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个时辰,昔日的状元郎被贬出京,去荆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县令的消息就传遍了京都。
皇帝限赵凛三日内离开京都去任职,不少人觉得可惜,但大部分人还是欢欣鼓舞,大大松了口气。
这人实在太能搞事了,出了京好啊,大家不用时刻戒备。
陆坤听闻他被贬,第一时间跑来嘲讽了他一番。向来阴沉的脸笑得无比开心,隐隐有了种高高在上的高傲“赵凛,我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员外郎,你却连京都都待不下去,只是个九品芝麻小官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究是我赢了。”
原以为赵凛会羞愤,恼怒,勃然变色把他赶出去。但赵凛很平静,听到他的话,甚至还拍手称赞“看来陆尚书近日很器重你,不错,有上进心。加油继续往上爬,下次回来时希望你把你老子干掉了”
这态度像是一个长者在夸炫耀的小孩,陆坤面色薄红,冷笑“你还想回来能在荆州活下去再说吧,听说那里盗匪猖獗,上一任县令就是被土匪砍死的。”
他说十句,赵凛都不搭理一句,兀自埋头整理书籍。陆坤顿觉无趣,甩袖走了,才走出赵府大门,正好碰上秦正清,两人相看两生厌。
秦正清看到赵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安慰了他几句,又道“你且先去荆州待着,多做些政绩出来。徐首辅已经很器重我了,等我官位再高一些,会想办法帮你。三年后吏部考核,还是有机会回京都的。”
从这一刻起,他们一同从青山书院出来的三人,命运似乎完全不同了。
如果赵凛真是被贬,等秦正清爬上更高的位子,等吏部考核,估计他得老死在荆州。
他点头笑道“知道了,你在京都好好的”本有意提醒他两句不要完全信任徐阁老,但想起他秉正的性子最终还是没说。
等秦正清道过别,从赵府出来,坐上轿子。秦母不悦道“同一个被贬的人说什么说那么久,害得我好等。”说着催促车夫开些走。
马车行了起来,秦正卿蹙眉“不是说让您不要来吗”
秦母嘴角带笑她不就是想来看看那昔日不可一世的赵凛落魄的模样吗。
往后再也不用因为菁儿的事受自家老爷埋怨了,他赵凛就是个没出息的
收拾行李的次日,邢大人又乘着马车来了,这回倒是挺高调,不怕人看见。赵凛沏了茶,询问他怎么白日走正面进来
邢大人难得有了笑“现在你比老夫得罪的人还多,老夫怕什么。”
赵凛也跟着笑了起来,与他碰杯。邢大人喝了口茶,先把皇帝答应借给他的鸣鸿刀捧了过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块漆黑的令牌,道“这块令牌是燕平山边郡柳将军的,老夫曾有恩于他,你收着。燕平山离荆州极近,危机时刻,你可拿着令牌找他出兵救援。”
“多谢。”赵凛接过。
邢大人“不用谢,让你去荆州也是老夫同皇上建议的,老夫从长溪回来就
向皇上提起过你,本来年初就该让你去了,皇上坚持要考验考验你,事实证明你入了皇上的眼,只要能平安归来,今后定有大造化。”
“老夫此举也不知是在帮你还是害了你,你自己郑重。”说着朝他举杯一饮而尽。
赵凛把那把刀放在了箱笼最底下,看着才修缮不久的赵府觉得甚为可惜。他一走,老皇帝不会又把宅子送给别的大臣吧。
这儿可是花了心思修缮的,一草一木都是按照闺女喜好来的。
这样一想,难免就叹气起来。赵宝丫以为他难过,忍不住安慰他道“阿爹,没事的,被贬就被贬了,反正我们家现在有钱,去哪里都不怕的。而且出了京,肯定就碰不到将来害你的人了,也挺好。”反正她还挺高兴的,能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
“是挺好。”京都都被他搞得差不多了,不得给人家喘口气的功夫,换个地方折腾。
赵宝丫边收拾东西边转移话题“阿爹,我们出发前要写信给小姑他们说一声吧带不走的东西也让人寄回老家吗。”
赵凛看着自家闺女好一会儿,突然道“荆州比就别去了,那里荒凉,盗匪猖獗。信就不必写了,阿爹让人送你回长溪,你且先同你小姑她们住一起,等阿爹回到京都再去接你。”他是个粗人,在哪都能适应,可闺女不行。
赵宝丫呆愣一瞬,继而道“阿爹为什么要这样决定,从你将我带出竹岭村起,不就说好了吗你在哪,我就在哪。”她目光澄澈,没有撒娇也没有激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冷静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她娘。
就在赵宝丫以为还要多费口舌时,赵凛轻轻应了声“好,我在哪,你就在哪。”父女两个相视而笑。
霍星河也跟着笑起来,赵凛瞥见他,开口道“你就别去了。”
霍星河笑脸顿时僵住“赵叔叔,你们在哪,我在哪”
“去去去,什么你们,我们。”赵凛对他可没有对闺女这么好脾气,“你是霍家子,跟着我们去荆州像什么话。再说了,你不待在京都好好努力当上大将军,想办法把我和宝丫捞回来。跑到荆州看着我们风吹日晒的可怜啊”
“你的责任巨大,给我待在京都努力”
霍星河眉头都快打结了,甚是纠结“可是”
“别可是了。”赵宝丫安慰他“霍伯伯好不容易找到你的,我们家的鸽子留几只给你,等我到了也会给你写信的。”
“先前我给春生哥哥写信,你不是都羡慕吗”
他现在一点也不羡慕了。
“好吧。”霍星河一整日都闷闷不乐的。
离开前夜,赵凛把家里的厨子,两个做事的婆子叫到了近前,温声询问“你们可愿随本官去荆州若是愿意去,必不会亏待几位,若是不愿意的,拿了银子就各自找下家吧。”
陶御厨若是走,也只能再回宫里,但他在赵家呆习惯了,自由又有人权,工钱高主家和善还没有被砍脑袋的
危险。比起回宫,他宁愿跟着赵家的。
不就是荆州吗,再荒凉能荒凉到哪里去,只要主家好什么都好说。
于是他第一个站了出来“主子去哪,老陶自然去哪,再说了,小小姐要是吃不到老陶煮的红烧肉会难过的。”
“是吧,小小姐。”
赵宝丫连连点头“嗯,陶伯伯最好了。”
两个做事的婆子虽不是宫里出来的,但从前在别家也从来没有像在赵家这样舒坦过。当即也表示不走,要跟着一起去。
赵凛“那好,你们收拾收拾一起去吧,若是到了荆州觉得不适应,可以随时同我说。我会给你们盘缠,让你们回来。”
当晚,霍家一家请他们过去吃酒,说是践行宴。赵凛带着赵宝丫过去,饭桌上,霍大老爷一再对他表示感谢,霍大夫人准备了很多风衣和干粮还有银子给他,道“荆州靠近边塞,荒凉风沙还大,昼夜温差极大。你们此去正好赶上年关,准备些厚实的衣物总没错的,干粮都是风干的牛羊肉,不容易坏还方便。银子你们带着,有用得着的地方。”
赵凛收了风衣和干粮,银子退了回去“银子我们有就不必了。”
他再三推辞,霍夫人也就算了,全程没说一句话的霍老将军,饭后却把他叫到了书房。然后从书案的暗格里拿出一卷东西递给他。
赵凛疑惑打开,发现那是一张荆州地带的舆图,舆图上山脉、河流、村庄、农田、城镇都标得一清二楚,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及时雨。
霍老将军开口“这图是老夫年亲时用过的军用舆图,比民间流传的舆图要细致实用许多。”英雄垂暮,他昏暗的老眼里似是有了光,“老夫年少时曾陪先帝一起打江山,之后一直镇守燕平山,燕平山往西就是荆州。”
“你可知先帝为何把静亲王封在荆州”
赵凛摇头。
霍老将军继续道“静亲王是先帝宠妃庞贵妃之子,当年备受先帝宠爱,一度有废太子改立之势。后来皇位还是传给当今这位了,先皇担心皇帝嫉恨庞贵妃母子,于是把荆州连同三千禁军赐给了他们。荆州之地虽荒凉,却两面环山一面临沙漠,易守难攻,是顶好的退居之所。庞贵妃带着三千禁军去荆州后建立了荆州十二商会,十二商会的掌权人各个是经商好手,分别在大业各地经商收集财富运往荆州。荆州虽穷,但静王府并不穷,茶、盐、矿产、田地、布匹、马匹、米粮百姓民生全握在静王府。当今皇帝忌惮,才寻了个理由把静亲王骗到了京都,迟迟不肯放归。”
赵凛惊讶“庞太妃居然有如此才能”
霍老将军摇头“不是庞太妃,是前禁军统领肖鹤白,为人高深莫测,冷厉果决,是个厉害人物。”
赵凛“他这么厉害,为何不自己占了荆州”
霍老将军“能成为禁军,首先就是忠诚。”
“除此之外,荆州盗匪猖獗,已经形成了规模。兵匪本是一家,荆州私兵和匪徒之间也会有往来,遭殃的只
会是过往的商队、当地的百姓和朝廷派去的官员。你已经得罪了静亲王,只怕此去会被他们为难,当事事小心为上。”
霍老将军说的这些太有用了,赵凛十分感激。
随后,霍老将军又从暗格里拿出一块圆形麒麟木牌,道“这是霍家的图腾令牌,你且拿去,若是遇到危机之事,可到燕平山军营找霍家旧部,周敬周将军帮忙。他曾是老夫先锋,为人可靠、忠义,”
“多谢。”赵凛接过木牌。
除了皇帝赐下的鸣鸿刀,加这块木牌他已经有三道保命符了。
人人都以为他此去荆州是羊入虎口,他却不认同。他去荆州是扮猪吃老虎,准备嘎嘎乱杀的
次日一早,赵凛让信鸽传了信回长溪,简单的说明了他被贬的情况。又把带不走的东西暂时放到了霍家,才上了马车出发往北城门走。
赵家的行礼简单,只雇佣了两辆马车和一辆货车。霍星河和霍无岐两个人骑着马一路送到城门,临要离别时,霍星河眼角通红,眼眶蓄泪,又倔强的不肯落下。
赵宝丫趴在马车窗口,软声安慰他“星河哥哥,你别难过,我会时常给你写信,还会给你寄荆州的特产,我和阿爹会回来的。”
霍星河抿唇“要日日给我写,用信鸽。”
赵宝丫点头,隔着帘子伸手来拉他的衣袖,晃了晃,又软又甜地说“好,星河哥哥保重哦。”清晨的霞光洒在她瓷白的面颊上,她双眼融金,漂亮乖软的如同仙女。
一想到好久好久都不能见到她,赵星河转过脸去,终是没忍住掉了一滴泪。他立刻又把眼泪憋了回去,扬起大大的笑脸冲着她用力点头“嗯,你们也保重,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成为将军的,等你们回来后,一定不让你们再走了。”
赵宝丫也有些难过,她把小黑留给星河哥哥了。马车缓缓前行,等到终于看不见霍星河了她才趴在她爹怀里抽泣了起来。赵凛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猫猫伸出小爪爪拍着她的裙角,喵喵叫的安慰她。沉默的走了一路,行到第一处拐弯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赵凛惊讶,询问车夫怎么回事。车夫掀开车帘子答“大人,有人拦住马车的去路了。”
赵凛一眼看去,便认出了那是陈慧茹的马车。他微有些诧异,很快又觉得合理,特意等在这儿应该是为了避开京都的人吧。毕竟,云亭侯才瘫了,她对外说要给云亭侯诵经祈福一月的。
赵宝丫终于不哭了,揉揉眼,抬头望外看,恰好看到乳娘把小蜜儿抱下马车。紧接着,锦衣高华的陈慧茹也从马车里下了来。
“是小蜜儿和慧姨”赵宝丫越过她爹跳下了马车,很快跑到陈慧茹面前。
小蜜儿一看到她就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腿,呜咽道“姐姐,不走,呜呜呜。”小豆丁哭得实在伤心,把她裙摆都哭湿了一大片。
“好了好了。”陈慧茹让乳娘把小蜜儿抱起来,然后把手里的糕点盒递了过来“想来你家准备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我也没什么好
送的,亲手做了两盒子糕点,你在路上吃吧。”
赵宝丫伸手去接,险些没接住,诧异问这糕点什么做的,怎么这么重”
陈慧茹笑道“用坚果做的,每盒都有两层,再加上糕点盒自然重。”她说完,伸手过来,在她发顶碰了碰。眸光温柔似含了半池的春水“此去荆州艰险,我们宝丫要好好的,等回来,我再给你吃的糕点”
赵宝丫看着她放在自己头顶的手,不知怎得鼻子又是一酸,重重点头“嗯,慧姨和小蜜儿也要好好的。”
两人静默的站了一会儿
“回去吧。”陈慧茹挥手。
赵宝丫抱着糕点盒往马车里走,马车动了起来,缓缓和陈慧茹的马车错身而过。她抱着糕点盒往后看,周遭的景物动得越来越快。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时日过得可真够快得
从前在荒星,她总觉得日子太漫长,日头东升西落永远没有尽头。来到大业那会儿仿佛近在眼前,一眨眼她都十岁了,翻过年都要十一
等走了一段路,她打开慧姨送的糕点盒,一整排颜色形状各异的糕点整整齐齐的排列,看得出是花了极大功夫的。她把第一层揭开,赫然发现第二层下面铺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豆子。
她讶异极了“慧姨不是说只有糕点吗”她迅速打开第二个糕点盒,第二盒糕点下一层则是铺满了厚厚的一层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这么多”她用力抓了一把,怪不得这么重。
“阿爹,怎么办呀”她不想要的,“慧姨给这么多金子给我,她怎么办云亭侯才中风,她没有钱会不会被人欺负”
赵凛“你放心吧,她除了是云亭侯夫人,还是陈家女,没人敢欺负她的。”
陈慧茹还真是用心了,这是担心银票在荆州行不通,又担心金银首饰太重太打眼,特意弄来的金豆子和金叶子吧。
她性子倒是有些变了,当年走的如此决绝,如今倒越发柔软。
同一时间,柔软的陈慧茹坐在床榻边上,耐心又温柔的一勺一勺喂着云亭侯药汁。云亭侯惊恐的瞪大眼,怎么都不吭咽下。
药汁顺着他唇角溢了出来,陈慧茹抽出帕子好脾气的擦掉,然后伸出一只手钳住他下颚用力,另一只手继续强硬的灌药,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侯爷,好好吃药,反正这药啊,是日日都要吃的,一个时辰不行就吃一天吃了药才能好的快”
此刻的白月光已经黑得没边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