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起来,云中的两个车夫告辞回去,赵凛把十二商会的旗子给他们带着,又嘱咐路上小心。
这一趟虽然危险,但两个车夫一下挣了一年的银子,心里也是高兴的。等车夫走后,陶御厨打算做早饭,赵凛让他做自己和两个婆子的就成。他要带宝丫和春生一起去外头吃,感受一些荆州的生活气。顺带去集市那边逛逛,买些生活必须品回来。
荆州城占地十分广袤,步行估计腿脚得废,于是几人乘了马车往集市赶,让师爷同车夫坐在外架车辕上跟着带路。
清晨的荆州街道倒是人来人往,可早点铺子并不多,马车行了一刻钟才寻到一处卖包子粥点的小店。小店里也只零星坐了两桌客人,衣着都还不错。几人下了马车,师爷立刻上前擦了凳子桌子笑得谄媚“老爷,您请坐。”
等赵凛他们坐下后,又招呼店家来几份粥点和包子。
赵凛环顾一圈店里,又往街道上看去,疑惑问“荆州人都不吃早点吗怎么早食店这么少”
师爷赶紧解释“荆州物价贵,寻常百姓宁愿在家里熬口糙米粥,啃两口咸菜。富贵的人家,像十二商会的人或像大人您这样的,也很少出来吃。一般出来吃早食的家里情况都还可以,又不算顶富贵的。”
赵凛有些好奇,一个边陲之地,物价能贵到什么地步,总不可能比京都还贵吧。然而,他很快就知道离谱这个词怎么来的了。
五碗粥三十个包子,要一百二十文。
要是在京都,撑死了九十文。
他们去集市,问了锅碗瓢盆、被子棉絮、米粮果蔬、布匹珠钗的价格,统统比京都还要贵上两三成。
这是要上天了。
赵宝丫疑惑问“这里的百姓瞧着也不像有钱啊,东西这么贵,他们要怎么办啊”
师爷解释“从前荆州东西也便宜的,很多地方都是以物易物”他四下瞧了瞧,见没人注意这边,又压低声音道“后来静王府来了,所有的通商往来都被他们把持,茶、盐、矿产、田地、布匹、马匹、米粮价格都是他们说了算”
“普通百姓自己种点粮,还要上缴大部分的粮,还有赋税,不够吃也只能出来买了。外头说荆州穷,是百姓穷,静王府可不穷,连大门的匾额都是纯金打造的呢。”
何春生蹙眉“照你这么说,那每年应该饿死很多人才是,我瞧着路上并没有多少乞丐和流民”
师爷“荆州不养闲人,乞丐和流民都得去做工,活不下去的百姓也去做工,有工钱,自然饿不死。”
赵凛眸色微动“在哪做工”他们逛了一整日好像也没瞧见有许多人做工的地方。
师爷“十二商会啊,汤家的布庄、陈家的米仓、刘家的马场、段家的玉石矿场到处都是做工的地方。卑职偷偷和您说,就荆州这些人口都不够干活呢,好多都是从中原地带拐卖来的人口,这些人便宜,都不用工钱”
赵
凛色变“拐卖可是犯法的”自从丫丫被拐后,他就对人牙子深恶痛绝。
“嘘嘘嘘”师爷生怕他声音太大,“这个卑职自然知道,可在荆州,静王府就是王法,他们不放人,咱们就没法子啊”
静王府已经将荆州打造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小国,他把所有的百姓当做劳碌不知疲倦的工蜂,终年为了一口吃的供养着他这个王。一口一口把自己喂成了个有野心的大胖子,只等他的主子静亲王归来,就要反扑。
只怕那么多年,从各地运来的金矿石已经很多很多。荆州的精兵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应该已经不止三千,粮草、兵器和财富比之大业之多不少。
也难怪老皇帝要忌惮静亲王。
金矿石若是确定运到荆州地界了,那很有可能就是在十二商会的其中一家作坊或是矿场里面了。
有什么好的办法,能把十二个商会主事的家全都搜一遍呢
一行人下了马车,赵凛边思索边往县衙走。师爷急急忙忙跟了上去,道“大人,按规矩,您来荆州后应该先去静王府拜访才是。”
赵凛停下步子,扭头“哪来的规矩”
他人高马大的,眸子看人时犀利又寒渗渗的,师爷吓得后退两步,讪笑道“历来朝廷委派的官员都会去,不去的话会被静王府排挤的。”
这个时候往上凑,就是热脸贴冷屁股。反正他已经被针对了,还怕被排挤
他压根没把这个规矩当一回事,只管着手处理县衙里的事务。剩余的时候就陪着闺女在后院里折腾种菜。
赵宝丫的想法很简单,他们一时半会肯定回不去了,她爹俸禄又低。他们家虽然有银子,但也经不住荆州的物价高,坐吃山空可不是她的习惯。县衙的地大,干脆把它们全开出来种菜,尤其是绿叶子的菜,那就不用日日都去外头买了。
她前几日逛集市就发现荆州果蔬甚少,要是她能种出来,再交给百姓,那他们日子也不会过得太苦,天天被静王府剥削了。
想法是好的,何春生提出意见“荆州气候少雨干燥风又大,白日还好,夜里天冷,估计菜苗刚长出来就冻死了。”
赵宝丫一想也是,她细细思索,突然脑袋灵光一闪,道“可以用大棚啊,就是用竹子、木棍给菜地搭个房子,然后覆以屋庑,夜燃蕴火,昼揭屋顶,这样一定能种出菜的。”
坐在屋檐底下纳鞋底的两个婆子诧异“小小姐还会种菜”
赵宝丫点头,很是骄傲“当然会,我从小在村里长大,又跟着师父种了好多年的葫芦。我葫芦种的可好了”
何春生和陶御厨几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方法,反正也闲着无事,就和她一起折腾起大棚来。
他们先是种了容易成活的大蒜和姜,每日给它浇水,十天后还真发了芽。赵宝丫大喜,又把马承平送来的萝卜、黄豆、刀豆种了点下去,又去集市里掏了一把带根的韭菜和丝瓜苗来种上,期待着它们快快长大。
只是还不等那
大蒜和姜长多高,静王府那边就来了帖子。说是元宵佳节,王府设宴,请荆州的大小官员和十二商会的几个主事饮酒。
也可带家眷。
一下子能见齐所有荆州大小人物的宴会可不是时时都有,赵凛自然是要去的。
师爷询问他要带什么礼品上门,赵凛蹙眉,故作为难“本官家底本就薄,又是被贬,静王府富有,想来应该不缺我那份礼。本官就不丢人现眼了。”
师爷啊了一声,小声问“你打算空手去啊”
看出来了,这位不仅是个粗鲁的还是个抠门的。想来应该在京都得罪了不少人,才被贬过来的。
赵宝丫却觉得这样不好,同她爹道“阿爹,要不我们送一篮子豆芽过去吧,初春集市都没豆芽卖,是个稀罕物,也上的了台面的。”
师爷眼角抽搐得,这位小主子也没大方到哪里去
再稀罕也是个素菜,对他来说,还没肉来得稀罕。
然后他就听到自家大人厚颜无耻的答应“甚好,咱们家三人去吃酒,总不好叫别人吃亏。”
师爷是瞧过自家县令大人和小主子吃东西的,一顿早餐都能吃下十几个包子,一顿午膳能吃下一脸盆饭。妥妥的两个饭桶,外加一个半大的少年,怎么算对方也会吃亏吧。
他忍着吐槽,去告知陶御厨把大棚里的豆芽装好。等陶御厨转身去拿篮子时,他顺手钳了灶台上的一块红烧肉往嘴里塞,边吃边使劲往下咽。
呜呜呜,大人家的厨子煮东西也太好吃了。就算小公子没给他喂毒药,若是每日给他一口吃的,他也是愿意卖力干活的。
陶御厨提着篮子回来,他一抹嘴,笑着上前去接“辛苦陶老哥了。”然后快速往前院走。
小步跑到县衙门口时,正巧瞧见赵凛跨上马车。他连忙追了上去,把篮子递上前,也跟着想爬上去。
静王府的宴席啊,自然是极好的。
然而,还不等他屁股挨着车辕,车夫一声驾,马车就跑远了。他边追边喊,赵宝丫掀开车帘子从里头探出头来,软声道“师爷伯伯,你回去吧,我阿爹说多一个人,礼不够的。”
师爷双手撑腰,气喘吁吁的停在原地借口都是借口,就算不多他一个人礼也不够啊
都是敷衍他的借口
确定了,这位县令大老爷全家不仅手辣还心黑,都不是好鸟
师爷愤愤不平的回去了。
赵宝丫缩回脑袋,好奇的观察周遭的景物。荆州的房屋普遍低矮,但排列都很规律,从鸟儿的视角俯看,就会发现整座城像个圆形的八卦图,十二座丹楹刻桷的屋子按照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方位环绕着静王府。
四个城门,每个城门上都设有瞭望台,城中房屋多低矮,沿路都有蒙着面纱的百姓朝她看来。他们清晨从县衙出发,过了午后还没到静王府,接近申时才老远看到一块金灿灿的牌匾,以及牌匾之下锦衣华服言笑晏晏的宾客。
赵宝丫感叹这距离,竟是比马叔叔家还远,差不多和秦叔叔家一样远了。
那这座荆州城可真大呀,估计比长溪的十个还大,建这座城应该花了好多好多的银子静王府真有钱啊,怪不得连门头都是金的,比皇帝老子还要有钱吧
而赵凛想的却是看来这位前禁军统领不简单。到处挖金矿,搜罗来天下财富,又把荆州牢牢把控在手里。
这是蓄势造反的节奏啊。
他要是静亲王就不回来了,借着国库空虚做老皇帝手上的一把刀。坑完六部再嫁祸徐首辅,留在京都搅风搅雨。等京都大乱,再制造几场大业将亡的天象,然后让这位忠心耿耿的禁军统领里应外合打进京都。
总比千里迢迢想着跑回来强
毕竟路途遥远,出什么意外都是有可能的。
他们一下马车,立刻就有人朝他们这边看来。见识陌生脸孔都很好奇,直到赵凛递上了请帖,通报了姓名、身份。
众人才恍然这就是那新来的县令啊。
长得高大,胆子也大,来了荆州近半个月,居然都不来静王府拜会。还是下了请帖才跑来。
再看看他送的是什么礼
一菜篮子豆芽。
哈哈哈哈哈哈,当静王府是集市吗
今晚就等着看好戏吧,这位定是要被敲打奚落一番。
啧啧啧,特么心大,还带两个孩子来受辱
赵凛三人随着宾客往里走,静王府的里面更为华贵。初春天气,荆州其他地方都是草木凋零,黄沙漫天。而静王府的院子到处草木繁茂、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之色。
一群貌美婢子引着他们三人坐到了最末尾的案几上。案几的桌面居然都是用玉器雕刻,桌上的玉著碗筷一应是银质,酒杯、酒壶则是透明琉璃色。
真的是太富贵了。
世人讲究才不外漏,像胡县令有座金屋子也得藏起来,六部和云亭侯再有钱也不会搬到台面上。
唯有静王府,豪得明明白白。
这大概就是土皇帝的乐趣吧
众人依次入座,不少人朝他这边看来。赵凛三人只当不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样,盯着桌上的琉璃盏研究。
趁着庞太妃还没来,有三两个主动来找赵凛攀谈。对方主动介绍,一个是荆州州牧一个是荆州的知府,都是朝廷委派的,不过已经来了许多年。
聊了几句,荆州州牧用调侃的语气道“倒是要得益于肖管家的大刀阔斧改造城池,迁移百姓了,不然我们几个朝廷命官,只怕得隔着不同的城池遥遥相望。
这话里的自嘲和无奈谁听不出来呢,能在一座小城里当老大,谁愿意挤在一座大城里当孙子。
他们这些朝廷命官不过是静王府的提线木偶,指哪走哪。
赵凛疑惑“肖管家是哪位”他心中已经想到是哪位了。
下一刻有个魁梧劲瘦的身影走过,一阵肃杀的寒气袭来,同他闲聊的几位纷
纷禁声,扭头哈腰,恭谨的拱手行礼“肖总管。”
一个州牧、朝廷二品命官,朝王府的总管行礼,真是闻所未闻。
但在荆州,就是这个理,除了庞太妃,所有人都默认这位前禁卫军统领肖鹤白是老大。
肖鹤白停下步子,没理会朝他鞠躬的几人,凌厉的眸子看向赵凛,眼含打量“你就是新来的县令”
此人浑身上下都有股子煞气,显然是杀过很多人的。
赵凛收敛起锋芒,点头拱手“是,下官新任命的淮阳县县令赵凛。”
肖鹤白拧眉纠正“荆州改造,淮阳县已经不存在,只有荆州县令。”
赵凛“是,下官是新任命的荆州县令。”他在想其他县的县令要怎么称呼,难不成要编起号来。听闻荆州有两个郡四个县,难道能今后他要自称荆州四号县令
他突然有点理解方才那位州牧大人的自嘲了。
肖鹤白继续又问“你来荆州好一段时日,为何没来静王府问安”这话直白又尖锐。
先前同他寒暄的几个官员都感觉得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性,默默后退两步,企图离赵凛远点。
要是寻常人,这时候只怕会冷汗涔涔、着急解释了。赵凛全程都很平和,只道“下官初来京都,有些水土不服,故没前来,还望肖管家恕罪。待会宴席,下官自罚三杯,再给老太妃赔个不是可好”他认错态度十分好,又恭敬又卑微。
倒不像王爷信里头提起的那样狡诈。
他还要说什么,恰在此时,有人高喊“太妃来了。”
肖鹤白立刻不搭理赵凛了,大步往首座的庞太妃走去,单手伏在腰侧的佩剑上,背脊笔直,冷寂肃杀
赵凛盯着他虎口的厚茧眯眼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刀快,还是他的剑快
他透过肖鹤白的背脊看向首座的庞太妃,明明已经年近花甲的女人却好似才五十一般,肌肤白净,眸子清明,容光饱满,乌发不见一丝白。
再观她举止娴静柔美、听声音清润动听,年轻时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肖鹤白走过去,俯首同她低语了几句,上首的庞太妃突然抬头,朝他们这边看来。赵凛收敛起前一刻还在打量的目光,低头。
庞太妃轻柔的嗓音透过一众人遥遥的传来“新上任的东城县令赵凛且带着家眷上前来吧。”
赵凛眸子微压,顺从的带着宝丫和春生上前。
两边的人看好戏的注视着他们三人一步步上前来了来了,好戏终于开罗了
三人在庞太妃面前站定,庞太妃目光首先落在了白得发亮的赵宝丫身上,继而又看向风姿毓秀的何春生,惊呼道“呀,这两个孩子可真漂亮,似是观音面前的童男童女一般。快快过来,坐到本宫身边来,叫本宫好好瞧瞧。”
看好戏的一众人憋了一口得,太妃颜控的毛病又犯了
赵宝丫和春生同时看向赵凛,然后又很默契的,一左一右坐到了旁太妃身边。赵宝丫嘴甜,张口就喊“太妃姐姐,你也好漂亮啊,像观音娘娘一样和善,宝丫瞧着就想亲近呢。
呕
有点想吐。
太妃再怎么显年轻也年近花甲了,叫姐姐合适吗
看不出来,这般干净好看的小姑娘竟是个马屁精,还是顺杆爬的那种
庞太妃显然挺吃这一套,眉开眼笑的,继而又想起大笑会有皱纹。立刻又克制了下来,单手抚住右眼角“这孩子不错,本宫甚是喜欢,这小脸肌肤白的呦,同本宫年少时一模一样。”她涂了蔻丹的手抚在赵宝丫白嫩的脸颊上,尾指尖利的护甲从她下颚线划过。微抬头朝赵凛道“赵县令,本宫甚是喜爱着两个孩子,他们今日就先陪本宫坐吧。你来荆州也不来府上拜会,今日又最后才到,该罚,就罚你像在坐的每一位敬酒。”
在坐的除了几个朝廷命官,就是十二商会的主事和他们的家眷了。
再怎么官小,也是朝廷命官,向一群商贾妇人敬酒无疑是赤果果的羞辱。而且还是轮着圈的羞辱,要让所有人都看着。
闺女还捏着太妃手里呢,必定是要照做的。
方才偃旗息鼓的众人又兴奋起来来了来了,这次真的来了
庞太妃手撕新县令四号来了。</p>