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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乌发白头
    无涯兰山,地接归途海,位处寒山之南,破军山之东,山中遍生照夜兰,又伴以灵兽琼巧兔。

    据传,琼巧兔是神界上仙织女侍者之后,因贪恋无涯山中照夜兰香气馥郁,淹留红尘凡世。

    传说真假早已难辨,但无涯兰山里那一窝又一窝毛绒绒的兔子是真的会择照夜兰花,背上背着小箩筐去苍量海边找鲛人族交换鲛人丝与鲛人绡,接着回到山中作坊,将照夜兰叶片根茎捣作染料,缫丝织缎染罗裁衣,好不忙碌。

    谢邙祖辈长居无涯兰山,只是他亲人早逝,又没有师长,一身修为功夫全靠自己琢磨,唯有裁布作衣这一件事,是孟沉霜亲眼看着谢邙跟着兔子学了一百年。

    琼巧兔和野兔一般大小,浑身雪白,成群围在谢邙身边,像雪堆似的,它们支起身子垂着耳朵,伸出毛爪子指点谢邙如何入针出针。

    孟沉霜就倚在窗边看书,也看谢邙蹙着眉,艰难地和乱团团的针线作斗争。

    有时候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谢邙就停下手上的针线活,抬眼无声注视着孟沉霜,孟沉霜看他这幅样子,怀中更觉乐悠悠,劝慰谢邙说什么“家妻怜我,为我裁衣,无论新衣样子如何,我都是欢喜的。”

    谢邙面上不咸不淡,就这么看着孟沉霜带笑的桃花目,口中却是另外一种深刻意味“孟阁主雄姿英发,无人见之不心往,但要是穿了我做的丑衣服,形容不整,怕是要被人以为痴癫,就此退避三舍。”

    “这又如何”孟沉霜不怎么在乎。

    “不如何。”谢邙自始至终都看着他,“只是这样以后,天下间就只剩我一人知孟阁主琴心剑胆,孟阁主身边也只余我一人相伴,我亦甚是欢喜。”

    孟沉霜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笑到抓紧了谢邙的衣袖“家妻善妒啊。”

    “有夫如此,如何能不善妒。”

    孟沉霜还在笑,这丑衣服还没上身,他的笑声就已经把围着谢邙的琼巧兔们吓得边逃边脚底打滑。

    后来,孟沉霜穿过丑衣服,也穿过谢邙裁的漂亮衣服,直到他上诛仙台那日,雪白外袍之下还是一件出自谢邙之手的兰青内衫。

    素手抽针缎兰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缝衣服是缝衣服,这和缝人还是有些区别吧

    眼看着谢邙已经在找莫惊春要针线了,孟沉霜心中实在有点发憷,却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为了方便缝针,莫惊春扶着孟沉霜到床上躺下,刚才他坐过的凳子归了谢邙。

    谢邙用法术净了手了,取针穿线的动作十分熟练。

    在现代医院里,孟沉霜常被推上手术台,缝合手术创口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此刻他望着那闪过寒芒的针尖,还是感到一阵后背发凉,总觉得有哪不对劲。

    “嘶嗯”孟沉霜喉咙里溢出一声压不住的痛呼。

    当银针带着灵蚕丝穿过皮肉,孟沉霜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

    他没打麻丨药。

    刺穿和拉扯皮肉的疼痛无比清晰地传入孟沉霜的意识,虽然以前在手术台上,他也遇上过因为耐受而导致麻丨醉提前失效,迷迷糊糊地感受到疼痛的情况,但却是第一次完全清醒地体会在身上缝针的极度痛感。

    侍立一旁的莫惊春没听到他的痛呼,面色如常,但谢邙的手顿住了,他看到孟沉霜痛到双眼模糊,转头去问莫惊春莫医君,凡人有药名麻沸散,你会配吗

    莫惊春“读到过,我带来的药材应当能配出来。”

    快来一剂。

    不过半盏茶时间,莫惊春便将药端来“外用敷料,内用丸剂。”

    孟沉霜痛得意识模糊,只隐约察觉谢邙掰开他的嘴,塞进一颗清苦药丸,又帮他按了按喉咙,把药顺下去,动作轻柔小心到孟沉霜再次怀疑谢邙是不是在这七十年里作恶多端,现在又幡然悔悟,努力积攒功德。

    他不知道谢邙给他喂了什么,又在他的伤口上涂什么冰凉的药膏,一阵昏沉席卷上他的脑海,动作变得沉重困难,很快完全无法感知,就像

    就像给他全麻了一样。

    孟沉霜无法动弹,大脑却有一瞬惊觉,这两个修仙人可千万掌握好麻丨药剂量,别直接给他麻死在床上。

    这念头一起,剧烈的抽痛忽然冲上大脑,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攫住了他,奇怪的人声在耳边朦胧浮泛,被潮水推来又卷去,随时要将孟沉霜拽入深海。

    “仪器故障,病人镇痛剂过量”

    “呼吸障碍抢救”

    “心跳心跳要没了”

    哦,孟沉霜终于在混沌中找到上辈子临死前这段微薄的回忆。

    原来他之前是死在病床了。

    谢邙取出一方丝帕,用温水浸湿,帮孟沉霜擦去额头脸颊上的汗水,麻沸丸剂用下去,孟沉霜逐渐失去意识,疼出来的冷汗渐渐少了,就显得面色苍白得吓人。

    谢邙眼底光芒摇动,他闭了闭眼,不再看这张脸,正要重新提起针,莫惊春对他说仙尊,趁着这机会,把伤口余毒糜烂也清了吧。

    莫惊春捧给谢邙一盒刀。

    谢邙面对着近十把锋利小刀,虽然知道这是医者工具,却还是呼吸凝固许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谢邙取出一把刀,挽起衣袖靠近昏睡过去的孟沉霜,用刀锋仔细地刮去伤口中的毒迹和坏死发脓的血肉。

    肉不硬,刀很快,病人吃了麻沸丸,不痛也不动,剜去腐肉没什么难的。

    可当一切完成,谢邙却似抛开烙铁般,将手里沾满浓血的小刀扔回盒中,叮铃哐啷的响声惹得静静立在旁边的纸人疑惑地偏头一看。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莫惊春又换了一盒针线捧来。

    谢邙默了默,借着衣袖遮掩,用左手按住自己发抖的右手,取针线开始缝合工作。

    孟沉霜胸前伤口中坏死的血肉被清干净,剩下伤痕一片鲜红,落在苍白如玉的单薄身躯上,像是在雪原中硬生生撕出了一道深渊,骇人至极。

    这伤落在人身上,能活着就不错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强撑着逃了快百里。

    如果不是还能看到孟沉霜的胸膛呼吸起伏,谢邙还以为自己又在一瞬间回到了七十二年前。

    他强迫自己睁眼看着,往伤口上落下第一针,第二针,第三针

    纤细的灵蚕丝将撕裂的皮肉咬合,谢邙缝针的手很稳、很细致,若是没有从伤口中溢出的血渍,或许无人能看清缝合的痕迹。

    他沉着声,花了快两个时辰将孟沉霜身前背后的伤口全部缝合好,在夜色烛火中放下浴血成鲜红的银针。

    莫惊春说“仙尊,我来做剩下的清理和上药。”

    嗯。

    谢邙径直起身离去,袍袖在步履间带起的风中翻卷涌动,很快便消失在门外。

    纸人走过去,擦掉了从谢邙袖中滴落到地上的血,为莫惊春时刻保持房间干净整洁。

    谢邙几乎是用肩撞回了自己的客房。

    房中未点火烛,窗户紧闭,床铺被褥都没人动过,一片冷清寂静。

    他扶着桌案撑住自己,桌上杯碟被震落在地,哗啦摔碎,然而这一道厉声以后,四周再次恢复寂静,针落可闻。

    掌中的黏腻腥滑让谢邙的手从桌沿边滑下,血迹一点点沾满了他的整个手掌。

    他抬起手来看,月色透过窗纱朦胧落下,照得血色腥黑。

    谢邙撑着木椅缓缓坐下,逐渐躬下了脊背,陡峻的五官渐次隐入黑暗,直到白发散落,完全遮挡住了面目,叫人再也看不见表情。

    静默之中脊背颤抖,仿佛骨骼都要穿透皮肉衣衫拔离出来,几如乌沉沉高山倾颓。

    他的手腕搭在膝头,持过针的右掌握紧成拳,血液从掌心滴落,啪嗒啪嗒敲在地板上。

    鲜血沾上华发,终于在月光下显出猩红。

    七十二年前,他把孟沉霜抱回无涯兰山的那个晚上,却是山中大雪纷飞落,遮住了所有月色与星辰。

    谢邙从未见过那样大的一场雪,他抱着孟沉霜朝前走,三步以后,落雪便会将他身后留下的脚印和血迹完全掩盖,就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仿佛孟沉霜还没有跌落诛仙台,仿佛他手中抱着的不是一具破碎染血的尸体。

    他带着孟沉霜,去到山顶绝崖之上,这里比不上剑阁西岭那般巍然高耸,但若只是想看一场日出,却已经足够。

    夜是那样的长,远山被淹没在黑暗与雪雾中,狂风在他身旁呼啸翻滚,如同巨兽张口怒号,要将整个世界吞入喉中。

    谢邙把孟沉霜抱在怀里,他等啊等,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去。

    因为太阳难道不是必然会升起来吗只要等在这里,他就能和孟沉霜一起看到一场雪后日出。

    风雪难歇,夜色渐去。

    四野逐渐亮起黯淡的光,铁灰暗蓝,把飞舞的白雪与漫天浓云也染成一色。

    谢邙怀抱着孟沉霜,等待着朝日突破浓云,放出霞光万丈。

    可直到一切笼罩着远山江流的黑暗都已退去,天光大亮,高天仍不见日轮金霞,浓重的云层遮挡了一切。

    天已经亮了,却看不见太阳。

    谢邙还不肯动,直到孟沉霜的头靠上他的胸膛。

    无尘的白袍已经被染得红透,撕裂的血肉凝成冰渣,破碎的颈椎再也支撑不了高昂的头颅,在一阵微弱的风中折落。

    孟沉霜的眼半睁着,眼瞳中却只剩混沌,皑皑落雪覆盖在他的鬓发间,像是要与谢邙白首不相离。

    风吹霜雪中,谢邙低眉望着这双眼,刹那之间,三千乌发换白头。

    他看着孟沉霜,想到诛仙台下山石崎岖嶙峋,在孟沉霜的面庞躯体上留下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而剑阁阁主又向来在乎仪容端正,他不能就这么放任孟沉霜看上去像个在泥潭里打过滚的小花猫。

    谢邙沉默着,将孟沉霜抱回他们常住的择兰居。

    琼巧兔们惊恐地从他毁损的衣裾下逃窜,他将孟沉霜放在窗下桂榻上,打开针线盒,取出细针与丝线。

    他挑了种淡色的丝线,靠近孟沉霜惨白的脸,试图找出相近的合适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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