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草下肚,孟沉霜扶着树断断续续吐了半刻钟的血,连带着下山时脚步都还在晃悠。
啼喑是专下给魔族的毒,若不再加点别的料混淆视听,一旦莫惊春发现他的堕魔身份,恐怕下一刻他的好徒儿就要提着剑过来降妖除魔了。
胸前的伤口被天魔骨刃划烂,已经无法分辨锁灵钩留下的痕迹,免去孟沉霜再一次自己捅自己的麻烦。
再用灵石画几个掩饰阵法,耳聋目盲的莫惊春能发现的所有堕魔痕迹就全被遮掩干净了。
太阳落山时,莫惊春收了药摊,在纸人的陪同下回到镇上唯一的客店歇息。
孟沉霜跟了上去,他看着莫惊春回房关上门,一刻钟后,孟沉霜上去敲响了门。
两米高的纸人来开了门,它半弯着身子打量孟沉霜。
明明没有五官,却硬生生让人从这弯腰的弧度里看出几分困惑。
“小柴胡,谁来了”温润的人声在房中响起。
李某名渡,是莫医君的友人。孟沉霜越过纸人的转述,直接通过神识与莫惊春沟通。
“母亲的友人”莫惊春愣了一下,停住收拾书册的动作,转身迎过来,无需借助盲杖与搀扶,他依旧走得很稳当。
虽然耳聋目盲,但修仙者可依靠神识感知世界。
只是像莫惊春这样从未用视觉、听觉接触过真实世界的人,依靠神识所认识的世界和常人全然是两样。
孟沉霜不用易容改声,稍稍遮掩一下神识,便不会被莫惊春认出。
要是他敢让别人认出自己是魔君或者浮萍剑主,系统就会强制他走魔君人设。
是,这是令堂留与我的信物,她说可凭此寻春陵医谷中人求助。孟沉霜通过神识,向莫惊春展示了一朵复杂独特的云纹。
“这确实是母亲留下的纹样,李前辈快请进。”莫惊春拨开小柴胡,单薄的纸人直接贴在了墙壁上,“晚辈才疏学浅,修为低微,不知道能帮上前辈什么忙”
孟沉霜跟着莫惊春到桌案边坐下若是莫小友也算才疏学浅,天底下还有哪位医修敢说自己有才。不瞒你说,我日前与人斗法受伤,中了种从未见过的毒,这次偶遇请莫小友,想请你出手一观。
“好。李前辈,不如我现在就为你诊脉”莫惊春说话时的音调与节奏与常人不同,柔和又朦胧,不过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够学会开口便已是不易了。
孟沉霜把手腕递给他,莫惊春一旦开始诊脉,整个人便完全沉入了一种深刻的专注。
这是医者妙手仁心之态,但孟沉霜看着他这样子,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也太好骗了,问也不多问一句,就信了他的说辞。
孟沉霜的确与莫惊春的母亲莫雩相识。
友情倒算不上,只不过当年孟沉霜为了给自己那打小体弱多病的徒弟治病,经由春陵医谷故友别南枝介绍,到谷中延请瞽医圣手莫惊春,双方这才熟悉起来。
在此之前,莫惊春一直待在春陵医谷研习医术,不曾沾染世俗,到了剑阁,同样与世隔绝,便这么养出了一副质洁清疏、温良单纯的品性。
平日里若要下山,孟沉霜的徒弟总要陪在莫惊春身边看护,即使暂离片刻,也会留下纸人保护。
不过纸人空有力量,终归不够聪慧,今日若是换一个心思叵测者拿着这套说辞接近莫惊春,这傻小孩儿怕是被骗去买了都不知道。
“这的确是种见所未见的毒。”莫惊春思索道。
那当然,孟沉霜腹诽,恐怕从没有堕魔从谢邙手下逃出来,更没有人自己给自己毒上加毒的。
这毒能解吗
“配成此毒的药物都是些常见物,只是重重叠加使毒性复杂强烈,但应当可以解,李前辈,容我再探一探经脉。”
讯狱每年消耗在魔族身上的毒药能按缸算,不会用什么罕见材料,否则天上都经业台就该拿着亏空的账本来找谢邙哭了。
莫惊春一面探查又一面问“李前辈,我母亲在天上都事务繁忙,我许久未与她通信,不知她近来可好”
莫雩是天上都六尊之一,现在是乙珩一百零五年,还未到换任的时候。
孟沉霜思索着答道天上都掌修仙界诸多冗务,莫天尊肩负重任,日日劳心,难免有疏忽家事的时候,莫小友不必忧心。
“前辈说的是。”
孟沉霜莫名从这秀骨清像的盲眼青年身上看出一种小孩儿想家的可怜孤独。
莫惊春略蹙了蹙眉,抿唇沉思半刻,方道“李前辈,我大致明晓此毒原理,可解,但还需李前辈从伤处取血,我对症再研究具体用药”
窗棂忽然响动,一股劲风拍打着客店木窗,孟沉霜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瞳孔猛然一缩。
“但晚辈今夜有要事在身,怕是明早才能写完,前辈前辈”莫惊春感觉身前骤然刮过一阵风,刚才还坐着人的木椅一下子空了,只剩一只盛满鲜血、波痕荡漾的茶杯证明刚才有人来过。
多谢莫小友,我明早再来找你拿药。这是莫惊春收到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木窗被一只纤长苍白、骨骼分明的手推开,紧接着,一个身着如云白衫的人翻进了屋。
来人骨骼清癯,面若白芙蓉,血色淡薄,看上去比莫惊春还病弱,手中却牢牢握着一把雪亮长剑,剑上刻字,“忘尘”。
他轻转凤目,审慎的目光扫过全屋,最后落到桌案上还温热的一杯血中。
“朝莱你回来了。”莫惊春转身向他,面容中带着喜悦。
是我。孟朝莱走向莫惊春,拉起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检查了一遍,葱白的指尖沾了些墨渍,除此以外,再没别的污迹了。
桌上的血应当是刚才坐在这里的人自己取出的。
刚才有人来过孟朝莱问。
“一位母亲的故友前辈,他中了毒,来找我看病。”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孟朝莱,他骤然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但莫惊春什么也看不见,仍淡淡笑着。
孟朝莱看他这般平静,也逐渐收敛起肃容既然是前辈,明日也该为我引见。
莫惊春忍不住更笑“他是我母亲故友,我合该对他称一声前辈,可你是剑阁阁主,又有几个人敢在你面前自称前辈”
孟朝莱还想说些什么,但莫惊春已经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莫惊春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看是朝向孟朝莱的方向,仰起头“既然你回来了,晚上陪我去采玉山娇吧,小柴胡还是太傻了。”
贴在墙上的两米高之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探了探脑袋。
孟朝莱凝视着覆在莫惊春眼上的白纱,好一会儿,才轻笑道“好。”
好。
孟沉霜在感知到忘尘剑气息的瞬间脚底抹油飞速溜走,成功避免了一场师徒相残、欺师灭祖的惨案。
他从隔壁客房跳窗逃走,顺着客店背后的小巷跑出了三里地。
莫惊春每隔三十年都会在霜降前后来到苍柳山的原因很简单,他来采一种三十年一开花的灵药,玉山娇。
采得玉山娇,便可为孟朝莱炼药治病。
孟沉霜这位徒弟天资卓绝,七窍玲珑,只可惜天生体弱多病。
不过有灵药与修为吊着一口气,倒也死不了,孟沉霜上诛仙台前安排后事,放心地将剑阁阁主之位交给了他。
玉山娇只在子时绽放,莫惊春与孟朝莱今夜是不会歇下了。
孟沉霜收敛好了身上的魔气,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在镇上寻了个阴气重的地方落脚,靠着阴气掩盖魔气,以免被孟朝莱发现,然后被杀魔灭口。
至于什么地方阴气重
孟沉霜有两个选择,镇中义庄,镇外乱葬岗。
问就是他选义庄,至少义庄里的尸体都被好好装进了棺材里。
夜幕降临,四野沉寂,整个归柳镇之剩下冷风吹动灵幡的哗啦响声。
义庄正门口有个抱着灯笼打瞌睡的守夜人,孟沉霜便走后院围墙翻了进去。
落地便是满院棺木挨挨挤挤,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墙根处竟还有不少棺材层层叠叠堆成了一畧。
孟沉霜艰难地找了个檐角下空地,席地而坐。
被这么多棺材包围,想要立刻入睡实在太为难活人,孟沉霜没什么事可做,只能盯着棺材发呆。
因疫病而死的尸体会被尽快烧掉埋葬,送来义庄暂存的尸体反而不是受疫病之难者。
孟沉霜之前从镇子上仅剩下的那些百姓口中的议论得知,疫病今夏才发生,而义庄里堆积然山的棺材和镇上永远飘荡的白色魂帆从三年前就存在了。
大旱、饥荒、蝗灾、疫病归柳镇仿佛中了某种诅咒。
死亡一茬接一茬地到来,义庄里甚至有放了了两年还未下葬的棺材,要么是因为死者亲属已经在人心惶惶中举家逃离,要么是这一家人全部死绝,再无人为其殡葬。
此为天灾,非是人祸。
镇中井水枯竭,镇外溪流干涸,即使朝廷愿意出钱出力兴修水利,却仍是杯水车薪。
就连莫惊春今日诊病布药,也只是螳臂当车。
孟朝莱上剑阁前,生在凡间帝王家,不会看不懂眼前是一出死局。
但毕竟医者仁心,尽人事,听天命,孟朝莱从不拦他。
秋夜寒凉,归柳镇干燥少雨,夜里气温降得更快,孟沉霜靠着的青石板很快耗尽了热气,凉意刺骨。
堕魔躯体本生来炎热,但他毒伤未愈,火气不足,略觉几分寒凉。
他站起身,摸了摸身前的樟木棺材,忽然也有点想给自己找个木头棺材躺躺了。
谢邙把他的尸体放在万年神冰玉棺里,冻了七十二年还恍如昨日,那该有多冷啊。
嘎吱
一声脆响闪现在夜色中。
孟沉霜
他低头检查下的棺材,樟木棺材板被用长钉打实了,刚才肯定不是他不小心掀了别人棺材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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