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夜海实在太冷,最后两个人冷得不行,收拾完没吃完的东西提前从海边离开。
但回去的过程并不顺利,眼见最近的一班火车就要启程,孟仕龙突然停下脚步去翻包,脸色不对劲地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海边了。”
尤雪珍也跟着焦急“是什么东西丢了”
他含糊其辞,兀自低头翻包,翻到一半又吁口气。
“没事了,找到了。”
尤雪珍看着手机时间,只剩下一分钟,不够他们进站了。
她往下拉手机,就剩下最后的班次,叹气道“只能等末班车了,不过要等半小时”
他也微微叹气“只有半小时啊”
尤雪珍警觉,狐疑道“你刚刚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还是含糊其辞“我去买水。”
两人走进站台时空无一人,车站的等候室没有空调,一切都冷冷清清。尤雪珍感觉肚子开始作痛,也许是在海风吹风受凉的关系,她急匆匆跑去厕所,回来时看见孟仕龙低头在看手机,很聚精会神。
“在看什么”
尤雪珍扼制住了偷看的眼神,但没扼制住疑问。
孟仕龙倒是大方把屏幕转过来,她看见了一段赤红色的岩浆快从屏幕里喷出来。
“这是哪里”
“冰岛。刚刚刷到的新闻,昨天喷发的。”
“好壮观”
孟仕龙把手机横到两人中间让她一起看,还把进度条拉到最开始,视频报道了2分18秒,他们看完了一场数万公里之外的火山喷发。岩浆滚烫的画面仿佛让寂静的冬夜站台也变得炽热,尤雪珍回过神,发现也许是因为他们靠得太接近了。
那份炽热来源于孟仕龙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
尤雪珍没有将身体坐直。
孟仕龙也依旧将手机横在他们中间。
尽管视频已经放完了,自动跳到下一个视频,又是火山,系统的推算法暴露了他最近频繁看的类型。
她打趣“你最近对火山又重燃爱火啦”
“归功于你打开了那个盒子。”他坦然承认,“从港岛回来后不知不觉就开始刷一些,看着很解压。我还看了一部关于火山学家的纪录片,记住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什么”
“火山检测仪会在火山喷发之前快速反应,指针打出来的图表线条七上八下地波动”他想了想说,“看上去就像地球的一张心电图。”
尤雪珍虽然没有看纪录片,但仅凭他这句话也延展出想象。
她联想说“要是这样的话,每一次火山爆发,就是地球在心跳加速了。”
孟仕龙怔然,她的说法让火山更蒙上了一层浪漫色彩。
站台始终没有人进来,等末班车到来时只有他们两人上车,相当于他们包场了这辆火车。虽然车上依旧很冷,但比起挂着冷风的
站台已经算得上温暖,尤雪珍一坐下就打了个哈欠。
她将头靠在车窗旁,将包包放在桌面上,和桌对面的孟仕龙说了句我睡一会儿。这会儿是踏踏实实地闭上眼睛,什么都没再想。
不知过多久,尤雪珍迷蒙地听到孟仕龙在叫她。
“到了”她困倦地睁开眼,却见孟仕龙摇头。
“还没到,叫醒你是接下来的你不能错过。”
他说得含糊,听得她云里雾里,还想问什么东西下一秒,火车的车厢白炽灯哐一下,毫无预兆地灭了。
起初,尤雪珍还以为是火车故障,但她听见黑暗里孟仕龙从对面传来的声音,毫不惊讶的语气,叫她往车窗外看。
尤雪珍便静下心转头,惊讶地逐渐失去言语。
火车沿列是开得正盛的白梅花,每棵树都绑了夜灯,朝上射着花枝,将花瓣的纹理都照得通透。火车灯一关,窗外的夜灯就分明,烘托起夜色下的梅花,涌成两列泛着清香的花河,又似雪落在其中。
她感觉火车的速度甚至都慢下来,贴心地照顾着火车内的乘客,方便他们仔细地看清“梅花河”。
尤雪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没眼看,嘴巴微张,像个傻子。一句卧槽憋在胸口,好在压抑住了,没像个文盲似的脱口而出,文质彬彬地称赞“太漂亮了”
好吧,也没文化到哪里去。
她完全不舍得收回视线,一边盯着窗外一边问孟仕龙“你早就知道这个这是什么”
他这才坦白“我在网上查到的,说这辆火车的末班车会在梅花开盛的这几天,在经过这一段路时关灯慢行,让大家赏花。”
尤雪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拖到末班果然是故意的。”
“对,但当时告诉你就没有惊喜了。”
如果此时车内骤然开灯,她就会在倒映的车窗上发现看着窗外的自己,以及侧脸看着她的孟仕龙,那么她的大脑应该就会拉响某种危险警报。
可惜车厢依然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他们浸在这片若隐若现的黑中,她听见孟仕龙低低道“我會喺送佢返屋企嘅最後,忍唔住親佢啫。”
尤雪珍看向他,一半暗一半微亮的脸。
“你在说什么”
“还记得这句话吗,圣诞夜我们在港岛吃饭的时候,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啊。”尤雪珍回忆起来,“你现在才要告诉我”
“嗯。”他翻译自己的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会在最后送她回家的时候”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她的眼睛。
火车慢腾腾向前,梅花的影子一朵接着一朵在两人的侧脸摇曳,很远很远的山头,一只飞鸟归林,孟仕龙半起身,越过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桌板。
“忍不住亲她。”
他一只手撑着车窗保持平衡,凑到她跟前。
“她愿意给我亲吗”
梅
花的影子变成他弯下腰的影子,占据了她的侧脸。
尤雪珍的心猛地紧缩,以为他会有下一步动作,但是没有。
没有等来她的首肯,他便只是看着她,用欣赏窗外那列梅花的目光近距离地看着她。恪守着并非恋人的距离,也绝非是朋友的距离。
两人加重的鼻息凑在一起,如夜风侵袭花朵,气味便融化在一起。
尤雪珍被动地仰起头,对上他垂下来的眼睛,还有,他的嘴唇。
她从没好好凝视过这里,仅有的可以近距离观察的契机是那两次化妆。但一次刚熟起来不好意思,还有一次虽然熟了,但还是不好意思。
而此刻,想凝视他的欲望压过了不好意思。借着不清晰的光线,她看清了他嘴上的纹路,发现他大概不爱用润唇膏,导致嘴上好几处死皮。
“你嘴巴好干”她描摹着他的唇线,“我借你润唇膏吧。”
边说边在包中摸索,真的掏出来一支唇膏。
孟仕龙伸手要接,尤雪珍却虚晃而过。
她涂到了自己的唇上。
一片梅花瓣被夜风吹向车窗,窗内孟仕龙撑着窗户,花瓣贴在车窗上,像是刚好落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却慢慢滑下去,和他的围巾一起,被尤雪珍拉下来,拉到她微抬起脸就可以亲住他的位置。
不一会儿,车窗上的梅花又被吹落。
它飞开的瞬间,车窗内侧的尤雪珍闭上眼睛,像一只献祭的小动物,抖着睫毛,贴上孟仕龙干燥的嘴唇。
一分钟之后,火车车灯亮起。
两人慌张地分开,她的羞耻就像这突然亮起的车厢白炽灯,措手不及,却又无处可藏,最后慌张地扯出蹩脚的理由,对孟仕龙说,你看,你现在嘴唇不干了吧。
他听完后就笑了,在她强词夺理的瞪视下正色,装模作样地对她说,谢谢。
听到这两个字的尤雪珍差点没把头埋到座椅下面。
他坐回位置,尤雪珍完全不敢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引火烧身,和刚才拉他下来接吻的自己判若两人。
但尤雪珍知道,这个接吻不是意外。或许有一点气氛拱到那里的昏头脑涨,那也先得有东西可昏头。
原来被另一种爱情击中的时候,心不光是动的,还是痛的。是一种大拇指踢到那个人鞋后跟的痛,那瞬间会连导到心脏,她不以为然,不知道脚趾已经留下淤血。
因为对叶渐白的那份喜欢它是盖在甲面上的甲油,这么多年刷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把它们藏到了鞋子里,于是连她自己都看不见了。
如果不是对孟仕龙产生接吻冲动的这一刻,她不会发现甲油不知不觉脱落得快不剩了。
于是,藏在斑驳下的爱情的淤血,沉甸甸的红色,触目惊心,她看见了。
火车快到站的时候,她的手机开始震动。
看到来电界面的名字,尤雪珍默不作声地将手
机翻了个面,将“叶渐白”三个字塞进大衣口袋。
这一天孟仕龙最后将她送到学校,分别时捏了下她的手,没有对火车上的那个吻有任何多的追问,以此来告诉她不必对这个吻感到压力。
她也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和他分别。
叶渐白是一架沉重的书柜,放在地毯上好多年了,即便下定决心把柜子挪走,但挪走的当下,地毯上仍有一块属于他形状的凹陷。
她想,得给自己一点时间确认心脏那一块地毯复原,不然这对孟仕龙来说不公平。
隔天睡到中午醒来,尤雪珍第一时间去看微信,各个群里新年问候到大年初四了依旧火热,袁婧给她发了跟家人去海岛度假的照片,让她帮忙挑哪张更好看。叶渐白问她昨天怎么不回电话。毛苏禾给她截图了一张左丘的聊天记录,问该怎么回比较合适。
她略过这些消息,手指不停歇地往下滑,终于翻到了孟仕龙的消息。
他是清晨最早发来的,消息也被压在最下面。
龙「图片」
龙「看到了很漂亮的日出」
尤雪珍嘴角浮出笑,轻微翻过身,脸压在枕头上,双手摁在聊天框里反复斟酌。
珍知棒「今天店不是不开吗怎么起这么早」
发送。
她干等着盯屏幕,没有收到回信,毕竟间隔太久。
尤雪珍回复完其他人的消息,松开手机爬下床,从水房洗漱完回来,脸上的水珠还来不及擦,又爬上床去摸瘫在床上的手机。
她刚发给他的聊天界面又被一堆无足轻重的群聊压下去了。
他还没回。
尤雪珍无意识地鼓了下嘴,刚想摁灭屏幕把它扔到一边,忽然心思一动。
她点开孟仕龙的个人界面,一口气将他置顶。
中间那些恼人的群聊终于消失不见。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自己那么诚实,从前想将叶渐白置顶都不敢,怕暴露多余的情绪,于是借着备注将他顶到首字母的联系人第一位就满足。甚至有时候他消息来的时候,她都要故意憋着不看,哪怕身边没有任何人,她也要憋一会儿再打开因为暗自单恋已经处于下风,这些无用的矜持会给她一点点体面的支撑,好让她觉得自己还能掌控自己。
但这一刻,她想,自己为什么会愿意诚实
脑海里闪过孟仕龙将她置顶的那个界面,她想,大概是在明确又柔软的爱意面前,虚假的矜持不再是支撑,而是讨人厌的架子,容易将人隔开。
所以,她要慢慢把它丢掉了。
下午她准备认真在宿舍里修改论文,写着写着哈欠连天,撑着手臂头一栽,直接昏睡过去,直到手臂被压麻才醒。
尤雪珍擦了擦嘴角流出来的口水,第一时间又去摸手机。
一眼扫见置顶的那一个红点,她心满意足地点开。
龙「不是早起,
一直没睡」
尤雪珍撑着额头,慢慢地读这一句话。
很普通的一句话,读起来却像在读诗歌。它和诗歌一样,背后潜藏着需要解读的深意为什么没睡
也和我一样因为那个吻吗
脸又慢慢地烧起来,尤雪珍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深深吐气,就着这个姿势回复他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珍知棒「那你今晚早点睡」
以为他又要隔一会儿才回,结果消息很快就过来了。
他说自己在陪老豆钓鱼,因为明天店要开张,就没太空闲。还发了一张从侧面拍的照片,孟爸爸握着钓竿坐在河边,他的半只手也入了镜。
尤雪珍的注意力却全在那只手昨夜虽然是她主动吻上去,但她吻了一下就想后退。
是这只手追上来,捧住她的脸。她没能逃开。但是他又很笨,不会下一步,只是嘴唇贴着嘴唇。两个人像被丢在末班列车上的弃猫,紧贴着彼此,发出呼浅呼重的气息。
他的嘴唇比猫的肉垫还软热,她感受着他的温度,整整持续了车厢暗灯的一分钟。
尤雪珍倒扣住手机,将这张勾起回想的照片压住。
孟仕龙左等右等,没继续等来下一条消息,直盯盯地看手机。
身边老豆看他一眼,随口问“刚你影我做咩”刚刚你拍我照片干嘛
他含糊其辞“练习影相。”练习拍照
孟爸哦了一声,良久,他冷不丁说过年之后店里要再招一个人。
孟仕龙皱眉“点解间店唔系够人咩”为什么店里人不是够吗
他叹气“我係想俾你唔驶咁多时间帮手间间啦,既然钟意影相,多d时间学下。”我是想让你少在店里帮忙了,既然喜欢拍照,就多花时间学学
孟仕龙摇头道“我顾得过嚟。”我顾得过来
“做事唔好一心二用,你睇你而家一条鱼都钓唔到。”做事不好一心二用,你看你到现在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
孟仕龙无言,他该怎么说呢,他的心不是用在拍照上,而是在别处。只要看两眼湖面,第三眼就会飘去看手机。
孟爸主意已定“甘啦,反正间店而家生意顺,唔驶再顾住间店啦,爸爸可以。早就想同你讲,你呢个人硬颈,一直唔听我嘅。”就这样吧,反正店里现在生意走上正轨了,你不用再顾着店里了,爸爸可以。早就想跟你说了,你这个人倔,一直不听我的
“嗰係因为我担心你身体。”那是因为我担心你身体
“我之前同意你唔去读大学唔係因为爸爸需要你帮手,呢个世界唔一定要按部就班咁长大,当时你冇啲咩动力做任何嘢,我逼你读书你都唔一定读得好,咁学一门煮饭嘅手艺都可以安身立命啊。但而家你有自己想做嘅嘢,你就去摸索你想过嘅人生啦。唔使担心爸爸。”
我之前同意你不去念大学不是因为爸爸需要你帮忙,这个世界不一
定要按部就班地长大。你那个时候提不起劲干任何事,我逼你去念书你也不一定能念得好,那学一门做饭的手艺也可以安身立命。但你现在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你就去摸索你要过的人生。不要担心爸爸。
一只鱼咬住鱼竿,孟爸三两下收杆,他钓起鱼,解下鱼口中的钩子,又将它放回静谧的湖中。他钓鱼总是如此,钓上来,却从不将鱼收起,放它们流入它们该去的地方。
孟仕龙追着鱼的身影,直到水面上那点气泡完全回归安静。
一切像过去的那个傍晚,落日,湖面,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他草率地作出决定,自以为是在牺牲自己来帮助爸。
但他逐渐长大,这一刻才发觉也许一直以来,都是父亲在包容他,接纳他的止步不前。
他该重新出发了。不再让自己背负遗憾,为自己想要去的世界,想要喜欢的人挣得底气。
孟仕龙慢慢握紧掌心,出声打破了安静。
“老豆,我可唔可以同你要个生日礼物”
真係难得你会主动开口问我要。”孟爸笑,“好啦。日子过真快,你又要大一岁啦。”
孟仕龙一鼓作气“唔如下个月关几日间店啦,我哋两个出去旅游吧,点睇”不如下个月关几天店,我们俩出去旅游吧,怎么样
孟爸面露惊讶“好啰你想去邊度”好啊你想去哪里
“印尼。”
“啊”孟爸冷不丁说,“嗰度係唔係有个罗布泊火山。”那里是不是有那个罗布泊火山
“有咩我点解唔知。”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孟爸拧着眉头“点解冇啊,你细细个仲写入篇作文入面。”怎么没有,你小时候还写进作文里
孟仕龙反应过来,失笑说“嗰个叫做布罗莫火山。罗布泊係盆地。”那个叫布罗莫火山。罗布泊是盆地
“哦,布莫罗”孟爸尴尬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係布罗莫。对唔住。”哦,布罗莫原来是布罗莫,对不起
“呢个有咩好道歉嘅。”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是对唔住隔咗咁耐,应该当年就带你去嘅。”是对不起隔了这么久,应该当年就带你去的
闻言,孟仕龙轻轻皱起鼻子笑起来,回到当年一笔一画在作文簿上写下「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的那个小孩。
他伸了个懒腰,轻快道“而家都唔算太迟啦,系咪”现在也不算晚,对不对
孟爸揉乱他的头“几时都唔算迟。”什么时候都不晚
接下来的几天,孟仕龙家的店开张,他开始忙碌。而她这边还不需要去殡仪馆兼职,索性就成天泡图书馆,非常清净。
两人时不时通过微信联络,虽然并不是实时的,经常一条消息隔很久会被对方看见,但这种缓慢又知道一定能得到回应的频率就很舒适,像在互相陪伴对方做
事。
初七的时候她收到叶渐白的消息,说他当晚回来,又捎了很多土特产及叶妈妈的爱心酱菜回来,让她来家里拿。
尤雪珍正处在跟自己暗自较劲的截断期,但又因为是叶妈妈的东西,她不得不收,于是回了他一句这回直接闪送吧,我在学校。
他回了句行。
结果晚上一直没有联络,她猜想可能飞机晚点,也就没顾这茬,直到晚上十一点她都回宿舍准备躺平了,又突然收到叶渐白的微信,说自己快到学校,十分钟之后校门口见。
尤雪珍一惊,问他不是叫的闪送吗
他回「有些话想跟你说」
尤雪珍内心嘀咕,不会是跟叶渐白和他爸闹什么矛盾了吧
她略感不安地穿上外套,看时间差不多了来到校门口。
而叶渐白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他下车同她招招手“先上来吧。”说着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尤雪珍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虽然只是隔了一周不见,却觉得叶渐白的神态让她觉得有一些难以表述的陌生。
她坐进车内,等他也重新上车后单刀直入地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肚子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刚下飞机就赶过来的,没怎么吃东西。”他抿了下嘴唇,“要不一起去便利店买点儿吧,在那里也可以边吃边说。”
“”
他酝酿着不开口的气氛让尤雪珍更觉得很古怪,莫名有一种将要进诊室听医生说报告的那种慌张。
两人最终还是一起下车,便利店隔了条街,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因为午夜过低的温度变得些许难熬。尤雪珍走得哆哆嗦嗦,下一秒,身上多了一件外套。叶渐白把衣服脱给她,按平常,他绝对会先笑她两句皮薄或者数落她是不是又想感冒,才不会这么温和地关心。
尤雪珍反而感觉到更冷了,把衣服还他“不用啦,就这么几步路。”
他话锋一转“就几步路也很冷啊,那要不然你的外套给我”
刚才的古怪在这一刹那消弭,似乎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叶渐白。
尤雪珍无语又松快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便利店里的空调打得很热,尤雪珍一推开门顿时感觉活过来。她本来不饿,但经过刚才路上冷空气的摧残,导致她看见柜台上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忽然就很想吃,可以暖暖身体。
“我想吃关东煮,你吃吗”
“不了,我热个便当吃。”
他去冷柜里拿了个猪排便当,她则跟店员要了关东煮,让人家帮忙给多加一点汤。
尤雪珍捧着关东煮坐到落地窗前,趁热喝下一口汤汁,发出“呼”的满足喟叹。
柜台上摆放的微波炉发出“叮”的声响,猪排的香气随着温度散发出来,叶渐白拿着热好的便当坐到她旁边,刚坐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捞走了她碗里的一根蟹棒。
“靠,你又
抢我吃的”
尤雪珍怒瞪他,叶渐白耸肩,把自己的猪排推过来“给你夹一块,公平吧”
“才不公平,我又不想吃你猪排。”
“行行行,还你。”
他把蟹棒丢回她碗里尤雪珍翻白眼,又丢回去“掉地上的我不吃。”
“哪有掉地上”
“被你夹过和掉地上没差。”
“那你等着”
叶渐白说着作势又要夹她碗里其他的东西,尤雪珍赶紧护住碗,心头的不安终于完全消散,心想大概刚才都是错觉。
两人打闹时,他们面前反射着店内白炽灯的玻璃窗上,忽然被风贴上一片雪花。
尤雪珍视线顿住,还以为自己眼花。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下雪了
她赶紧拍开叶渐白的筷子,靠近窗户,鼻尖快顶上玻璃,为了看清窗外夜色下正飘着细密的丝线,分不清到底是雪是雨。
看了半天,她才确认这大概是雪,只不过西荣这所南方城市让雪看起来也格外腼腆。
她惊讶道“好难得,西荣居然会下雪。”
他们的老家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西荣很罕见,所以她的这份惊讶出自于西荣而不是出自于雪本身,她对雪没什么热情,从小到大早看习惯了。
但是尤雪珍的神色忽然恍惚,她记起有一个人跟自己提过,他的人生中还没见过雪。
很意外,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去兜风时孟仕龙说的话,她居然在隔了这么久后,看到雪的第一时间就迅速想起来。
也许她比她自以为的要早很多很多,就在关注他。
尤雪珍回过神,掏出手机隔着玻璃想拍下下雪的画面,但反光,拍不太出来。
她拉紧刚松开的外套拉链站起身“我到外面拍段视频。”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分开,尤雪珍被扑面而来的冷意包围,鼻子最先受不了冷热变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真要命她立刻想钻回温暖的便利店,硬生生忍住,在呵气成冰的夜里举起手,将镜头对准夜空。
叶渐白没动,隔着玻璃窗外看着她兴致勃勃的背影。
尤雪珍拍了十来秒,停下来一看拍出来的画面,却发觉拍出来像下雨,估计是在廊下拍的这个角度不行。
她拉上外套帽子,干脆走进雪中拍,看着镜头里出现的效果,果然比刚才好多了。
尤雪珍全神贯注地举着手机,身后便利店的门又一次开关的声音都没听到,直到背后突然覆上外套。
她诧异地回头,叶渐白穿着白色毛衣站在她背后,外套已经在她身上。
他跟着看了眼天上的雪“以前不见你拍雪这么积极。”
尤雪珍含糊其辞“你不懂。”她收起手机,又把外套还他,“好了,进去吧,拍完了。”
两人又返回便利店内坐下,关东煮的汤底变温,尤雪珍草草地夹
了一筷子海带放进嘴里嚼,眼睛没离开过手机她正在相册里编辑刚刚发送的视频,把头尾截短,然后点开微信发送给孟仕龙。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但还是按捺不住地立刻发给他了。
叶渐白看着玻璃窗,镜面里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她的积极是因为想把这场雪分享给别人。
明明他们就在彼此身边,共同看着眼前的这场雪,她却低下头,将这场雪延伸给不在此地的人。
他几乎能猜到是谁,但他不想问,假借低头吃东西的动作,用余光去捕捉她的手机屏幕。
她还是没用防窥膜,让他轻易地看到了那个备注的名字,以及,那个名字所在的位置。
居然在最顶端。
他的脑中闪过一种声音,像是ktv里有人拿着没关掉的麦克风把玩时猝然迸发的电流声,兹,快要将人刺破。
尤雪珍见孟仕龙没有回,猜到他应该已经睡了,等了一会儿才摁灭手机,抬头发现叶渐白脸色茫然,他搅动着筷子,几乎把猪排都戳烂了。
“这个猪排很难吃”尤雪珍自动理解为他不想吃,“怪不得你刚刚要把猪排给我”
他一言不发。
尤雪珍见状,有些尴尬地收住话头,问他“所以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叶渐白沉吟,门口传来自动门打开的叮咚,有人进来了。
他被打断,说着要不还是回去再说吧,起身将猪排饭的盒子盖起来丢掉,又去柜台要了一包烟和一把伞结账。
刚刚消散的不安又弥漫到尤雪珍心头,到底是什么话,居然三番两次难以说出口。
她把关东煮的最后一只鸡蛋整只吞下去,收拾好垃圾跟上来。
街外的雪越下越大,叶渐白撑开伞,盖到她头顶。
“走吧。”他说。
地面变得湿滑,安全起见,他们回程的速度不像来时那么快,两人并着肩慢悠悠地走。街道似乎变长了,也更安静。
快走到校门口时,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并说了一句在尤雪珍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我现在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十位了。”
尤雪珍疑惑道“你突然背那个干什么”
叶渐白低头看向她,答非所问“终于知道1415926的接下来那个数字是5了。”
尤雪珍呼吸一滞。
心头弥漫的不安凝结成的大雾,在这一刻落成飘在身上的雪,一起冷酷地下下来
一个遥远的回忆浮现,但她希望只是自己多心,若无其事地附和“哦,原来是5啊。”
“是啊,跟你给我打的分数一样。”
尤雪珍愕然,到此刻,呼之欲出的念头就摆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仍不可置信地问“什么打分”
他不再兜圈,挑明说“我看到那张纸的背面了。”
她彻底沉默。
在这过分的寂静中,尤雪珍才感觉到原来落雪是有声音的,它打在透明的伞面上,发出特别微弱的动静就好像她的声音。于是也过了很久很久,在今天才被他发觉。
尤雪珍的嗓音发干“课本你不是弄丢了吗”
“郭茹把课本还给我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当年是她拿走的。”
雪飘在伞面无法遮挡的地方,落在肌肤上,冷意浇灭了一些慌乱。
尤雪珍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此,她回了一个哦。
有些东西就该永远消失,不是所有遗失物找回来都值得庆幸,就比如那张打分表。
见她不说话,他轻声问“那行字不是开玩笑的吧。”
尤雪珍笑了笑,却没有笑意“就是玩笑啊。”
“不要骗人。”
尤雪珍还在笑“当然没骗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你,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的。”
她边说边看着雪后的地面,这里已经有了一块黑色的水坑,盛着一束迎面驶来的车前灯。车子驶过后,水坑空荡荡地闪着黑色的波纹。
夜里的雪继续安静地下着,渗透进这片黑色的积水中。
叶渐白的喉结一滚,也像玩笑般故作轻松地说“可是,如果我已经没办法只拿你当好朋友看呢,这怎么办”
他踩在水坑上,将天上倒映在水坑里的世界,那个他们以好朋友相称的世界,一脚踩碎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