝打我身上。”
“”
两人吃年夜饭吃得差不多,忙活着把东西收拾完,程文峰在微信里催叶渐白过去。去的路上尤雪珍收到毛苏禾的微信,她知道她在西荣过年没回家,本来也想邀请她来自己家里过,但不巧她家预定了今年去国外度假过年,过几天才会回来。
此刻她收到毛苏禾发来的图片,她遇到一个摊位,上面摆放的小东西很可爱,她拍下来问她喜不喜欢,可以给她和袁婧一个人带一个。
尤雪珍心里暖呼呼,连忙回了个好啊,爱你
毛苏禾又发了一个嘿嘿笑的表情,说我也给左丘买了,你帮我参谋参谋哪个好。
她连忙八卦他们进展到哪一步,毛苏禾发了一个敲木鱼的表情包,说目前还是朋友。
尤雪珍挠头,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居然还是朋友,感情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除夕夜的街头,街道畅通无阻,转眼就到了郊外。
程文峰一帮人租了郊外一栋带院子的小楼,因为只有郊外可以允许放烟花。尤雪珍到那里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摆放了好几桶烟花。
里面更是热闹,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人鬼哭狼嚎的声音从缝隙里漏出,推开门一看,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搓麻的搓麻,游戏的游戏,餐桌上一片狼籍,堆满了外卖
盒和七零八落的酒瓶,没有家人束缚的除夕夜一个个都放飞自我,怎么胡闹怎么来。
叶渐白一进门,就被拉着去填了一个牌桌的空位,他扭过头来说让尤雪珍来吧,他在她背后指点江山。就这么玩了一圈,尤雪珍觉得不太有意思,起身跟叶渐白换位置,接着在桌边看了一会儿叶渐白打,就有点无趣地坐到了沙发的角落边休息。
她坐下没一会儿,身边的沙发跟着下陷。
“嗨。”
尤雪珍侧过头,程文峰招呼着递过来一包锅巴“吃吗”
她意思意思地从里面拿了一片“谢啦”
“客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今年也没回去过年忙着实习吗”
尤雪珍微妙道“嗯算是吧。”
“在哪里实习”
她笑“你确定要听吗”
“喔唷,是哪家大公司”
尤雪珍清清嗓“殡仪馆。”
“”
程文峰的表情非常精彩,看得尤雪珍忍不住笑出声。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扯了些闲篇,他看着电视前空出来的位置,对她扬了扬下巴。
“玩s吗闲着也是闲着。”
她迟疑道“我不太会玩。”
“没事,我教你。”
他拿起手柄按来按去,调出一个赛车游戏,人物还可以自己创建捏脸。程文峰示范该怎么选择,尤雪珍本来还推脱不想玩,但看着他捏脸兴趣就上来了,接过手柄开始挑。
程文峰示范的时候已经挑好了一个男性的建模,尤雪珍顺着他创作的这个角色开始捏,浓眉,深眼窝,高鼻梁感觉还缺点什么。
尤雪珍审视着刚被自己捏出来的这张脸,情不自禁看向鼻子,如果那里再多几颗晒斑
她一怔,那这张脸就无限逼近于孟仕龙了。
在意识到的这瞬间,手指已经慌张地按下了重置键。
程文峰还以为她按错“手柄的x才是确认键,o是返回。”
尤雪珍将错就错道“哦哦,这相反的也太容易搞错了。”
“没事,刚上手都这样。”程文峰鼓励她,“就是可惜刚刚那脸捏得还挺帅的。”
尤雪珍这次干脆脸都不捏了,直接随机了系统自带的一个形象进入游戏,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游戏冲淡自己刚才像是被鬼附身的不受控的念头。
她先跟着新手教程跑了几圈,逐渐适应后正式开启第一个挑战关卡,限时在一分钟内跑完一圈。
尤雪珍集中注意力,操作着跑车加速,转弯,跨越障碍,眼看就要一次通关,临到终点时,一个滚动的易拉罐从草丛中“唰”地飞出。
“”
她反应不及,车子轮胎要轧上罐子的电光石火,身旁的程文峰突然靠近,单手覆住她的手掌,迅速按下手柄的的某个键“快快快,要撞了”
皮肤的热热黏
黏的手感贴住手背,尤雪珍本能地抽回手,手柄掉下去,车子没能冲过终点。
气氛有些冷场,尤雪珍着补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晕3d。”
程文峰略有点尴尬“没事。”
“还是你玩吧,我就不玩了。”
她捡起手柄还给他,起身走到屋外吹风,嘈杂的声音被关在身后,院子里只有远处山林在呼吸的声音。
她看着这片黑漆漆,有种熟悉的安心。这一阵子的兼职生活让她习惯了走山林的夜路,以及,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虽然此刻他并不在,但尤雪珍还是不断地在想起他,尤其是当程文峰把手覆上来时,她想起的是孟仕龙覆上来的手,在殡仪馆的山脚,在港岛的冰场,在黑漆的鬼屋她竟没有一次产生过同程文峰覆上来时的相同感受。
有的是什么呢,慌张,失速,就和刚才游戏终点时飞出来的易拉罐一样,将预定的轨迹扰乱。
原来孟仕龙的特殊,早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静悄悄产生了。而在此刻她才真正有所察觉,并承认这一点,如她一贯的后知后觉。
尤雪珍往外走了两步,到了落地窗的位置,窗帘半掩着麻将桌,叶渐白背对着她低头在看牌,手指翻飞着调整刚摸到的雀牌。
她悄无声息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似乎还有阵痛残留。
后来她无数次想,自己如果早点发现心意,早于其他人向他告白,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样吧,他又不喜欢她,连朋友都会做不成。
这么想,她也就对自己的后知后觉不感到遗憾。
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她再后知后觉下去,有一份明确的,正在等待她的喜欢会不会就溜走了,真的变成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遗憾。
尤雪珍怔怔的,背过身去,摸出手机,按下一通语音电话。
音乐连第二声都还没有循环,就被接通了。
孟仕龙干燥的声音传过来“尤雪珍”
她紧张道“嗨。”
他也回道“嗨。”
她摆出那句万金油的问话“你吃过晚饭了没”
“刚吃完,我和老豆还有阿婆一起。”
“哦哦,我也是。”
“你看微信。”
尤雪珍顺着他的话看他们的聊天框,孟仕龙发了一张餐桌上的照片,尤雪珍一眼就捕捉了她传授的“长寿面”。
她笑道“真的做了啊,阿婆满意吗”
“还行,她说还是不如你。”
尤雪珍哈哈一笑。
听筒那头传来粤语,似乎是孟仕龙的爸爸在叫他。
尤雪珍便说“那我挂了。”
他急匆匆道“这么快吗”
“嗯本来打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她抓了抓脑袋,“就是想亲口跟你说声新年快乐。”
那头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压抑着某种渴望,说“我也是。”
“虽然更想当面跟你说新年快乐。”
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弥漫开来。
尤雪珍呼吸加速,她脱口而出“我明天去见你阿婆吧,怎么样”
“只是我阿婆吗”
他问。
尤雪珍抿住嘴唇,这回只放一个“对”字从嘴巴里跑出去。
“那见一送一,也见一下我吧。”
他干燥的声音在她耳膜里乱撞,起了小小的静电。尤雪珍摸着耳垂,低下头,脚尖一下一下踢着院子里的枯叶,说,那好啊。
屋内的牌桌上,有人甩出一张夭鸡,叶渐白将牌一推,笑“不好意思了。”
“靠,你又胡”
大家叫苦连天,叶渐白的视线已经越过屋内一圈,搜索无果。
他却忽然感受到什么,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尤雪珍举着手机在聊电话,荧光透过指缝,照亮那身轻快背影。
他忘了转身,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而她一直没有转过身。
尤雪珍挂完电话回到屋里取暖,牌桌上已经换了人。她环视一圈,叶渐白正在和程文峰聚在吧台的角落边喝酒。
叶渐白推了罐啤酒给她,问她喝吗。
尤雪珍摇头,看了看他手边不止空的啤酒瓶还有威士忌,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水过来,其中一瓶推给叶渐白。
“这样混着喝容易醉。”
叶渐白像是已经有点喝大了,眼神懵懵地看着水没反应。
程文峰笑着调侃道“没我的份呐”
尤雪珍挠头“不好意思我给忘了。”她说着要再去拿,叶渐白这时倒有反应,快一步起身从冰箱里捞了瓶水甩给他,她耸耸肩,坐回沙发上按开电视。
快到十二点,不知谁先说了一声该放烟花了吧,大家摩拳擦掌地放下手里的娱乐往屋外走,程文峰也放下酒瓶冲出去,吧台边只剩叶渐白一个人还扒着酒不放。
尤雪珍走过去拍拍他“外面放烟花了,走啊。”
台面上东倒西歪的数个空酒罐,就这么点时间已经喝了这么多,唯独那瓶水被他握在手里没开封。尤雪珍扫了眼叶渐白挽起袖子的手臂,他喝酒不上脸,喝多了胳膊却容易泛红。
他置若罔闻地又开了罐新的,递给她“你真不来”
她拿过罐子把它搁到一边“别喝了,你胳膊已经红了。”
“你不喝啊那给我。”
酒被她拿得有点远,他够不着,只好懒懒起身,越过尤雪珍去拿。
“砰”
尤雪珍被动静吸引,侧过头去看,院子里刚点燃了第一桶烟花。
叶渐白也被这声音惊到,原本就有些晃的身形微微踉跄。
“砰”
第二束烟花绽开,尤雪珍却顾不上看了。
因为她的肩头也响起了砰的声音叶渐白倒在了她肩头。
确切地说,是晃着压到她身上。她被重力压着往后连连退了两步,一手撑住吧台才没两个人一起倒下。
她怒吼“靠,起开重死了”
叶渐白再次置若罔闻,两手摩挲着攀上她的背脊,顺着她薄薄的脊柱骨往上,到了腰附近的位置。
屋内的空调打得很热,她早就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针织。那触感就尤为明显,像是有两条蛇在她的背后乱爬,冷冰冰游动,尔后寻了她的腰身当栖息地,紧紧缠住。
他甚至还弓起背,好让自己的身体放得更低,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鼻端的热气混合着酒气喷上来,这刹那,她的肩窝像一处来不及关窗的小屋,被一场暴雨袭击了。
她僵硬地站成暴雨过后幸存下来的树桩。
“都说了让你别喝起来,很重”
他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听话地准备站起身,然而只是把脸撑起来,面向她,说着我没有喝醉,眼神被窗外烟花的光照得过分明亮,好似真的没醉。
尤雪珍推他的动作一滞,因他的脸突然压下来,停在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
“砰”
第三束烟花轻盈爆开,世界落下缤纷的彩色碎片和金星,溅满了两个人视线的余光。时间静止的魔法失效,叶渐白重新动起来,头一偏,嘴唇擦过她的头发,脑袋重重降落在她脖间,双臂收拢,将她抱紧。
除夕这一晚,叶渐白喝得很多,晕在吧台边。她和程文峰合力把他弄进空房间,累得没有余力,最后随便找了一间房间睡下。
到了真正躺下的时候却睡不着,也许有点习惯了熬夜的生物钟,又也许是陌生的床让她感觉不舒服,又又也许,都怪该死的叶渐白。
她睁大眼睛望着关了灯的天花板,窗帘忘了拉,屋内外一片漆黑,但天花板上好似有一块亮起来的荧幕,重播着他紧紧拥抱着她的画面。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从小到大,代表着各种情感的拥抱,安慰对方,分享喜悦,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取暖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充满微妙的,难以言语的情绪。
她觉得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讲,但在他没说出来之前,她慌张地用尽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了。
最微妙的其实并不是那个抱,而是抱之前的对视,他的眼神,还有似乎随时要落下来的嘴唇。
她只能归咎为他喝醉了,人喝醉的时候,不必太去深究一些并不正常的行为。
快到天亮她才睡着,起来最晚,来到客厅时那群人凑在一起刚吃过午餐,又开始复制昨晚,打牌唱歌游戏,无所事事地度过新年第一天。
叶渐白冲她招手,示意给她专门留了一份。
尤雪珍尽量让自己若无其事,但坐下来一面对叶渐白,表情还是些微不自然。
叶渐白指着头说好痛,像是不记得昨晚的那个拥抱了。
尤雪珍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说“你下次别喝那么多了,免得把我认成哪个
前女友。”
他捏着太阳穴,惊讶道“我昨晚怎么了吗”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那最好。
她低头扒饭,含含糊糊“就是发酒疯咯。”
他递过来一张纸巾“你投胎吗吃那么快”
她接过擦掉嘴巴上的酱汁,含糊道“我等会儿有事。”
尤雪珍本以为他会追问一下是什么事,结果他只是淡淡点了下头,问她“需要我送你吗”
她摇摇头“不用”
他点头,说如果要送的话再叫我,转开头去和程文峰搭话。尤雪珍闷头吃完,和剩下的人打完招呼后直接叫了个车去了商场。
叶渐白看着刚还在餐桌上的人迫不及待地出发了,他的视线追着她离开,灵魂似乎也跟着一并离开,程文峰喂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再回过神。
尤雪珍在商场里逛了一个钟头,终于选好了礼物。
大年初一去人家家里,怎么也不好空手去吧。她琢磨着给大家各自买一份礼物,昨晚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在脑子里列了一遍清单阿婆的话就挑一条漂亮的丝巾,孟仕龙的爸爸可以给他买一个锅,她上次去店里的时候发现锅已经很旧了,是时候换个新的。
至于孟仕龙她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该买什么,要不然直接当面问他好了。不然买不合适的也是浪费那瓶她送他的香水她一次都没有闻到他喷过,她不想再买他用不上的东西了。
东西买好,她拎着两袋礼物打车到了孟记烧烤。
今天他们休店,卷帘门拉着,但二楼的窗户却能看到有人走动的身影。
尤雪珍偷偷走到斜对面的屋檐下,抬头往上望,不一会儿那个人影拉开了白色的窗帘,让日光透进来。
看到孟仕龙出现在窗那头,尤雪珍下意识缩起脖子,赶紧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小心抬起,孟仕龙并没有发现她,他站在窗边,举着镜子对着日光整理头发。
尤雪珍忍不住翘起嘴角,心想,好啊,表面上不在意打扮,背地里还挺臭屁的。
她像欣赏一出默剧,不知不觉就站了十来分钟,直到口袋里手机一震。楼上窗边的人给她发消息,说他准备出发来接她了。
尤雪珍看向二楼,虽然隔着距离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好清晰,靠在窗边盯着手机,发现她没回就一直盯着看。
真的就像一只等待的小狐狸,在洞穴里连踱步都嫌多余,就趴在手机边,以为两只眼睛盯着就能盯出返信。
姿态太可爱,尤雪珍想多看一会儿,也好奇他就这么一直等她的消息吗故意拖着没回。
他又专注地盯了一会儿,蓦地握住手机,大步离开,只剩窗帘在卷起的气流下微微摆动。
他下来了。
大脑接收到这个讯号,尤雪珍意识到自己应该往前走到巷子转角那边,不然就要暴露了。
她赶紧逃离偷窥地,趁着孟仕龙从里拉开卷帘门的工
夫,倒转回头,假装自己才过来。
拉开卷帘门的孟仕龙看到她从远处慢慢走来,神情微怔。
“怎么这么早到了”
“我买好东西比计划的时间早,就提前过来了。”
“你还买东西了”
“当然啦,过年总不能空手来吧”尤雪珍扬了扬手里的两个袋子,“这一袋给阿婆,这一袋给你爸爸。”
孟仕龙没有一开始收她礼物时的推诿,很高兴地把礼物收下,然后眨着眼睛看向她。
“没有我的吗”
“有,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不然我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怎么不会我送你的香水就是证据。你到现在都没有喷过吧”
孟仕龙语塞,没法否认自己的确还没喷过的事实。
他转移话题道“先进来吧。”
尤雪珍走进店铺,通往二楼的阶梯在后厨,她跟在孟仕龙后面往上走,略带紧张地问“你爸和阿婆都在吗”
“老豆刚被阿婆拎去剪头了,说他丑得不像话。”孟仕龙边说边笑,“他们应该等一下才会回来。”
尤雪珍恍然“原来你爸也不爱剪头啊”
孟仕龙再次语塞,半晌小声说“嗯,其实往年被拎过去的还得再加一个我。”
尤雪珍笑得肩膀发抖。
终于走上二楼,一上楼梯就看见的是客厅,客厅往前是走廊,尽头是一间打开着门的房间。
他指着那处“那里是我房间。”
于港岛公寓偶尔才住几晚的房间不同,尤雪珍一想到那是他切实的,每天都会睡觉的地方,一种奇怪的窥私欲涌上来,反而羞耻地打消了进去参观的念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就坐这里吧。”
“好。想喝鸳鸯奶茶吗”
“诶,有吗”
“你来前我煮上的,应该快好了。”
他把袋子在茶几边放好,说着就跑下楼去,不大不小的客厅回荡着脚步的余音。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敢随便乱走动,只用目光继续观察这里。
她从刚才就一眼注意到了靠近阳台的灵龛,上面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相,留着齐肩短发,笑着,嘴唇扬起的弧度几乎和孟仕龙笑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尤雪珍在那张太平山的缆车合照上见过她孟仕龙的妈妈。
灵龛被打理地很干净,插着的山茶是刚换的,水果没有一颗腐烂,最旁边还放了一卷邓丽君的磁带,何日君再来。
尤雪珍觉得自己光是这样看着很失礼,连忙站到灵龛前鞠躬。
孟仕龙端着奶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尤雪珍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懊恼地说“我应该再带点水果来的。”
他神色微怔,表情柔软地玩笑道“不如你等会儿下面的时候多做一碗给她”
尤雪珍却当真了,拍手说“好主意。”
他随手扯了一张茶几上放着的单子,铺在杯子下面放到茶几上“先来喝奶茶吧。”
尤雪珍重新坐下,但看着奶茶,眉头微微凑紧了。
“这个要不要紧”
她指着杯子底下的纸,“摄影展报名表”这几个黑字被杯底濡湿,担心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不小心拿错。
孟仕龙的视线跟着看向那里,些微不好意思地把纸反过来,让她继续垫。
“不要紧,之前买相机的那个店里留下过邮箱,他们发过来的。”
“是吗”
尤雪珍没被他随便糊弄,又把纸翻回来,扫了一遍,才看明白是一次面向新人的摄影展征集,对报名的人资格没有限制,若是选中的就话就能参展。虽然不是什么一飞冲天的比赛,但对新人来说一次不错的机会。
“你不试试看吗”
孟仕龙迟疑地摇头“不了吧,我的摄影技术肯定会落选,没太大必要。”
尤雪珍蹙起眉头“可是你明明是有兴趣才会把这张单子打印出来吧”
他笑了笑,这次回答得很快“没关系的。”
“什么叫没关系”
“我的兴趣。”
语气没有半分委屈,他说得极为坦然。
高三那年妈妈生病花掉家里太多钱,变卖了港岛的房子却还是没能救下她,还欠了一些外债。老豆天天夜半三点起早去给人做便当还这笔钱,却说自己一点不累。
难得两人都得空的周末,他带着他去郊外的公园钓鱼,黄昏时分从钓箱里拿出多做完一份的便当塞到他手里,说这一份偷偷多加了一个蛋,要吃好,吃好身体好才能好好念书。
老豆把便当递过来,耳鬓的白发不符合他年纪的多。
老豆大概是从那时候起就不爱剪头发,他笑话自己一剪兴许就长不出黑发了。
他想,那自己就陪着他不剪吧,做一对乱糟糟的父子也挺好。
沉默地吃着便当里的荷包蛋,老豆手中的钓竿依然没动静。他没完全咽下蛋白,含糊不清地同老豆讲,我知你留在港岛伤心,不如我们找个便宜点的城市开店,港岛太贵了,寸土寸金。
老豆想也不想就驳他,外头再便宜也要一大笔钱。
他轻描淡写道,我不想上大学了,也没有想学的专业,那笔给我存的钱就拿出来用吧。
老豆自然是震怒。
他垂下脸,数次吞咽喉咙,还是没忍住抹了一把眼睛,这些天没流出来的眼泪滴进便当里。
最后他说,这样你就不用再半夜三点起来做便当了,我不想你也累倒。
“我不能再失去你。”
老豆听后,手心颤抖。
没有一条鱼在水底下,水中的浮标却不住地抖动着。夕阳把老豆的眼眶和水面都照得通红。
他不知道老豆到底看没看穿他撒谎了,反正到最后,他没把自己想报考地质学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反正就是把手中的岩石换成锅铲,他并没觉得有多么不好。
除了今天,他第一次告诉了第二个人,对着她和盘托出,没有遗憾,神态轻松。像是一个天生的冲浪手,温和地接受了命运加注在他身上的波动,他原本可以浮出海面,却被浪头打下去,就干脆把自己折成浪板,托住他在乎的人。至于他自己,他无所谓。
可这样不好。
尤雪珍清晰地感觉自己的胸口在收缩,他那些刻意压住的遗憾和委屈统统都跑到了她这里。
奶茶的杯壁烫着手心,她踌躇着,还是说出口“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
“不要总是做那个最后往火锅里夹菜的人。”尤雪珍把他只倒了一杯的奶茶推给他,“偶尔要做第一个下筷子的人。喜欢的食物,喜欢的东西既然喜欢,就要去争取,去尝试,对不对”
孟仕龙定定地看着她,奶茶的雾气无声地往上漂浮,模糊了他眼中某种汹涌的情绪。
他握住掌心,就像摁住某股冲动,但视线还一寸寸地在她脸上开拓。
“那先从喜欢的人开始好不好”
他仿佛在自问,可那双眼睛那么直白地在看她。
这个时候的孟仕龙和温和两个字一点都沾不上边了,让她不敢看他,心脏像一颗皮球被重重往地上一拍,连续地弹跳出好远,好远远到她觉得好像不能再捡回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