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中,传功玉简上载录的道法玄妙,能通大道。只是那些法门皆是以“斩诸我”为依托,故而没有“修心”可言。对于修道士而言,斩却诸我之后,剩下的会是一个至净至精至纯的“一”。可坏在就坏在那些“诸我”并没有彻底消失,在日积月累后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变成什么。
真如笑了笑,朝着卫云疏望了一眼,又继续道“的确是与斩诸我有关。说来一切道法都始于上清神域的那六尊神明。他们所修的便是斩却诸我,成全道一的妙道。”
“那被斩下的一部分留在上清神域,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谢知潮蹙了蹙眉,很是疑惑,连她们都能够瞧出来功法中的坏处,更别说是那六尊神明了,为何不改弦更张呢
真如道“上清神域人人都行斩却诸我之法,那被削下的、不会承认的非我都落向了一个名为归墟的地界。那片地界比较特殊,是大道之缺,在循环往复中能够消磨被削落的非我,只是那么一来,临近那边的人就遭了殃。”
“六千多年前,甘渊四君提出了修心之法,让座下门徒转修此道,弃斩诸我而不用。功法道册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演变,但是在过去万变不离其宗,而这一回则是触及了上清神域的根本法,自然是惹怒了那几尊神君。他们被驱逐到了归墟,当那边的镇守。”
谢知潮不解地问“那几尊神君为何要阻止”
没等到真如回答,卫云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她温声道“因为斩诸我也是那几位的根本法”
真如一颔首“那几位所证的大道与整个上清神域息息相关,虽天生神明可还是靠着传道方证得帝位,如果底下易道而行,他们的道途自然会变得迷蒙不可见。上清神域由于有归墟在,斩却诸我有点小麻烦,可不至于对神域造成什么坏影响,所以神域中的人不会也不愿意去变。说白了,其实就是双方的道争。”
谢知潮又问“四位祖师被驱逐之后呢”
真如沉默了片刻,才道“在归墟中潜心修炼,最后找到了一个机会,四人联手将偌大的归墟从上清神域中斩下,并以无上密法使得它远离上清神域,藏在上清神域瞧不见的地方,并为其改名浮黎,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大陆。”
“至于浮黎仙域的北洲地界,你们应该也能猜到了。那五尊原初邪魔乃上清神域诸神君斩却自身之非我所化生,故而与那五位神君同号。”真如想了一会儿,也没等到谢知潮他们询问,继续说,“诸位祖师抹去神域的痕迹,其实是担忧后人会与神域互通消息,到时候浮黎仙域又会被上清神域找回,继续做他们的垃圾场。”
师无方琢磨了一阵,缓缓道“若是我仙门前辈飞升的地界是上清神域,岂不是会被对方发觉”
真如瞥了师无方一眼,一点头说了一声“是”。紧接着,又说“所以四位祖师开辟宗门传下道法后便回到了上清神域之中,他们在甘渊之地设下阵法接引后辈,不欲
被上清神域察觉。”
卫云疏拧眉问“浮黎仙域三千年不见有修士摘取道果飞升了,是因为那处出了问题”
真如答道“三千年前,北洲五位原初邪魔醒来,欲要攻伐我仙门,的确是因为上清神域找到了与仙域相关的蛛丝马迹。之后,甘渊便将天门紧锁,暂时截断与修道士往来之路。我因桑不为之故,在这三千年里,陆陆续续能得到些消息,但是在两百年前,甘渊那边彻底没了声息,我也不知状况如何了。”
“要是浮黎仙域无异状,我会一直藏着这个消息。但是现在却不成了。斩诸我之法门流出,你们应对北洲的同时,也要做好对上天外上清神域的准备。”真如说着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
卫云疏忽地起身,朝着真如行了一礼“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前辈。”
真如不动声色地避开,朝着卫云疏绽出了一抹盈盈的笑,她道“你说。”
卫云疏困惑道“那先天之神有六尊,但是在北洲只有五尊,是漏了一个吗”要真是这样,他们还得重新估量罪恶长廊的实力。心中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寒气,她的面颊也变得冷肃了起来。
真如闻言有些恍惚,许久之后,才说道“无相天域的那位,混沌无相,是万有也是万无,唯有桑不为她有点交情,但不知为何很少提起,至于另外三人,他们对太岁的了解也不多。只知道这位天生无相,不曾如另外五尊神明般行斩诸我之法,没有恶气流露,自然也不会有恶念化身。”
卫云疏松了一口气,若是罪恶长廊那边忽地多了一尊原初邪魔,仙门这处的压力会大大增加,好在不是这种坏情况。她定了定神,又问“那小太岁是”小黑啾和真如之剑的往来不多,可从他们一碰面就“互殴”的场景来判断,数千年前,这一鸟一剑是互相熟识的
“它啊”真如拖长了语调,呵呵一笑道,“是胆大包天的盗名者,是蠢得天真的挂件。暂时不用管它。”真如掩着唇打了个呵欠,稚嫩的面孔上流露出几分疲色来。她没再多说什么,便化作了一道金芒没入了真如之剑中。
殿中一下子就变得清寂了起来。
许久之后,师无方才道“若是上清神域发现浮黎仙域,恐怕此间就没有我等的容身之地了。”
“可要怎么做呢”冉秀云面上流露出了一抹愁色,先不说外头存在的祸害了,光是北洲那几尊不死不灭的原初邪魔,他们都没有办法彻底料理了。“除了做好防御外,我们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上法是杀上上清,将要毁坏我等道途的,杀个片甲不留。”谢知潮起身,这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杀机凛然,但是很快的,她便萎靡了下来,神色委顿,有气无力道,“可是我等功行受限,修不到道果境界,根本不能够打破那道关门。”
师无方缓缓道“此事还需要同恩师、师祖他们商议。”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我等如今要解决的还是与秘境相关的事情,不日后,各宗主事者要来我不周了,秘境里的事情
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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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无方蹙着眉思索一阵,温声道“诸位觉得呢”
谢知潮想也不想道“浮黎仙域要面对的事情是大家共同的责任,他们应该知道。”
“可是不能保证他们与我不周齐心啊,谢师妹。”冉秀云叹气,过去老祖刻意抹去神域相关的历史,就是怕后人会与神域苟且,难道现在就不用怕了吗“洛水神宫出了个与罪恶长廊勾结的洛衡君、无尘海那边妖修本就心性不定,至于云中城”冉秀云语气一顿,她觑了卫云疏一眼,拧着眉缓缓道,“云中城说起来还是群龙无首的状态,世家未必齐心。”
卫云疏道“上清神域之事不必提,倒是得将秘境里功法之事解决了。”
冉秀云提议道“直接推说秘境与北洲有关,里面的功法道册都是邪物。等到这事了结后,再看看各宗的态度。”
师无方眉头蹙起,笼着一层淡淡的忧色,她道“那些道册毁之未免可惜了。”
“不能毁。”卫云疏正色道,“如果上清神域找到了这边,我们必定会与之交手。而这些道册有助于我们了解他们的功法。”
谢知潮笃定道“全都放在不周之巅,那些人一定不会服气。”
师无方笑容温和“等诸宗真人过来了,就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众人在殿中议论了一阵后,又各自散去。
只不过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一轮孤月悬在崖上,泠泠的月光映照着风中窸窸窣窣作响的草木。云雾如轻纱,在天幕上蔓延,偶尔几枚星子从淡云中探出,闪烁着寂寥的光。卫云疏双手负在身后,她脚步轻盈地走在了山道上,月华与星光落下,点缀在翻飞的宽大白袍上,流光四溢,仿佛一支无形的笔在勾画。
卫云疏身心舒畅,呼吸吐纳随自然而动,功法运转间,身上的星光越来越多。她的身形逐渐地模糊起来,仿佛要融入这团星光玉雾里。忽然间,卫云疏感知到了两道锐利逼人的灼热光芒,眉头微微蹙起间,长袖一拂,已然将周身的星光振散。她转头去寻找那视线的来处,在不远处的山亭里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垂首抱琴,指尖漫不经心地搭在了弦上,轻轻一拨动,便发出铿然如裂帛的琴音。
秘境之事尚未彻底解决,而洛泠风又是知情人。卫云疏并不意外会在这里遇见她。她驻足的时间不长,在瞧清楚了那道身影后,便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继续沿着山道往上攀登。她的心情算不上痛快,过去发生的一幕幕纠结成了解不开的线团。她选择了全部抛掷,可记忆还在,没有遗忘,就不会减轻伤怀和怅然。那样的命运,她怎么能不感到悲哀呢
“薄师姐,薄师姐。”轻快的笑语声打散了卫云疏的沉思,卫云疏循着声音,将视线转到了几丈远的嬴月身上。她从一柄湛然生辉的飞剑上跳了下来,像是一只在花丛中穿梭的快活蝴蝶,带着蓬勃的朝气和欢喜扑来。卫云疏心头的那点沉郁不快,顿时被嬴月灿烂的笑
容一扫,做烟消云散了。
嬴月一开始还是跟谢知潮喊的“道友”,偶尔杂着“长老”这样的称呼,不过到了此刻,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改口喊“师姐”了。她凝视着卫云疏,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中笑意盈盈,她也不继续说话,就好奇地、夹杂着几分惊异地瞧着卫云疏。
“嬴师妹。”卫云疏眸中含着笑,她朝着嬴月打了声招呼,任由她打量着自己。
许久之后,嬴月才感慨了一声道“好像啊”话音才落下,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忙不迭捂住了嘴,朝着卫云疏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薄师姐,我没有将你当成其他人看。”
卫云疏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跟嬴月生气,她笑着说了一声“无妨。”顿了顿,又眨眼道,“嬴师妹很喜欢云中君吗”
“是啊”嬴月连连点头,眼眸中浮动着璀璨炽烈的光芒。
卫云疏挑眉道“是因为她的强”
嬴月笑了笑“不周弟子仰慕强者,这点我不会否认。但是更多的,则是因为云中君的韧性以及宽厚。坊间有很多云中君的传说,光是各色话本,我便搜罗了一大箱呢,薄道友,你要看吗有些我觉得不错呢,你听我跟你说”一说起云中君,嬴月那张嘴便合不上了,喋喋不休的,没有终止的时刻。
卫云疏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她认真听着嬴月的讲述,偶尔跟着附和了几声。坊间的故事有些是她做的,但也有些是著述者胡编乱造的,只随随便便地挂上了“云中君”的名头,为的是讲述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斩妖除魔的剑仙故事。她幼时听洛泠风说那些故事,也对剑仙之名心生向往,如今这件事情算做成了,她终于成为凡人口中的剑仙。
“斩妖除魔之事听着爽快,可云中君那样的结局却是令人唏嘘。”说到“云中君”身死事后,嬴月的脸上挂着一抹憾色来,她的话题跳得很快,下一句却又扯到洛泠风的身上来,“云中君与洛水神女的缠绵悱恻的,怎么就没有个好结局云中君会不会元灵还没有散尽我好想看一个圆满啊。”说到最后一句,嬴月的脸上写满了期待和向往。
卫云疏温声道“可月有阴晴圆缺,不圆满才是世间常态。或许话本里讲述的,才是她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嬴月眉头皱了皱,迟疑了一会儿道“可我觉得,洛真人不会这样想。她要是能释怀的话,就不会到处寻找跟云中君相似的人了。虽然说这种行为有些不好。”
卫云疏搭着眼帘,道“生者徒悲苦,再来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嬴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卫云疏。正想要理清楚那混乱的思绪,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入耳中。
“怎么没有意义了”
嬴月一扭头,就看到了夜风中袖袍翻飞如赤黑色火焰的洛泠风。
她眼皮子一跳,心中莫名浮现一抹警兆,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视线在卫云疏和洛泠风的身上流转,好似在看火与水的对峙。
“嗯,有
意义。”
卫云疏点头,不欲与洛泠风再者无谓的话题上多作纠缠。
洛泠风冷冷一笑,她没有再露出咄咄逼人的样态,而是凝眸注视着嬴月,她勾唇,慢条斯理道“小嬴道友,若是想知道些云中君的旧事,不妨来问我。我毕竟与云中君朝夕相处五十年,多少也知道点她的为人。”
嬴月闻言心动,眼眸一下子睁大,但是她没有贸然应下,片刻后,鼓着腮帮子摇头说“这样不好。”
洛泠风抬手抚了抚垂落在肩头的白发,唇角的笑意更浓。卫云疏转眸,冷浸浸的视线落在洛泠风的身上,带上了些许防备之色。洛泠风要如何待她都没有关系,可不能对不周弟子下手。她先前状若疯魔,而此刻的温煦除了“反常”二字,卫云疏无有他想。
“月色真好啊。”洛泠风微笑,她望着嬴月,轻轻道,“不早了,是吗”
嬴月一愣,没听见卫云疏的答话,她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一扶额哀叹道“明日还有功课,薄师姐,洛真人,我先告辞了。”说着,急匆匆地招出了飞剑,一纵身落在剑上化作一道银芒没入了夜色中。
月色怎么会不好呢卫云疏心中暗想。
在云中城有无数个共同望月的时刻,可两个人的心从来就没有挨近过。
月光落照在身上,清清冷冷的,像是一场孤寂的冬雪。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江流。1
卫云疏一言不发,抬起脚步往山上走。万籁俱寂,天地无声。她的心一点点地平静了下来,逐渐忘却了回忆、忘却了正邪、忘却了自我,她像是无知无识地走入了一片空茫里,可忽然间,她的手腕被人一扼,硬生生地被人从天地无我中拉拽而出。
藤萝幽影,月色为石壁所隔,已然到了洞府。
卫云疏慢慢地回头。
“防备什么怕我杀了不周弟子吗”洛泠风颠倒了主客关系,拽着卫云疏进了洞府。将她一推,抵在了冰寒的石壁上,讥诮地询问。洞府中瞧着寒素清冷,壁上只镶嵌着几颗明珠,光线幽暗。此刻黑色的影子投了下来,更是遮蔽视野。在双眸之中,眼前人仅剩下了瞧不清晰的轮廓。
卫云疏的肩膀被洛泠风压住,她感知不到半点温度。平静地望着洛泠风,她问“你敢说你没有这样的心思吗”一切都错了,她们本该一块说着任侠往事,而不是如现在这般互相对峙,道分两条,总以为是通天大道,可踏入的,是一条由无尽的绝望堆砌起来的深渊。她依旧怜惜着洛泠风,可然后呢
“有。”洛泠风笑了起来,她应得爽快坦诚,丝毫不掩饰自己眼眸中泛出来的森森恶意,“你要怎么做你能怎么做呢”
卫云疏冷声道“不周剑意不屈,门中弟子不是你想杀就能杀的。”
“我何必亲自动手呢。”洛泠风挂着笑,她的手抬起,慢慢地落在了卫云疏的面颊上,眼见着要触摸到双唇,眼前忽地一空,指尖只点上了一抹璀璨的星芒。洛泠风收回了手,觑着站在几丈开外的卫云疏,“
多事之秋。我不在意各大宗派乃至整个浮黎仙域的未来,可不周能不管不顾么”
卫云疏淡淡道“你要是不在意,为什么在落日坟丘种下血棘,遏制混沌树”
洛泠风大笑“原来你这样关注我。”
卫云疏垂着眼睫,她没有接下话题,而是问道“你想要什么没有我挡在前方,你可以走自己的路了。”
洛泠风讽刺一笑,她冷冷道“我竟然不知道,原来我的脚下还有路可走。”她的身上灵力起伏,将壁上的宝珠打得碎裂,洞中很快就陷入了幽暗之中。洛泠风脚步动,如一阵清风拂向了卫云疏。她执拗道,“跟我回云中城去。”
卫云疏的声音变冷“你有想过我回去之后会怎么样吗”
在想到了“卫云疏”三个字时,所有的思绪都被吸入一个漩涡中,只余下一个最为强烈的念头还在支撑。洛泠风的双眸泛着红,当那点执念占据着心神时,她完全没有办法再去思考。只能将扼住卫云疏的手收紧再收紧,力道之大,仿佛要碾碎那具傀儡造身。
卫云疏也不指望听到洛泠风的答案,她怎么知道如何将被自我困住的人拉出来呢一缕哀、一缕怜、一缕悔伴随着无穷的恸而生。“你只是不甘心,你不想让自身陷在悔意里,你最想要的是证实我跟你认知中的人一模一样,从而消除执念,斩灭心魔。”卫云疏平静地讲述道,“只有证明我是虚伪的,你才能解脱。”
“可是洛泠风,这一切重要吗你既然决定了那样去做,好的坏的还有什么要紧我以前想让你不要恨,可知道了那件事情后,我已经不想劝说你什么了。如果是我,做的未必会比你好。你去走你的路吧。”
洞外的夜风吹过,宛如野兽的咆哮。
如潮水般的夜色笼住了洛泠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她慢慢地松开了卫云疏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洛泠风忽道“杀死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会让我后悔吗”
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神色暗沉凝重。
云中君应该是一个复杂的人,可卫云疏却是那样简单,那样容易满足。
就算遇到了很大的挫折,看一朵花开,她就能重绽笑颜。
她想不明白,在见多了晦暗后,她已经不会再去希冀或者相信善意了。
云中君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将她供之高台她云中君名重一时,可偏偏出身凡尘,在淤泥中摸爬滚打,所以需要一个天下第一美的“洛水神女”当她名声上的点缀
她认为一切都是假象和伪装,就像她一样,明明恨死了那些人,却几十年如一日,当着洛水神宫的“门面”。
洛泠风又道“你说了那样多,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现在只想要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