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黎仙域,东洲云中城。
数千大大小小的浮岛在云气中隐隐若现,连绵的屋宇错落岛上,仿佛人间的州城。在最高、最中心之处则是一座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大岛,绵延不绝的楼台宫殿巍峨而又华美,日光垂落,光芒万丈,气象堂皇万千,此地便是号为仙域四大之首的云中城仙宫所在。
一架由异兽拉动的飞车,此际在缭绕的云雾中穿梭。不过数息,便抵达了一座暗沉的大殿前。殿前坐在两只铜兽,匾额上则是题着“森罗殿”三个大字,剑气四溢,让人望之生惧。异兽止步,抬起前蹄仰首长嘶。
不多时,一只素白的手慢条斯理地掀开了车帘,一个面容昳丽的年轻白发女子从车中钻出。她身着红色的衣裳,外罩着黑色绣鹤宽袖氅衣,顾盼间是照人的飞扬明艳。只是细看来,她的眼神是极其幽寂的,好似一潭不生波澜的死水。
森罗殿外并没有看守的侍从,待到女子缓步走到了正殿,才见一白发苍苍的执事匆匆忙忙地出来迎接,他打了个稽首,还没有出声,就瞧见女子用手抵着唇,轻轻地“嘘”了一声。他一个怔愣,又默默地退了下去。云中城大小宫殿不可胜数,这森罗殿却是远近知名的,用来关押云中城的罪人。只不过云中君性子宽厚,极少动刑罚,森罗殿空置了许久。待到云中城大变,云中君身死盘涡深渊,一切就有些不同了。上层的势力大变动,昔日长老、执事死伤过半,余下的都被投入了森罗殿中,就连上任云中君的独子云丹宿也不例外。
殿外日光明艳,而殿中则是阴风惨淡,墙上的火烛被那冷风一刮,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哭嚎声、叫骂声以及锁链拖曳的刺啦声此起彼伏,女子充耳不闻。她一直走到了殿中牢狱的尽头,那双死寂的眼中才泛起了一抹微光来。
这里关押着的人正是云丹宿。
昔日如兰的云中公子白衣上满是污痕,皮肉贴在了颧骨上,早不复当初的风流俊俏。他的经脉被废,腿骨被砸断,只能如死狗一样瘫在了地上,任由那大大小小的锁链穿过血肉。他原本是极其安静的,低着头颅,好似已经死了。可听见脚步声后,他骤然抬起头,用那满是愤恨和怒火的视线盯着踏入囚牢中的人,从牙缝里挤出了恨意重重的三个字“洛泠风”
“想出来东西在哪里了吗”洛泠风神情淡然地望着云丹宿,声音清泠如清涧之水。
云丹宿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声狂笑道“你做梦”
洛泠风皱眉“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云丹宿满是讥讽地望着洛泠风,冷冷道“你连同床共枕的道侣都能伏杀,何况是我等”说起来,也是他们小瞧了洛泠风以为这个卫云疏的枕边人只是一朵依附旁人的菟丝花,哪想到她心狠手辣,而且修为也不是旁人以为的元婴境分明已成洞天他们为了云中君的位置苦心孤诣的,想要借助洛泠风的手杀了她卫云疏的确在盘涡深渊魂飞魄散,可这女人突然间发大疯,长老执事被她杀了不少可恨他们最后都为旁人做嫁衣
想至此,云丹宿眯了眯眼,他死死地盯着洛泠风,喉咙里挤出了“嗬嗬”的古怪音调来,他道“你不也同我们一样瞧不起卫云疏那个乞儿吗怎么杀了枕边人之后愧疚难安了日日不得好梦了所以到处搜集卫云疏的遗物甚至连跟卫云疏相似的人也要招进云中城来怕错过了她的寄魂身但是她已经魂飞魄散,再无重生之机了呢你这番深情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的”
洛泠风要的不是什么秘宝,而是卫云疏为了云中城的弟子们写的一气正源经解以及札记。一气正源经是浮黎仙域随处可见的基础道书,根本没什么价值,可洛泠风偏偏因此物为卫云疏所著而执迷,三年来不停地询问,俨然已成心中魔障。云丹宿曾经最恨卫云疏,只不过如今这股恨意尽数转移到了毁了他根基以及梦想的洛泠风身上,他就是不想洛泠风如意锁链拉扯着血肉,撕裂了新生的疤痕,汩汩流淌的鲜血染红了白衣,云丹宿看着洛泠风,满怀恶意“就算卫云疏有本事转世重修,她还能跟你重修旧好吗她难道会看到你为她一夜白头的份上原谅你吗真是可”
一个“笑”字还没有说出,云丹宿整个人被一股劲风击飞,砸在了墙上发出了“咚”一声巨响。
洛泠风一拂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是在听到卫云疏三个字时,那双眼中还是翻滚着极为压抑恐怖的情绪,仿佛海上的风暴。在云丹宿那满怀恶意的诅咒声中,洛泠风冷笑了一声,一巴掌拍碎了他的手骨,之后扭头离开。
从森罗殿中走出去后,她的神态恢复如常。微微抬眸看云雾中飞来的通讯纸鹤,她一伸手,觑见了上头的一行小字,神色倏地一变。
盘涡深渊。
此地距离云中城约莫千里,是一处灵机尽绝的煞地。云中君卫云疏跌入盘涡深渊后,云中城的人曾下深渊大肆搜索过一回,直至君夫人洛泠风亲自前去,将卫云疏的尸身带出,驻留在此间的云门弟子才尽数折返。
可在深渊沉寂了三年后,一道飘渺宛如云雾的身影从中走出。她一身白衣如雪,衣摆上金线绣着灵动翩飞的鹤,头戴太极莲花道冠,手中持着一柄拂尘,眸子灿若星辰,神采飞扬。走出绝地后,她回头看了眼深渊,摇了摇头轻笑“此后人间再无卫云疏了。”
三年前,洛泠风要她帮忙去摘一朵花。她素来看重洛泠风,与她有关的事情从来不假手于人,哪知道等待她的是一场伏杀。她的师兄、师叔们不服她,认为她只是一介乞儿,侥幸入得仙道成为云门弟子,千不该万不该肖想云中君这一位置。可她没想到,连她的道侣也日思夜寐地谋划着杀她。那最后一支杀机四伏的琴曲送走的不仅是她的命,还有她的一颗心。她也终于明白,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她珍之、重之、爱之的道侣,对她只有恨。
要是身死能够平了洛泠风的恨,倒也算是了结幼时的因果,还她一条命了。只不过老天没有让她死。她修的是云中城中的至上宝典太上三光玉章,以三光日月星凝聚剑气,显化群星万象。她在魂飞魄散后,偏有一点精魂寄托于草木间,借“三光”得以继续修持,用了三年方重新凝聚成人形。只是到底是精魂元魄,长生道求的是神全、气全、身全,她此般模样,在道途上根本走不长远。
卫云疏也不是忧郁多思的性情,得以存命已经是自身之幸事,将拂尘一摆,她洒然一笑。口中诵着大道歌章,心念顿感通达酣畅。她没有回云中城的打算,既然已经抛弃过去身,那旧地也没有重游的意义。她望着前方,率性而行,半个月后,抵达了一座巍峨的重城。不必抬头看匾额,卫云疏也知道,此地乃葬天关,为云中城的属地,临近邪瘴之地罪恶长廊,是一座阻遏邪魔的关城。
浮黎仙域仙门虽然有四大势力,可并没有完整地占据仙域中的四大洲,其中云中城盘踞东洲、洛水神宫在南,而不周之巅在西,余下的无尘海由于大多水族出身的、带着妖族血脉的修士,故而领地在海域中。地陆上的北洲早已经沦为邪魔盘踞之地,号曰罪恶长廊。没有人知道这里头的原初邪魔是从哪里来的,数千年来,清剿不尽。几乎每年都有仙门弟子被邪魔所惑,堕为邪修。
关城外。
卫云疏看了眼天色,又望了眼提早关闭的城门,眉头微微地蹙起。一般城门都在酉时关闭,不许人进出,可如今尚未到申时便已经关了门,难不成是葬天关中发生了什么事端思忖了片刻,卫云疏骑着毛驴向着城外的村庄去。按照仙门的规矩,一旦有大事发生,城外的村民们都会被暂时迁入城中。虽然说此地因临近罪恶长廊,四野荒芜,可她过来时仍旧瞧见了稀稀落落的村子,至少有几十户人家。
毛驴撅着蹄儿跑得不甘不愿,卫云疏用拂尘拍了拍,笑骂了一声,又扔出了一颗灵丹。这驴儿还是她在来得路上瞧见的,一点灵光半开未开,好生凶悍,修士们瞧不上,凡人们则是奈何不了它,最后还是她花了点银子,将这毛驴买了下来,当作坐骑。毕竟先贤有言,大好江山可骑驴。“阿芒,快走。”卫云疏低声嘱咐了一句。
这厮灵性够足,也是见灵丹说话,发出了一道高昂的叫声,撒开蹄子顿时好似一阵狂风,向着前方飚去。不多时,便抵达了最近的一座村子。好巧不巧,正遇到个被邪修追逐得惊慌失措的少女。卫云疏尚未出手,便有一道刀气自后方而来,顷刻间便钉穿了那邪修。
跌坐在地的少女捂着心口,微微仰起头,惊喜地喊了一声“仙长”
卫云疏敲了敲那兀自兴奋的蠢驴,驱使着它侧了侧身,让那少女口中的“仙长”走了出来。
此人一身蓝白色的法衣,腰间悬着一只酒葫芦,长发扎成高马尾,背着一柄用布条包裹着的刀。虽未戴着象征身份的铭牌,但是这装扮瞧上一眼,就能判断出她的来历不周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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