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蝶儿并双飞两只燕儿并双飞”
村音简陋却天然真挚,香林村的老老少少围在小院子里,脸上洋溢着笑容,唱歌祝贺结成眷侣的一对新人。
村子好不容易从天灾中缓过劲来,能给莫惊春和“阿丹姑娘”置办的婚事很简朴,不过大家看小莫大夫有了伴,个个替他高兴。
甚至有许多莫惊春救治过的伤患伤势还没好全,也要拄着拐杖赶过来看。
只奇怪小莫大夫的神情看上去不太喜悦,不过他一向腼腆,约莫是此刻害羞了。
新娘子头上盖着村民们搜刮出来的唯一一块红布,瞧着就让人高兴。
“夫妻对拜”
“礼成”
紧跟着,莫惊春被拉去吃席喝酒,孟朝莱被送回了两人住的屋子。
待送他过来的村中妇人都离开后,他摘了盖头,阖上门,点燃了灯,重又坐到铜盆前,借着盆里模糊的水波,左右打量自己。
荆钗布裙,加上孟朝莱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颊,更显得颜色暗淡,只有那一双乌黑的飞凤眼恍然夺目,却射出锋利的味道来。
早上出门时画好的妆容全都已经脱落了。
这不行,这看起来太凶了。
孟朝莱思索着,取了桌子上村妇们用木头烧的炭笔和杜鹃花舂的新鲜红泥,重新点了绛唇,勾了柳眉,又抹了些颊彩。
水镜里的人影艳丽几分,凤眼看上去也没那么锋锐了。
还有好一会儿才天黑,而且孟朝莱猜,今天晚上莫惊春不会碰他,所以除了这一脸明丽的妆容,没有什么别的需要担心和准备的。
他重新盖上了红盖头,坐在床边,一边听着屋外嘈杂喧闹,一边等待莫惊春来。
过了一会儿,有个妇人敲了敲门,隔着门对里面说“阿丹媳妇,小莫大夫说在屋后竹林里等你,让你现在过去。”
“现在他一个人吗”
“对,他一个人,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给你。”妇人道,“我也说这还没揭盖头,让新娘子一个人出去多不好呀,阿丹媳妇,你要是不想过去,我就再和他说,让他自己过来找你。”
“不,不用了,我去见他吧。”
话音刚落,妇人还想再劝几句,屋子简陋的木门便拉开,孟朝莱一身粗布,盖着红盖头,越过她往屋后竹林走去。
大约往竹林里走了几十步,风叶萧萧,孟朝莱听见莫惊春的声音“阿丹姑娘,我在这”
他穿过竹林,就在他靠近莫惊春二米时,周遭忽然传来一阵灵力涌动,有一道隔绝窥探的屏障环绕着二人升起。
孟朝莱脚步未顿,又往前走了几步,因为李阿丹不该察觉到这些,站到莫惊春身前时才停下。
莫惊春似正看着他,声音依旧柔和,却泄露出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阿丹姑娘,你怎么还带着盖头,这样看不见路,小心摔了。”
“我看得见
,”孟朝莱道,“我看得见我脚下的路。”
红盖头没有紧紧捂住孟朝莱的眼睛,他低下头,便能看见自己的衣裙和地上枯黄的竹叶,还能看见莫惊春淡碧色的衣裾,和他手中那把雪亮照人的长剑。
剑
在大婚之日,提着剑把一个农家姑娘困在灵阵里,莫惊春这是想要做什么
孟朝莱不记得莫惊春会用剑,也不知道莫惊春有恼羞成怒一剑杀人的胆量。
就算真是因那日的事情心中觉得受辱,又为什么要风平浪静地过了这么几日,和李阿丹拜了堂、成了亲,才决定痛下杀手
这似乎都不是莫惊春会做的事情。
那他想做什么呢
孟朝莱猜不透。
“夫君找我来做什么”
莫惊春手中的剑抖了几下,默然许久,约莫是还不习惯这个称呼,孟朝莱不由得笑了笑。
“阿丹姑娘,我想与你说一些事情。”
“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夫君不用这么拘谨。”
莫惊春又默了默。
“阿丹姑娘多番相救,我本该知恩图报,可这连日来的事端都是我的错,平白连累了姑娘的清白。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我若不和你成亲,恐生流言蜚语,但是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已心有所属。”
孟朝莱的五指瞬间收紧。
“夫君这是何意是想占了便宜、成了亲便抛下我,去找你的心上人吗”
“不,我不会去找他了”莫惊春怅然低语,“阿丹姑娘,我不能和你在一起,若你想改嫁,我绝不阻拦,若你想一个人去别的地方生活,我有钱财法宝相赠,保姑娘往后无忧,聊表歉意。如果姑娘觉得这样太过孤苦,我会把你托付给一位朋友,他也是修仙者,为人正直义气,他答应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若我都不愿意,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呢”
“阿丹姑娘一定要选一条路,”莫惊春苦笑,“因为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要拜托姑娘。”
他忽然退后一步,在孟朝莱面前双膝下跪,捧剑在手“阿丹姑娘,是静之熏心,自知罪孽深重,已无颜面苟活于世,请姑娘以此剑杀我,从今往后天高海阔,愿姑娘再得一知心人,喜乐无忧。”
他见李阿丹迟迟不拿剑,仰头又道“阿丹姑娘勿怕,此剑锋利,一击必死,我已设下仙家阵法,待我断气以后,尸体便回被灵火焚烧成灰,我的朋友此时就在村中,他们会带你离开,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
“莫静之”孟朝莱的声音冷得像冰,甚至还带着几分怒意,“你就这么一心求死吗”
莫惊春闻语,明白阿丹姑娘不愿动手,是他太过为难阿丹姑娘了,但一切已无转圜的余地。
他翻转手腕,双手握住剑柄,将剑刃对准自己。
顷刻之间,剑锋已至咽喉
孟朝莱听见风中剑鸣清啸,心中一惊,一把拽下盖头,入目便是莫惊春
持剑自刎,锋刃已经割出了一道血痕。
他立刻上手抓住莫惊春的手腕,把剑锋拽开,往地上一扔,惊怒交加“莫静之你在做什么”
沾了血的不问剑落进泥地里,发出一声哀鸣。
正站在村里宴席上,和一种乡野村夫一起喝酒的顾元鹤耳尖微动,往竹林的方向看了一眼。
刘老汉醉醺醺地喊他“少侠再来一杯,你是小莫大夫的朋友,咱们庆贺他讨了媳妇,不醉不归”
旁边的汉子也大笑“顾少侠,千万不要嫌弃我们香林村的酒劣啊”
顾元鹤笑了笑,豪迈地一口干了碗里的村中辛辣的浊酒“好我干了各位等我去找莫静之来共饮。”
“对新郎官可不能跑”
顾元鹤抱拳拜别,叫上旁边正被小儿们呼噜毛的火红小狐狸,朝屋后竹林快步走去,脸上的笑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忧虑。
莫惊春请他来赴这婚宴,说了这段时间离奇的遭遇,又说想让顾元鹤照顾那与他成亲的山里姑娘一段时日,最后,还借了他的不问剑用。
顾元鹤看着莫惊春满身倦意,一一应下他的请求,左右这都不是什么难事。
可莫惊春不过借走他的剑一刻钟时间,怎么剑便见了血
顾元鹤原只当村里斧头又重又锈,莫惊春拿不动,只好借他的剑去砍竹子,虽然顾元鹤想不出莫惊春为什么要砍竹子。
但他更想不出,此刻剑上会沾了谁的血。
别南枝奔跑着跟上顾元鹤的脚步,几个猛冲,就顺着他的后背爬到了他的肩上窝着。
竹林之间,莫惊春被抓紧了手腕,孟朝莱的力气太大,握得他手腕发红。
他仰头看着用冰霜压抑住怒火的孟朝莱,不知为何笑了笑,可下一刻,枯木死灰般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模糊了孟朝莱的身影。
莫惊春刚刚看见阿丹姑娘描了眉、画了唇,凌冽却动人,像一支不为寒风所摧折的冰花。
阿丹姑娘很好,也很美,可每当他想到这两个词,又接连想到什么爱与恨,心中却只浮现出孟朝莱。
可莫惊春没有见过孟朝莱真正的样子,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那心头浮现出来的东西,仿佛只是一阵虚幻的烟尘。
他扒开阿丹姑娘的手,膝行爬向被抛在一旁的不问剑,伸手抓住剑柄,又要往脖子上抹。
“莫静之”
轰隆
莫惊春设下的阵法忽然被外力击碎,光亮乍现。
“莫静之你在干什么”
顾元鹤刚一闯进来,就见莫惊春要拿他的剑自刎,他惊得一脚踢在莫惊春手上,把剑直接踹了出去,回头看向刚才呼唤莫惊春名字的另一个人,他总觉得那冰冷又雌雄莫辨的嗓音有几分熟悉。
顾元鹤一转头,看清竹林中的另一人,惊得简直要把双眼瞪出眼眶“孟、朝、莱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元鹤刚刚问完,立刻
就瞥见孟朝莱脸上的妆容和脚边红盖头,再联想到今日婚宴,答案呼之欲出。
你说他是谁莫惊春一把抓住了顾元鹤的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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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元鹤看他哭得泪眼斑驳,恨铁不成钢“你以为他是谁”
“他是,他是八因山的李阿丹姑娘。”恐惧和颤抖从脚底转瞬蔓延至莫惊春颅顶。
“你就听他骗你吧”顾元鹤看不得他这幅卑微可怜的样子,拽起莫惊春的衣领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怒道,“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又被他骗得团团转,如今还想要自刎”
“我不知道”
猝然之间,一道寒气凛冽的剑光打断了顾元鹤的怒吼,忘尘剑直刺他面门而来“顾英放开静之”
香林村宴席上的众人对竹林里修仙者们的纠缠一无所知。
虽然新郎新娘都不在,大家开怀痛饮,仍乐得自在,感慨这回幸好有小莫大夫施以援手,他们一村老少才能从这场天灾里活下来,或许该给小莫大夫立块碑了。
“单立小莫大夫的,还是也加上阿丹媳妇我们可把她家的羊吃得差不多了。”
“立一块夫妻碑吧,正好贺他们新婚,多好”
“说的也是,那用什么石头好呢是不是该去镇上请王秀才写碑文”
“不行,不行,王秀才乱收钱,还是找魏书生吧。”
“香林村村正何在香林村村正何在”山道上忽然传来连串的马蹄声和高声呼喝,打断了村中欢笑。
方才说着去请王秀才写碑文的老翁脸色一变,牵着衣角急匆匆地赶过去,那五匹骏马差一点就冲进了坝子里的席桌,老弱妇孺们被吓得直往后退。
“村正在,村正在我就是村正”老翁上前去。
最前一匹马上的人出示令牌“我是此乡税使,来征春秧税还请村正速速安排”
“啊春秧税大人,今年怎么又多了这个税”
“上面下了命令,要你们速速上缴此税我看你们这香林村似是没受地动影响,两座山头以外的村子如今已遭了瘟疫,你们却在大摆宴席,难道还交不上这税”
“前几个月才交了冬雪税,去年秋天的存粮根本没剩多少,本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村正苦道,“大人,我们村子在地动中也受了许多损失,好多青壮都伤了,地里的活计都还没着落,可否请大人再宽限几日”
“少在这里蒙骗我”税使手中的马鞭朝村正挥过去。
忽然之间,那马鞭还没落到老翁身上,远方竹林中猛然传出一声爆响,气浪炸裂扩散,吹得竹林倾倒如浪。
税使的马被巨响惊吓,长嘶着扬起前提,税使一个坐不稳,直接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慌地望向竹林,忽见两道持剑人影踏空而来,光芒熠熠的双剑接连相击,震声如鸣金断玉,震得人耳朵发疼。
村民和来收税的人被此情此景吓得跪倒在地,磕头求拜“仙人仙
人”
孟朝莱拔出忘尘剑,已经与顾元鹤过了数十招,双方剑意陡然相撞,溢出的力量直接削断了旁侧的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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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元鹤持剑怒吼“孟朝莱你也和那孟浮萍一样没有心吗”
孟朝莱一剑玉关月攻上,剑刃与不问剑相抵,一寸寸逼向顾元鹤的面容,他喉咙里呛出一口血,扯起嘴角冷笑“与你何干”
“你们师徒二人,不能这么践踏旁人的心”顾元鹤周身灵力猛然爆发,把逼上来的孟朝莱震开数十丈,即刻又乘胜追击而上。
竹林之中,远处传来斗法比剑时的山呼海啸动地而来,把满山青竹摇得如同大海波涛。
莫惊春却浑浑噩噩地趴在地上,仿佛对一切充耳不闻。
“孟朝莱李阿丹原来是你怎么会是你,为什么永远是你”
小红狐狸从竹枝上跳下来,迈开步子跑到莫惊春身边,低头舔了舔他脖子上的伤口,给莫惊春止住了血。
随后,他咬住莫惊春的后衣领,想把人拖走,却发现自己的原型太小,拖不动莫惊春这么大个人。
下一刻,一个身穿红衣的狐狸眼少年出现在竹林中。
他才不管莫惊春在念叨什么,拉着莫惊春的双手把人一把拉起来,甩上肩头扛着,趁顾元鹤牵制住了孟朝莱,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这里。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云气蒸腾,就快要入夏了。
距离李阿丹身份败露,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孟朝莱在八因山的农舍里缓缓醒来,左肩伤口的痛楚也随之苏醒。
他忍着痛坐起来,走到敞开的床边,雨水被山风吹到脸上,冰冷如霜。
孟朝莱抹了一把脸,融掉脸上残余的妆彩,整个人又回到了那副瘦骨清癯,目生寒烟的模样。
那日和顾元鹤一战,是他败了。
他差顾元鹤一个境界,破不了局,但除了左肩上的意外一剑,他也没受什么别的伤。
不知道是因为祭出了当年师尊留给他的法宝灵器对敌,还是因为顾元鹤口是心非,最终还是不忍真的伤及孟沉霜唯一的徒弟,又或者是担心天瑜宗与剑阁交恶。
但这也都不重要了,他们把莫惊春带走了。
孟朝莱猜,莫惊春知道阿丹就是自己以后,应当不会再急着寻死觅活,说不准还会想一想怎么来手刃他。
这似乎是二人唯一再相见的可能。
孟朝莱深深地闭上了眼。
天地间风雨冥晦,他推开门,一步迈进雨水中,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香林村的屋舍在那日的打斗中被波及了一些,尤其是本就在地动中摇摇欲坠的危房,更是被剑气一扫就直接垮塌。
孟朝莱离开八因山之前,先进了香林村,一路结印施法,将所有毁坏的房屋全部修缮完整。
村民们躲在家门里,偷偷看着这位曾经熟悉的李阿丹姑娘,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孟朝莱修好了村里的
屋子,转身离开前,忽有一个妇人跑进雨中,撑开一把伞叫住了他“阿丹姑娘下雨啦带着伞走吧”
她把伞放到孟朝莱手中,孟朝莱想说自己不用,对于山野农家来说,一把伞也是珍贵的家财,一旦他带走了,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还回来了。
然而前路上的高声询问打断了这一切。
“劳驾请问这里就是香林村,这位就是李阿丹姑娘吗”远处山路上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撑伞佩刀,戴了顶官帽。
妇人答道“是,这位官爷来做什么”
“我家大人来寻人”
话音落下,一只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爬上山坡,显出身形,十余个干练的侍从护卫围绕着一辆华贵马车,在细雨泥泞的山路间前行。
马车里的人看见前道上的人,立刻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车,也不管紫袍曳地沾湿,急匆匆地赶上来。
跟在后面撑伞的人追都追不上,方才高声问话的侍从也被他一把拨开。
妇人看到这些人的威仪庄重之相,吓得打哆嗦。
那人上前几步,在孟朝莱的面前撩开衣摆,直接跪进了满地泥水中
“臣礼部尚书邱麟拜见昭灵大长公主”
妇人听到两人的名头,虽然不大明白,却也知道是极高的官,脸色煞白地退后几步,慌乱地逃回了家中。
孟朝莱茕茕孑立于雨幕之中,声音冷得骇人。
“你们怎知我在此处”
“启禀殿下,前几日,此乡税官来报,说看到了香林村中有仙人现身,名作孟朝莱,其师称孟浮萍,似乎是大长公主往仙山学艺后用的名字,下官便连夜从锦上京赶来,迎殿下回京。”
孟朝莱皱起了眉“我已是世外之人,不会再回皇都。”
邱麟又惊又急“大长公主殿下前日太子与晋王作乱被诛杀,陛下驾崩,帝位空悬,诸王兴兵作乱,大虞正是风雨飘摇之际,需要由您去主持大局啊”
“皇帝没孩子了吗”
“有,还有几位,殿下看好哪一位”
“我不认识他们,你们选一位当皇帝就是了,此事与我无关。”
“若真是无关,殿下何以派门下客卿李渡与萧山二位仙长前来锦上京”
“你说谁”
“李渡与萧山,他们拿了长公主金令来,臣以为这是殿下的意思。”
李渡这不是魔君燃犀在外行走时用过的化名吗他怎么会有长公主金令
萧山又是谁
孟朝莱瞬息思定“知道了,本宫今日便还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